作者:琼玉花间
左右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无人过来,吴氏便吩咐小宫女去看看是何情形。
不多时, 小宫女匆匆赶来回话。
只道是, 宫中的这三个主子此时正在兴圣宫内坐着对峙呢。
兴圣宫乃是大周太子顾毓诚的寝宫, 前身是距离宣政殿不远的一所名为清安阁的小殿,永定二年毓诚入宫时改建而成。
兴圣宫院内, 四处铺设着可供孩童打滚玩耍的草皮, 草地上散养着几只胖嘟嘟的小野鸡和小白兔,后院还有一湾浅浅的水池里游着两三只价值不菲的彩锦鸭,并一缸大红锦鲤。
宫室里,穿过明亮的前厅,紧接着便是一间小巧玲珑的书房。
书房四壁的墙面上一侧挂着小太子毓诚自打开蒙写写画画的大作,都是由内府司精心装裱过的,另一侧的墙上挂着十来个大大小小,做工精致的风筝, 大雁的,蝴蝶的,凤凰的,美人仙子的,应有尽有。
背靠的多宝阁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各式各样的小木车小木船机关鸟等各色玩物,多数都是小太子的这两个爹爹亲手做的。
顾修与韩墨初这对君臣哪怕过得再忙,日常也总要亲自陪着这个小太子玩耍。
多宝阁下方摆着书桌, 书桌上堆放着几本功课和几卷有趣的孤本,笔墨纸砚都是丽太妃着专人从选石料开始定制而成的, 连笔架都做成了小儿会喜欢小猫小狗的样子。
书桌后方, 小太子顾毓诚抱着肩膀撅嘴看着天边的一侧。
桌案对面, 坐着他一君一臣两个爹爹。
君王顾修先是拿出了一只花花绿绿的手偶,套在手上给小家伙比划了两下,又把布偶放在了小家伙能唾手可得的位置上。
小团子斜了一眼桌上的布偶,继续鼓起腮帮看向远处。
韩太傅见状摇了摇头,又在桌面上摆上了一只木马,木马身上有个制动的小机关,只要轻轻拉扯小马就能自动在桌面上行走起来。
小马一动,小毓诚果然被吸引了目光,眼巴巴的看着小马停了下来,刚想伸手去拿,又忽然忍了下来,继续噘嘴偏头看着一旁赌气:“哼!父皇和亚父最坏了!昨日明明有那么好玩的地方都不带我去!我再也不要理父皇和亚父了。”
“诚儿,昨夜是你自己说要早睡,亚父才不曾叫你的。如何能说是亚父和父皇食言呢?”
“反正我不管,我就是不同亚父和父皇说话了。”得理不饶人的小家伙气呼呼的抱着肩膀,倔犟的样子同顾修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顾修见状与韩墨初对视一眼,又拿出了一对小猴子。
那对小猴子乃是磁石做的,架在特质的金属竿上便能自己翻着跟头向上攀爬。
这件玩具的吸引力对于毓诚这个年岁的小不点来说几乎是难以招架的。
小毓诚擦擦嘴角几乎要溢出的口水,还是别别扭扭的转过头去:“哼,若是带着诚儿一起去了,诚儿就能自己挑了。”
父子三人这一来一回,像极了一种讨价还价的交易。
就只是这场交易之间,充满了两个父亲对这个孩子的宠溺与宽容。
韩墨初见小家伙的火气平了不少,煞有介事的板起脸来咳了两声:“罢了罢了,既然这些东西诚儿都不要,那就都送去宁王殿下府上了。今日诚儿也不必出宫去太妃娘娘的花园子里同兄弟们放大船了,一会儿臣就给小殿下再留两篇功课,小殿下就在宫里用功就是了。”
“啊!我不要!”小毓诚忍不住终于破功,立马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跑到对面的两个爹爹中间,一手拽着一条袖子来回摇晃:“不嘛,诚儿要去玩的!要去玩的!”
