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孟谦其人严格说来是定国公孟绍的家臣,祖上连宗改姓,后来两宗多有通婚,而今传到了孟谦这一辈几乎已经与正嫡的孟氏成了一宗,孟谦现年四十有二,自永宁朝起便在临江水师之内任职, 近年由于先前接连胜了几场近海攻防战,凭借军功升任了水军都督一职。此次远海之战输得惨烈,他的心里也憋着一股要为将士报仇的意气。故而自从退回驻地后便每日亲自督造那艘关系着大周海防实力的巨大舰船。
“将军大人!陛下和韩太傅到了!”全身甲胄的副将邓龙,压着腰间宝剑,身后带着一名端官服的小兵,由远至近的奔跑而来,赶到高台之下抱拳执礼:“请将军快些过去面圣吧!”
孟谦闻言, 犹如被滚雷劈了脑袋似的连忙放下袖子,来不及迈下台阶, 直接从接近两丈高的台子上一跃而下, 边走边将官服套在短衫之外, 急匆匆的收拾着衣带:“陛下和韩太傅怎么到了?如今已近年关,各地岁供朝贺之事甚多,陛下和韩太傅怎会到此?再说这先前兵部也不曾来人传旨啊!”
“这末将也不知晓,只听说陛下与韩太傅听闻水军败绩为稳军心特地到此,且出行只带了五六百人的亲随卫队,一路行官道过来的,兵部似乎事先也不知道。”邓龙一路走一路帮着孟谦整理官帽:“将军您慢些,官帽歪了不是小事。”
“这平沙湾一战确实输得窝囊,想我大周军备已在诸国之上,竟然被扶桑高丽这等弹丸小国欺辱至此,若非还有大事未完,我当真想着以死谢罪。”营帐之外,孟谦最后整理了两遍官服上的衣领,掀开营帐迈步入内。
营帐之中,君王顾修一身墨金九龙甲,头戴兜鏊,端坐于正位之上。君王身边的次座上,坐着同样一身银甲披风的太傅韩墨初,君臣二人正坐在沙盘跟前挪动着湾内的战船模型。
“末将孟谦,邓龙参见陛下,参见韩太傅。”两人同时入帐,齐刷刷的单膝跪地向上抱拳朝在上的君王施礼。
“二位将军平身,不必拘礼。”顾修虚抬手臂示意二人免礼平身。
“陛下,末将身为水军都督,征战不力,令我朝受此奇耻大辱,令我朝将士白白牺牲,请陛下降罪责罚。”孟谦双手抱拳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愿起身:“末将愿担一切罪罚。”
“孟将军大可不必如此妄自菲薄,陛下与本官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问责,而且为了督战亲征。孟将军是孟家言字一辈中能征善战者,是大周水路边防要塞之上一道屏障,正因有诸位在此,我大周海防边境才近百年从来不曾大动干戈。今日远洋海战失利也是与天时地利人和有关,大军确有经验不足,孟将军不必因此丧气,等来日巨舰兴起,陛下会带着诸位将军再行迎敌的。”韩墨初那张天生带笑的脸总能让人有种莫名而来的信任感,短短的一席话,只言片语之间便打消了孟谦与邓龙二人的顾虑。
“多谢陛下,韩太傅体恤。”孟谦依言起身掸了掸官服膝盖处沾染的尘土:“末将感激不尽。”
“看孟卿一身风尘的样子可是从前线才下来的?”顾修适时上前肯定的拍了拍孟谦的肩头。
“不瞒陛下,末将正是从前线而来,所以才如此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孟谦道:“承蒙陛下宽容,不加责罚。”
“孟卿是为国朝操劳,何罪之有?”顾修再一次宽慰了孟谦一句:“孟卿每日在前线督造,巨舰兴修至此可有什么难办之处么?若有时便只管言明,朕自然替你解难。”
“回陛下,臣自领旨兴修巨舰以来一切都可谓顺遂。只是造船板所用的上等柏木及柚木时有短缺,这两种板子蓟州境内罕有,不能就地取材,若是短缺太甚,工程便也只能停工。臣本向工部递过两回折子,但都因眼前有战事便耽搁下来,是微臣失职,不曾面面俱到。”孟谦实话实说的答道。
