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血肉模糊,孤立无援。
即便如此,他第一件事想到的也不是怎么让自己稍稍安逸一点,而是尽可能的稳住顾修的情绪。
自从上次顾修为了他倾尽举国之力灭掉罗刹后,他便更不允许自己在顾修面前倒下,他不知道他倒下之后顾修会有多忧心,又会因为忧心而做出什么。
顾修没有顾惜对方手腕上厚实的纱布,一把钳制住了韩墨初的手腕,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了自己厚实的臂弯里,断了他一切可以挣扎的退路。
“我会变成疯子……变成疯子……”瘾症发作的剧痛慢慢显现,导致韩墨初的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上的血色也逐渐退去,分明的指节攥着顾修的半角衣襟握到发白,呼吸急促的喃喃自语:“我不想…变成疯子…”
顾修的胸膛宛如一副严丝合缝的铠甲,将韩墨初紧紧的包裹起来,一言不发的守在怀中人的身边。
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且会心疼得难以自持。
可是他就只有把这个人抱在怀里,才能实实在在的感觉到这个人还活着,身体还是温热的。
他可以在一切山崩地裂前面不改色,唯面对这只小狐狸时,他不会冷静,永远也做不到冷静。
第一百七十六章 奇迹
军医所, 临时搭建的三间大药炉内。
裴一恒卷着袖子半跪在一筐草药前,低着头在筐中茂密膨大的乱麻中挑拣着制药时用得上的细枝嫩芽,时不时抬头看向一旁坐在主位上正在调配汤药的神医苏常如。
这一个多月来苏澈一日十二个时辰大约有六个时辰都守在这间药庐里, 制药, 配药, 查医书,另外六个时辰则是去各个营房查看那些因丽春花成瘾而陷入疯魔的将领们。
最先发病的熊虎现在已经基本痊愈, 只需每日服用固本汤恢复体力即可, 其余人等也在逐步好转之中每日恢复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唯有那位舍出自身保住了数十万大军的韩太傅情况不容乐观。
因为使用丽春花的时间过长,主动吸入的剂量过大,丽春花的毒瘾就仿佛在这人身上安营扎寨,时间过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好转,每日都要受那些裂骨侵肌般的痛楚。
“先生,您...您...不怪我么?”裴一恒撂下卷上小臂的袖子,推开面前正在整理的草药, 屈膝跪坐在了苏澈身旁鼓足勇气说道。
“我怪你做甚?”苏澈依旧头也不抬,眯着眼睛一脸痴相的抿着一根焙干的草药似乎试图从这其中找到破解当下困境的法门。
“是我学艺不精,没有防住这些脏东西混入军营,也是我给韩太傅用的丽春花...先生...我...”裴一恒打开了话匣子便收不住了,他满心愧疚,满心自责,他心知肚明他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的恩师必然早已知晓, 却非但没有声张甚至还帮他隐瞒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他想做的事情连我都拦不住又何况是你。”苏澈品鉴着口中草药的苦涩, 慨叹一声道:“他自小就是这个样子, 心里想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 任何人都无法阻拦得了。我们自幼一道在百茗山长大,他事事都要强,满心满眼都是先生讲得那些江山社稷。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他便是这样的人,像是书里写的,也像是画里画的,有时候我也觉得他和易先生大约都是舍身救苦的神仙,就只是出生早晚罢了。”
“可是...”裴一恒被说得眼中噙泪,万语千言哽在喉头。
“可是甚的可是?你的草药都筛完了?还有今日的固原汤也都熬好了?事情还未做完,你话倒是许多,你若这般空闲,便去帮火头军烧火。”苏澈打断了裴一恒更进一步的慷慨激昂,将话题终结在了眼前的实事上。
不是他太狠,是他实在听不得裴一恒这悲悲切切的语气。
他哭了,他就乱了。
裴一恒瞬间吞了口唾沫,将横在喉头的那些话连同唾沫一齐咽到了肚子里老老实实的坐回草药筐前继续挑拣。
***
黑暗与寒冷,是韩墨初这些日子以来目之所及最多的。
他很难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就像是陷入了一团冗长且痛苦的噩梦。
在这场噩梦中,他的一切防御都被卸下,所有他曾经经历过的苦难都被成百上千倍的放大。
他梦到了他的母亲,那个美丽温柔的农女被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啃咬成了一堆碎肉,那堆碎肉勉强聚拢成了一个人形向他爬来,眼球悬挂在眼眶上,截断的手臂不断得向他探索,凄楚尖锐的声音喊着:“儿啊,儿啊。”
幼小得他被这场面吓得连连后退,猛然间胸口一阵剧痛,那些怪物们手中的尖刀将他刺穿,随之而来的更多的尖刀将他的身体洞穿,他痛苦得挣扎,拼命得将自己扭结成了一段麻花,怪物们烦了便将他从刀尖上甩下。他刚刚从刀尖上摔落下来,那个面目证明主母死死得扼住了他的咽喉疾言厉色的咆哮:“狗杂种!狗杂种!你去死吧狗杂种!”
