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殿下只要午后,往崇宁宫面圣,明明白白的告诉陛下,说您想与公主送嫁,旁的话都不必说。”
“当真?”
“自然当真,殿下与陛下是亲生父子,有些话直来直去的说,最好了。”韩墨初的神情看起来成竹在胸,让人不由自主的便会相信起来。
日将偏西之时,正午之时的热力还未散去。
顾修带着宝德,立在君王起居的崇宁宫门前。这是顾修入宫后,第一次未经传召,来至崇宁宫门前。
顾修冷着一张脸立在门前不说话,当值守门的小太监也不敢多问,也不知该不该通传,就这般僵持了一柱香的功夫,直至老太监崔尚出门查看撞见了,这才擂了小太监一巴掌:“七殿下到了,怎么连句话也不说?”
“崔翁,是我不知父皇空闲与否,才未着人通传的。”顾修见那小太监挨打,出言阻拦道。
“殿下素日不常来此走动,必是有要事才来的,既然是要事,那让人通传一声还是必要的。”崔尚在这宫中已经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光景,对于顾鸿的圣心他一向吃得透透的。
顾修这位带着罪臣血脉的小皇子,虽说依旧深居简出,但早已不是初入宫帷之时那个落魄不得君心的皇子了,今后哪怕不能继承大统,也会是个举足轻重的亲王,因此对顾修的态度十分恭敬。
“那便有劳崔翁,替我通传一声了。”
顾修转入崇宁宫内室与君王行礼,那时的君王顾鸿正把着那位南曦公子的手在宣纸上作画。
炎天暑热,那位南曦公子,只穿着一身几乎能看见□□的轻纱,惹得原本举止从容的顾修不得不垂着头,目光不敢直视。
顾修已经快十五岁了,这个年岁的少年,对那类事已经有了懵懂的心思,看着南曦公子那身打扮,顾修的神思莫名其妙的飘忽不定。
为什么那个南曦明明是男子,顾修脑子里却本能的浮现了非礼勿视四个字?
“修儿,起来吧。今日来此,是有何事?”君王顾鸿出言让顾修起身,方才崔尚来通传时,他也觉得十分惊讶。他这个素来与他从不主动亲近的儿子,怎么会突然来请旨求见。
“儿臣今日来此,是有一事想求父皇。”顾鸿的话,将顾修几乎飞远的神思拽了回来,撩起衣跪地,沉声言道。
“哦?是何事?”顾鸿松开了怀中的南曦,示意他退入内殿歇息,自己则正身坐在龙书案后:“你但说无妨。”
“儿臣,想以皇亲之身,送长姐出降。”顾修说罢,俯身向前,诚恳的与顾鸿行了个稽首大礼。
“原来是此事啊。”
顾鸿的语气,听不出十分情绪,更听不出对此事允或不允,顾修平抬手臂,向上奏道:“儿臣自知年少无德,可长姐自儿臣回宫后待儿臣着实偏爱,与诸兄弟皆不同,儿臣身无长物,不能与长姐添妆置业,故而只想亲自送长姐出关,聊表心意。”
顾修整肃的神情,言辞恳切,目光中带着罕有的殷切。
顾鸿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儿子这样,回想起两年多前,顾修方才回宫时,眼神中的冷漠简直比初次相见的陌生人还不如。
“修儿,这是国事,你怎得想起求到朕跟前来了?”