“事已至此,孟卿也不必时时自责。韩太傅,你替朕拟旨,传令各地通商驿路立刻开辟木材专道,只供蓟州水师造船之用。另外再传旨各地方上下,造船所用之木料自砍伐之日起皆分等级,唯有一等木料可以供给,剩余的二等木料才可外销,如有胆敢以次充好的官员,不问情由一应罢官免职。”
“多谢陛下。”孟谦又朝着君王顾修鞠躬拜了一拜道。
从那日开始,顾修同韩墨初夜间里处置由汴京八百里加急送到此地的朝务,白日便同孟谦一齐在前线督造巨舰,与船工将士们同饮同食,同甘共苦。
船工们得此殊荣,愈发做得昼夜不歇。
此番前来,韩墨初还带来了十几张易鶨先生留下的海防图。
上面十分详尽的描绘了大周边境与海接壤的薄弱环节,孟谦得了这些图纸当即如获至宝一般,短短几日就与顾修拟了一道战后加固海防的奏折,誓要将大周远海及近海的边防都优化为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
这一日是载盛的元年,元月初一日。
从这日开始,君王国号正式由永定改为载盛。
新元伊始,万象更新。
昨夜除夕,临江水师从皇帝到士兵上下通不曾睡,军中宰杀了一万头羊羔,架上大锅,烹了一碗又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汤给全军上下做团年宴,并且破格隔日不当值的将士可以开坛饮酒。
酒足饭饱后,君王顾修卸去甲胄,在凛冽的海风中打着赤膊,手持长!枪同十几个将官阵前比武,一轮下来全无败绩。
围观的士兵们无不感叹,这位身在京城本该养尊处优的皇帝陛下竟能有如此强健的体魄,以及这样敏捷的身手,自此对自己仰赖效忠的君王更为虔诚了。
天明霁白,君臣二人才刚回到了王帐之内,水军都督孟谦便歇斯底里的喊着什么一路从帐外冲了过来,连该有的见礼和请安都忘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君臣二人面前,抬起头,脸上挂满了海风吹出来的热泪:“陛下!韩太傅!成了!成了!”
“孟将军且说清楚,什么成了?”韩墨初站定追问道。
“成了成了!巨舰成了!昨夜船工们连夜赶工,上好了最后一片甲板!末将是来请陛下与韩太傅去那海边看那巨舰下水的!”孟谦擦了擦脸上激动的热泪,勉强调整呼吸这才把话说完。
听罢此言,一夜未眠的君臣二人立刻重新披上斗篷,跟随着孟谦的脚步一路纵马赶到了临江水师造船的码头上。
海平面上的第一缕日光缓缓升起,海岸边上数以万计的船工们严阵以待,见君王二人到来,水师的士兵们打着熟练的旗语,上万名船工同时作业,开始拆除架设在巨舰上方的木梁。
大约两个多时辰后,红日高高升起,支撑巨舰的木梁被拆除,仅剩一柄由实心黄铜铸就的合圆长杆作为支点,船工们呼喝着整齐划一的口号,一行将巨大的舰船徐徐放入水中。
巨舰成功入水伫立海中,宛如一座海面上可移动的巨大宫殿,一百余丈的纵高,仿佛能遮天蔽日。
巨舰船身用的都是最结实浮水的上等杉板,腐了可万年不坏的金漆,前后共有七十二枚重达千斤的船锚为巨舰做牵拉,巨舰之上共设有一百二十门轻型火炮,巨舰前后还设有四门可直接将敌方战船炸沉的大型攻防火炮,火炮的边缘之上泛着柔美的金光,甲板外缘处镶满了防止敌军攀爬的铁棘,韩墨初从罗刹带回来的长爪抓勾也被等比放大并量产,架设在船尾火炮两翼的弹射装置上,可以用于牵绊敌军舰船,用于士兵登陆,活捉敌军战俘。
战舰内部装配了可供数千将士同时起居的船舱,武器库,弹药库,粮草舱和马匹舱。
船边两侧皆有可连接陆地的板桥通路,纵宽可供四队人马并行向下冲锋。
立在那艘巨大的舰船跟前,帝王顾修双眼炽热泛红,拥着身边的男子,声音微微哽咽道:“韩太傅,与在大周这第一艘巨舰取个名字吧。”
“是,臣遵旨。”韩墨初颔首作答,侧目吩咐道:“来人,取纸墨来。”
“是!”