“放...放开...放开我...求你了...”
王帐中,君王顾修面沉似水的靠坐在营帐中临时搭建的行军榻上,紧紧拥抱着那个极端痛苦的男人,双臂发力力求让他动弹不得,以免伤了自己。
由于军中不能卸甲,为了不伤到那人,他在怀中垫上了松软的棉被,可即便如此他怀中的男人也依旧面色苍白,呓语不断。
因为无法进食,怀中人在短短的十几日里就清瘦成了一把骨头,两边的颊腮也随之凹陷,眼窝深邃得仿佛带着胡人血统。
这段时间以来,他每日几乎只睡两个时辰。
除了处置必要的军务和指挥大战外,他一直都守在韩墨初的身边,废寝忘食的坐着,只有极端困倦之时才会匆匆闭上眼睛,简短的休眠后便会醒来,继续守在这人身边。
他知道韩墨初现在的梦境中是他那段不堪回首的曾经,他空有一身铠甲却闯不进他的噩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一直为他做壁垒的师父在他的怀抱中无助的瑟瑟,痛苦到青筋凸起,单薄的嘴唇也因为忍痛而被咬得稀烂,结痂混合着鲜血哪怕是最轻柔的亲吻也会触痛。时间久了,他便卸了护腕,卷了一边的袖子等着,在韩墨初忍痛之时将手腕直接递到他的唇边,让他死死得咬着自己,以此来将他千分之一的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可以为这人稍稍减轻痛苦。
不,还有一件事。
那便是给韩墨初灌药。
第一次的时候,整碗药都被韩墨初撞翻了。
第二次的时候,又有一大半的药被韩墨初呕了出来,呕吐出来的药汁中混合着血液与胃酸。然后闭着眼睛双唇颤抖着呢喃:“苦...太苦...”
他悄悄尝了一口,是有点苦,但是比这更苦的伤药韩墨初也吃过。
比如第一次随他出征时,治疗鞭伤的汤药。
那时候,韩墨初通常都是一饮而尽,连半颗解苦的蜜饯都不吃。
苏澈告诉他,韩墨初在孩提时就很抗拒服药,为了抗拒服药他连病都很少病上一场。现在他陷入昏迷,他所有畏惧的一切都会在他迷离的意识中放到最大,但是这些药一日两次,顾修必须狠下心来为他灌下,这些药能在他不进食的日子保住他的性命。
“救救我,我快溺死了......”这是韩墨初在被药物灌到呛咳时最常喊得一句话。
“你不会溺死的,因为你在我怀里呢。”顾修通常会端着碗,面无表情的回应着韩墨初的呼救。
此话出口,连顾修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怀中的韩墨初根本不听不见他说的话,只能感觉到那些苦涩的药汁从他喉咙里不断灌入,无端端的加重了他梦中的痛苦。
这般干瘪瘪的一句安慰,与其说是安慰韩墨初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
顾修生在北荒,云家的族人都是铁血雄心的军汉,生母也是所向披靡的将军。他生在被白雪覆盖的群山之间,养成了他不善言辞的性格。
这些年来,韩墨初陪在他身边从来不需要他说什么就能全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有时候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懂他自己。
他想与韩墨初说许多话,却没有一次真正说出来过。
清醒的韩墨初好似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能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一切,然后告诉他:“不必说了,臣都明白的。”
他总是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狡猾无比的小狐狸。
顾修从少年时起就一直依恋着那张笑脸,这张笑脸满足了他对亲情,知己以及爱人的全部期待。无论是战火连天的战场还是波诡云谲的朝堂,只要看着他,他便总能觉得无比安心。
亦不知过了多久怀中挣扎的韩墨初渐渐的安静了下来,整个王帐陷入了一种极端的安静。
长久的聚精会神让顾修神经紧绷,极端安静的环境无疑会放大这样的疲倦感,渐渐的顾修的眼皮也松懈了下来。
一起一伏,一张一合,在一呼一吸之间彻底的陷入沉寂。
这些日子顾修很少做梦,因为睡眠得时间实在太短,根本没有陷入梦境的机会。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竟然平白无故的做起梦来。
梦中一个胡子花白,仙风道骨的老者手持寿星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对他说:“孩子,你且安心多睡一会儿,子冉他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是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梦中的顾修还保持着执着的清醒:“或者,您能告诉我怎样救他么?看先生您的样子,您必然有些来历。”
“我没什么来历,我只是告诉你他会好起来的,会有人救他的,你不是已经在救他了么?”