顾修双臂用力,将这个半大的小团子抱在了臂弯处:“好了,再闹就真的来不及了。回头祖母接你的车驾就来了,朕看你怎么办。”
小团子得意忘形的抱着顾修的脖子,伸手够着桌子:“亚父,猴子给我拿着。”
韩墨初温柔的嘴角上扬,收拾了桌上堆放的一堆玩物跟在父子二人身边:“小殿下当真和陛下一样,越大越淘得没了边际。可见是功课留得太少了。”
***
中秋过后不久,天气彻底冷将下来。
扶桑和高丽两国又派了两队使臣相携入京,带着诚意满满的礼物试图要与大周商谈有关这几处边境税务的问题。
鸿胪寺里的官员上上下下都跟着吃了些上头默许的红利,看得六部同僚无不眼馋心热。
秋日里由父子三人合力制作的巨舰模型及图纸被送到了临江水师的造船师手中,工部负责督导的官员每隔两天就要从临江水师营房与京中跑上一个往返,将造船的情形实时传回给身在汴京的韩墨初。
就在此时,一向身强体壮的尚宫吴氏突然病倒,起先也不过是头晕乏力还尚且能够挣扎支持,后来干脆一头栽倒人事不省,把跟随服侍的小宫人都吓坏了,连忙手忙脚乱的去通报皇帝传唤太医。
顾修从前朝归来时,只见从来都是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老嬷嬷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愈发连气息都弱了下来。
提起这位尚宫吴氏,可是宫中唯一一位能同时伺候宫中三位主子饮食起居的老嬷嬷,也是太妃金氏唯一放心的老嬷嬷。
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起早贪黑,任劳任怨,足是拿顾修当了亲儿子拿毓诚当了亲孙子。
顾修也历来不曾将她当做寻常奴仆,言辞之间也多用敬语。
现如今她一病不起,君王也自然忧心,宫中也自然把这事当做了正经大事来办。
宫中凡有疑难杂症出没的地方,必然会有看神医苏常如的身影。
自打去年苏澈的胡子被毓诚剃干净后,他就仿佛连命根子都被吃了一样,一举从老神医变成了个嘴上没毛的小白脸。
吴氏的病床跟前,苏澈扶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煞有介事的做出捻须之状,这副故弄玄虚的样子,当真看得韩墨初很想抽他两个巴掌,若不是指望着他能早些给个诊断,韩墨初早就把这厮拎出去了。
“素日里吴姑姑身边的都有谁啊?”苏神医在万众期待之下终于开口问话了。
“回苏先生,是我。”旁边一个正在抹眼泪的小丫头抽抽噎噎的往前迈了一步说道。
“吴姑姑这几日的饮食如何,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吴姑姑一向忙碌,用膳也不应时,多数时候是同咱们这些人一齐吃宫人小厨房里做的。有时她伺候完了主子们用膳之后剩下的粥水汤水她也会凑合着吃上一口。这些东西不是与我们一起吃的,就是同姑姑亲自动手做的,想来也是无妨。”小宫女抬起头努力回忆着:“对了,还有一盒丸药,是姑姑生辰时太妃娘娘特别赏给姑姑补身提神的,吴姑姑每日睡前都会吃上一颗,转日果然觉得精神好些。”
“丸药?取来与我看看。”苏澈伸手,接过了小丫头递过来与他的丸药盒子,拿起了一颗里面所残剩的丸药搁在鼻下嗅了嗅,又抿在口中尝了一尝,双目一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苏先生,这丸药可有什么问题?若是真有问题还请您尽快告知,毕竟这丸药朕的母妃也在用着。”顾修看着苏澈那张木然的脸,心里愈发慌乱起来。
忽然间苏澈一激灵站了起来,突然凑在韩墨初身前耸着鼻子来回嗅闻:“韩子冉,你熏香了么?”
“熏香?”韩墨初抬眉想了想道:“是,不过是在内室点来安神的,怎么了?你今日怎么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
“你别管,找人把你用的熏香拿来。”苏澈的语气不容置喙。
不多时,君臣二人自中秋夜集上买回的那盒香药便被拿到了苏神医手上,苏神医团着香球搁在鼻子底下打着圈的反复团揉:“韩子冉你告诉我,这丸香药叫个什么名讳?你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韩墨初答道:“此香名叫傍琴台,乃是我和陛下中秋之日在宫外买的,那卖家说用的是昔年的御前琴师南曦公子服侍君王用的香方,我验过了,没什么问题,难不成有毒么?”
“怪不得呢,这就说得通了。”苏澈一边说,一边捻开了一粒香丸指着那一堆香灰:“古方之中记载的傍琴台乃是用沉香、降真香、龙涎香、龙脑香、白芨制成,而这一颗香丸里却在这些原料之中又参杂了一点藜芦。”
“藜芦?”韩墨初皱眉不解:“据我所知,这藜芦嗅之可是无毒的,就算是误食入口,也不至于毒发得这样厉害吧?”