很快,几名亲兵抬着一张小桌和成套的笔墨纸砚摆放在了韩墨初的面前。
韩墨初展平宣纸,以镇纸平推过去,屏息凝神,悬腕提笔,墨劲力透纸背,飞龙舞凤般的在纸面上落下了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吞鲸。
巨舰吞鲸,征山动海。
第一百六十五章 海战
时过二月, 扶桑境内。
低矮的飞鸟檐下,一群身着五彩绫缎壶装,浓妆艳抹的女御, 手脚上挂着铃铛翩翩起舞。
扶桑国主仁佑如今已经年过四十, 穿着一身银丝满绣的宽肩狩衣, 束着两条垂肩的堕髻,下颌处留着一缕鼠须一般的胡子, 怀中拥抱新纳的宫人, 合眼听着和诗艺人抱弦弹唱着他的功绩。
宫廷之中,地气和暖温润,庭院四翼的粉樱已经渐渐稀开了花苞,微风轻拂之下几片羸弱的花瓣缓缓落地,落在女御的肩头,好似一副温柔缱绻的壁画。
仁佑生来因为生母出身低微而一直不受重视,父亲夺取政权后,仁佑身为亲王也只领了一个四品散职, 但他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
十三年前,仁佑在老国主临终之际买通了皇室的占星师,将自己的面相说成了古来难得一见的帝王之相,老国主听信相师之言,果然将仁佑册立为储君。
三个月后老王身死,仁佑顺利继位。
仁佑继位后,由于自己庶出的身份, 处处受到正嫡夫人菊氏的欺压,甚至在他登基刚满一年时就以嫡母的身份向其施压, 逼迫他立下传位诏书, 承诺在他百年之后要将王位传给他出身高贵的弟弟明昌亲王。
仁佑忍辱数年, 终于在一次宫宴之上得到了机会毒杀了弟弟明昌亲王,并且栽赃给了明昌亲王的正室夫人,此女与菊氏夫人乃是同族,仁佑迅速以谋杀皇亲的罪名将菊氏夫人全族覆灭。
仁佑亲政后先后平定了几场国内叛乱,他在国内的威望,这些年又依靠着与大周境内通商使得扶桑国愈发富足,仁佑的眼界开阔,自然不再满足于困在这方寸大小的小岛,他想要的是丰饶富足的大周,想要在这一大片海域称王称霸。
其实从仁佑的父辈开始,为了夺取大周这片广袤的土地,扶桑便悄悄以各种名义向大周输送国民作为细作,甚至不惜鸠占鹊巢。
铸币监那位惨死的小主事就是那样一个试图背弃扶桑,拒绝再为扶桑皇室传递消息的细作。
然而仁佑并不知道这个小主事的死亡,有朝一日会给他的国土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春日里的莺歌燕语,最能让人沉沦其中不想自拔。
数月前,扶桑水军以人数及经验上的优势将大周水军击退。
虽然扶桑暂且没有与大周在陆地上正面交锋的资格,但是他已经做到了他的祖辈从未做到的功绩。
现下就只等着新罗高丽传来捷报,他便能与这两国一齐刮分了百济的国土,且不费吹灰之力。
仁佑国主阖着眼睛,被和歌艺人宛如天籁的声音迷得如痴如醉,时不时的随着调子轻哼几句,吃一口怀中爱妃喂给他的美酒。
忽而院外门扉骤响,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背着已经射空的箭袋冲到了仁佑国主身边神色无比慌张:“国主阁下,出事了!边关出大事了!”
来者名为隼一,是仁佑国主的亲信,自从战事开端,隼一便作为大名代替仁佑去前线督战。
“大事?”仁佑被这一声凄惨的吼声惊动,猛然睁开眼睛见到隼一如此狼狈的惨状,立刻一把推开了靠在怀中的宫人:“什么大事,你说清楚!”