顾修满怀不解,本想上前问问清楚,眼前的老者突然转化成了一道带着迷雾的微光,在他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云驰啊。”
顾修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刺激得猛然一个激灵,他以最快的速度清醒过来,像一只敏锐的狼王。
“子冉你叫我?”顾修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揉揉酸涩的眼睑,在虚晃的白光中见到了靠在他怀中挣扎的男子坐了起来,并且用手掌贴合上了他的面颊。
“是啊,我要吃茶。”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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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秘密
韩墨初醒了。
毫无征召的醒了。
迅速得好似回光返照一般。
这样毫无征兆的苏醒将一直守在他身边的顾修吓了一跳, 怀着异常忐忑的心情与他先斟了口茶,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唤来了神医苏常如。
苏常如仍是那一脸的高深莫测,一边摸着他已经光溜溜的下巴磕一边与韩墨初切脉。
也许是韩墨初自幼的体质如此。
韩墨初自幼便是极难生病的体质, 一年两年也风寒不了一次。一旦风寒便极难痊愈, 可是若说痊愈也只需一个朝夕。
苏澈默默良久而后, 终于舒了口气道:“恭喜你啊韩太傅,阎王爷又嫌弃你为人不善把你踹回来了。从明日起我与你开些固原汤固本, 今后一年贪杯饮酒的事情你便别想了。”
“回苏先生的话, 本官我不想喝固原汤,倒是想正经吃一碗羊肉炖火腿,不知可否?”清醒过来的韩墨初虽说依旧有气无力,但是已经有力气与苏澈如往昔一般的戏谑玩笑了。
“一年内大荤大热,大凉大寒之物都要忌讳,请韩太傅谨遵医嘱。”苏澈横人一眼,极不耐烦的将韩墨初的胳膊从脉枕上推了下来:“下官这就回去给韩太傅开方子,良药苦口请韩太傅务必忍耐。”
苏澈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吩咐跟随而来的裴一恒将药箱整理完毕, 又按君臣之礼向一直旁观在侧的君王告了声退便从营帐之内退了出去。对着天地神明接连拜了九拜,口中念念有词:“多谢老天保佑,多谢菩萨保佑,多谢先生保佑。把子冉的命还回来了。我昨夜许下的阳寿您只管拿,只管拿,千万莫同我客气。”
裴一恒紧随其后,也跟着合十双掌暗暗感激着满天神佛的大发慈悲。
韩太傅没了大碍, 他的苏先生也就不至于每日那样殚精竭虑,终于能安睡一夜了。
苏澈走后, 拜望的人来了一波又走了一波, 一直喧嚣到了隔日。
偌大的王帐中终于只剩下了顾修与韩墨初这对君臣。
君王顾修难得的卸了盔甲, 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棉袍坐在韩墨初的身边给这个人剥着一颗水灵灵的贡桔,袖袍卷起精准的卡在了手肘上露出了半条臂膀,裸露的皮肤上凌乱的布排着十几个青紫的牙痕。
韩墨初则靠在床头上端着一碗清汤寡水的白粥,在粥水的掩护下是一块儿肥美鲜嫩的羊肉。醇厚的肉香滋养着韩墨初连日来空虚的脾胃,很快一碗羊肉白粥下肚,他颇为感慨的将空碗搁在了旁边:“终究还是要有些荤腥才能吃得下去,我这本就是病体,若是不吃饱喝足,该拿得什么才能养出精神呢?”
“苏先生是说要子冉忌口,先少食荤腥以免伤了药性,子冉比朕懂医,倒也不需朕多解释了?”顾修言罢,伸手将那颗水灵灵的蜜橘递了过去。
“军中鲜果难得,以往战场但凡有了这些陛下都是先紧着那些伤兵,不想今日臣也有造化赶上了。”韩墨初接过蜜橘,将橘子熟练的拆分成了两半:“给,陛下也尝尝。”
“你当真无事了?”顾修接了橘子包在手心里,撑臂凑到韩墨初面前:“当真无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