“哎呦呦,韩太傅。当年在百茗山上那几本药理书你也翻过,怎么到了现成的时候你就想不起来了?藜芦是嗅之无毒,加入香丸之内还可有防蚊蝇的功效,但是藜芦与丸药之中的人参相反相克。香药无毒,丸药也无毒。只有香药与丸药撞在一起才会伤人脏腑,致人眩晕。”苏澈摇头晃脑的解释着病因:“所以这整个宫中,只有吴姑姑一人中毒病倒了。还好救治得早,否则再多用个三年五载,这人可就一命呜呼了,而且连死因都看不出来呢。如今幸亏遇见我,我回去开两剂疏散的方子,再让我那徒儿与吴姑姑来施针排毒,有个十来日也就能痊愈了。”
在苏澈摇头晃脑的话语中,君臣二人似乎同时意识到了一件已然尘埃落定许久的大事。
永熙十二年,南曦公子入宫服侍先帝。
永熙十八年,先帝为保养身体开始服食金丹。
永熙二十三年,先帝身患无名之症一命呜呼,死前梦魇不断。
若说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说与谁听也未必可信。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南曦公子番外来袭。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南曦(小番外)
“我是男子!我是男子!我可以帮你们做工!可以替你们干活!求求你们!别卖了我!”瘦弱的男孩儿跪在地上紧紧扒着一条灰大的裤腿, 鼻涕混合着眼泪流得满嘴都是。
灰裤腿的主人拎起了男孩儿的衣领,憨粗的手掌狠狠抡了两下,男孩儿苍白削瘦的小脸上迅速浮起了两道巴掌印子, 嘴角边上破溃的伤口再次受到牵拉, 蜿蜒而下两点血珠。两巴掌下去, 已经几天没有好生吃饭的小男孩儿被打得眼冒金星,双眼泛白, 几乎昏厥。
“妈的小畜生!”凶神恶煞的男人没好气的骂了一句, 松手将男孩儿摔在地上,拽下别在腰间的马鞭发狠的抽在了男孩儿背上:“成日里装死装活,真是晦气!我让你再装死!我让你再装死!”
“我不敢了…大爷我不敢了…大爷爷…”男孩儿被鞭子抽得鬼哭狼嚎,抱着脑袋在地上来回滚动,试图躲过那些追魂索命的鞭子:“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呢喃着那句告饶的碎语,从噩梦之中猛然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锦帘珠帐, 身下是舒适的羽缎苏绣,身边躺着的是那个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男子。
“小东西,梦见什么了?吓得这样?”君王顾鸿伸手拂去了南曦额前细密的汗珠,宽厚的臂膀轻而易举的便将那副瘦弱的小身子拥了满怀。
南曦扬起头,喉结微微耸动,双眼迷离像一只乖巧的慵懒的小白猫:“陛下,您说呢?您方才差点要了奴才的命, 奴才都睡着了心里还慌着呢。”
“好大胆的小奴才,你敢说朕是只知声色的昏君么?”顾鸿双臂紧收, 双唇覆上了怀中那张灵动水润的小嘴, 宛如逐鹿天下般尽情攻略着。
“啊…唔…”柔弱的小公子瞬间被堵住了呼吸, 小幅度的在人怀中挣扎着:“陛下…陛下饶命…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这几声婉转的轻吟,巧妙的掩盖了南曦梦魇之中那段触目惊心的过往。
***
南曦的本名不叫南曦,他甚至都不姓南。
他生在大周边境的一座小城里,他的父亲是个戍守边疆的小塞军。
由于家境贫寒,父亲二十五岁时才娶了他的母亲,三年后才有了头一胎。
母亲的身体不好,连带着他的身子也弱,从小就瘦胳膊瘦腿的像个小姑娘。
好在父亲同母亲二人感情极好,只要了他这一胎,父亲便心满意足了。
儿时的南曦是他出生的村落里最幸福的孩子。
虽然,他的父亲只是个末流小兵,每年只有八两银子的粮饷和四石谷子。但是他父亲所在的队伍正是当年所有军武人最为向往的云家军嫡系。
因为云家家主云烈是个极其难得爱兵如子的好将军。在那里当值的人总能得到许多额外的粮饷和赏赐。
他的母亲也很会持家,时常替邻家做些针线为他换来一些贵价的面粉和肉食。
彼时,家里还养着几只鸡鸭,饭桌上也时常能见到荤腥。
从他记事时起,他很少能见到自己身在军中的父亲,可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大包小包的给他带东西。
有时是在军中省下来舍不得吃的腊肉和肉脯,有时候是他亲手雕刻的木人玩具,有时候是托请上司从城里买回来的小衣服和小鞋子,还有给母亲的珠钗等等。
那时候父亲每次带了好东西回来,都会背着手神秘兮兮的站在院子里把他招呼过来,再用满脸的胡子在他的小嫩脸上来回扎上两下,再变戏法似的把背后的好东西一下子塞到他的怀里。
他便会欢天喜地的捧着那个大大的包袱奔到屋子里找娘,再傻呼呼的等着娘亲替他将包袱皮拆开,把里头的东西递给他或吃或玩。
直到最后一次。
那是个极其寒冷的冬天,因为年关将近,母亲买了一大块猪肝和一大块羊肉都埋在了院中的大缸里。
他不顾天寒地冻,每天都坚持蹲在院子里等着父亲回来。
因为只要父亲回来,母亲就会给他炖猪肝,煲羊肉吃了。
他等啊等,等过了一场又一场的暴风雪。
最终只等回了父亲满面风霜,浑身僵冷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