原本还在载歌载舞的女御和艺人们见状也都连忙收拾了自己,跟随着宫人的脚步一行退到了院外。
隼一俯身长跪,抓着仁佑宽长的袖袍气喘吁吁的哀诉着:“一月前,大周王师派出十二万大军由渤海湾攻入高句丽国境,高句丽国主莫支离已被生擒,押解入大周王都,新罗国王闻信为了自保已经倒戈,向大周献出了都城罗耶,自愿成为大周的属地藩王。现在大周水军已经重新集结军队朝我国攻过来了,边关马上就快顶不住了!国主,我们降吧!”
“降?”仁佑双眼重重一沉,散发出了阴狠的凶光:“吾乃堂堂大和神族之后,怎能轻易乞降?”
“国主!”隼一蹭了一把脸上的血污,试图劝仁佑能够回心转意。
倏然之间,隼一觉得颈间一片湿热,很快他便再也无法呼吸,只能拼命用双手捂着脖子,瞪着眼睛挣扎了两下,缓缓倒在了地上。
死不瞑目。
仁佑冷着脸在隼一的衣袖上擦净了沾满鲜血的短刀,收刀入壳,站起身来:“来人!取本王的战甲来!本王要亲自会一会大周那群宵小!”
***
十日后。
为了对抗大周集结在扶桑边关的临江水师,扶桑国主仁佑亲自率领国境之内仅剩的四十万兵力驰援海防边关。
时值春日,海天恍如一色。
海水湛蓝,天空亦是湛蓝。
扶桑国主仁佑穿着扶桑国特有的藤编战甲立在船头的甲板上,安静的等待迎敌的时机,狂冽的海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数千艘战船,战船上整整齐齐的站着全副武装的武士。
这大约就是仁佑敢于向大周叫嚣的底气。
只是他忽略了,扶桑国所用的战船极小,一艘至多只能容纳百人。
起初得胜的那场大战是因为大周所用的钊金战甲不耐海风,被冬日海风封冻后导致将士行动不便。
而今已是春日,钊金战甲已经化冻,大周水军的短板已经不复存在了。
随着动荡的海风,海面风浪渐大,扶桑国的小战船被巨浪掀动,海浪扑卷上了甲板,仁佑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勉强睁开眼睛,只见远处的海平面上一片巨大的阴影迎着海浪,朝扶桑国的方向渐行渐近。
仁佑国主突然有种极其悲壮的宿命感,事已至此,他已是退无可退,哪怕只有几成胜算,他也要与大周血战到底。面对着那团看不清的阴影,仁佑国主扬起腰间的佩刀,振臂一呼:“准备!迎敌!”
数千艘战船上的士兵们随即应和,纷纷抽出了身上利刃准备迎敌开战。
半个时辰后,那团阴影越靠越近,阴影越是靠近,那些严阵以待的扶桑士兵们就越拿不稳手中的兵刃。
直到“哐啷”一声,头排船上的一个士兵手中的兵刃掉落在了甲板上:“看!那是…船…”
众人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朝那一边看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得瞠目结舌。
只见对面的临江水师,先由三艘名为吞鲸巨舰并行水上为诸船开路,巨舰之后跟随着重新加固过的近千艘大型战船上同样是全副武装,浩浩荡荡,仿佛能将山海颠覆。
巨舰开到切近,身在扶桑战船上的士兵拿不稳刀剑的越来越多了。
“各位将士!你们都是我大和神族的子民!都有我大和神族之祖先庇佑!不必害怕!”仁佑国主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艘战船直接倾覆水中,一片硝烟之后海面上没了动静。
隆隆声接连不断的响起,每一声隆隆之声背后皆代表着一艘战船的沉没。
这艘巨舰的威力仁佑国主始料未及,他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养下的精锐部队就这样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一柱香后,那些尚能战斗的扶桑水军终于开始反击,只可惜身上的羽箭在面对铜墙铁壁一般的巨舰时根本无济于事。
有些好不容易爬到了巨舰的顶端却被镶嵌在巨舰外沿的铁棘刺死。
浓烈的硝烟在海面升腾,仁佑率领的军队既不能招架,也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他终于放弃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早该摒弃的自尊朝身后的将士们大声呼喊:“快!挂旗!降了!我等降了!”
这边厢,大周的吞鲸巨舰上,顾修与韩墨初并肩站在船头,盯着船头半舱处架设的巨型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