顾修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抬头与君王四目相对:“因为儿臣觉得,儿臣与父皇是亲父子,既是亲父子,那便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顾修一言,将顾鸿说得一愣。他并未想过顾修有一日会与他说这样的话。
那时候,顾鸿因为顾修冷僻的性子对其十分不喜,又因昔年对其母云瑶以及云氏一族的缘故对其多有苛责,可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希望顾修能将他视为父亲。
但是顾修不善言辞,他身为君父,也总要端着架子。父子之间隔着君臣的屏障,根本无法亲近。
今日顾修一句亲父子,真真说到了顾鸿心坎里。
他看着跪在原地,面容端正的少年,欣慰的扬起嘴角:“既然如此,那朕便准了。”
顾修不可思议的瞳孔放大,让他惊讶至此的其实不是君王的允准,而是韩墨初的料事如神。
短短几句话,竟然当真让君王允了他的请求。
连顾修自己都不知道,那句亲父子的份量究竟有多重。
“儿臣...”顾修伏低身子与顾鸿行礼道:“儿臣...多谢父皇成全。”
“朕都允了,就不必这般谢恩了。”顾鸿看着眼前多少有些喜形于色的顾修,自己也跟着和颜悦色起来:“都这个时辰了,回宫用膳去罢。”
顾修依言起身,恭敬道:“父皇,儿臣告退。”
“等等。”顾鸿抬手唤住了顾修:“午后供来的冰镇西瓜还剩了一个,你带回去吃吧。”
这是第一次,顾修从崇宁宫回来,身上不是带着伤的。
九月深秋,秋凉如水。
晴昭公主婚期将至,皇城之内四处可见华美绝伦的金彩大红。
顾锦自宫外云霓庵中与孟氏皇后告别归来,于宫中待嫁。
可喜庆祥和的内宫之中不知为何,总是笼罩着一团淡淡的愁云。无论民间还是皇家,嫁女和娶亲都是不同的。
娶亲是添人进口,嫁女则是骨肉分离。
晴昭公主顾锦又是实实在在的金枝玉叶,知书达礼,落落大方。骤然远嫁漠南,宫中那些与公主血脉相连的人,难免失落。
“七弟,我后悔了,我们当初就应该下手重点,把那个什么狗屁世子踢成残废。”
顾攸与顾修两个人,并肩坐在归云宫的门廊下,看着宫道上坠满的红灯,以及遍地的红毯,还有来回跑动运送那些喜庆装饰的宫人,神情复杂。
“眼下说这些,还有何用?”顾修瞥了人一眼,凝神看着宫道两边的灯笼,怀揣的心思和顾攸一模一样。
“总之我不想让长姐去漠南,一点儿也不想。”顾攸嘴上说着任性胡为的话,但是他深知,这件事无论他如何任性都是不能改变的。
九月初三日,黎明时分。
含元殿上灯火通明,公主身着大周朝服,顶戴六翅彩珠金凤冠,手持宫扇,与君父辞行。
君王顾鸿神情庄重肃穆,一举一动皆是国朝礼仪,有史官随时记录,因此不能多发一言。
立在一旁观礼的几个皇子神色皆不好,往日无事也能哭两声的顾攸,今日倒没有落泪,一反常态的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顾修身为送嫁皇亲,于昨日丑时便已在宫门之外整理仪仗,同公主的母舅孟绍将军一齐安置护驾军队,检验随行车马,直至卯正时分方才立在仪门之前等候。
韩墨初也被授任为司礼官,身着礼部官服,随行于顾修身侧。
辰时,公主于内宫与君王行礼完毕,则更换吉服,乘凤翅辇轿出宫至仪门之前下轿。
一早便等在仪门处的顾修依礼上前,抬起一臂,让凤冠华服的顾锦扶着他的胳膊。
公主身后三对宫女分立两侧,托起了公主长尾迤地的衣摆,一步一步的踏过红毯。
顾修扶着顾锦的手臂,撑着她一身沉重繁复的吉服大妆,由衷的说了句:“长姐,你今日真的很美。”
“驰儿今日也很威风,两月不见,还当真比长姐高了。”
顾锦欣慰的看着身边的少年,今日的顾修穿着一身赤金轻裘,腰间佩着长剑。宽厚的兽头金甲撑起了少年人挺拔的腰背,头顶束着金冠,整个人周身都显露着凌人的贵气。
三年前也是差不多这样的时候,顾修从北荒归来,带着一身风尘鄙陋,被君王晾在御阶之下长跪,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冷硬的唤了她第一声长姐。
而今这个孩子已经真正成了前途不可限量的国朝皇子。
顾修扶着顾锦的手臂,分毫不差的走了三百步,至正皇城正门跟前,悠扬的礼乐声缓缓响起。
顾锦回身望了望大周皇城那威严气派的大门,眼圈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请晴昭公主蹬车。”顾锦身边的女官小声提醒道。
顾锦收回神色,在顾修的搀扶下蹬上了那辆无比精致的銮驾。
待公主坐定,顾修也行至队伍之前,翻身跨上了同样被细心装扮过的战马五十金,一行将近两千人的送嫁队伍由汴京向北出发,沿途百姓皆衣华服观礼,夹道跪拜,说不出盛世的繁华富足。
公主出降的线路都是事先规划完善的,一路上何时停,何时走,皆有依据可循。
钦天监测算的吉日不错,一路上皆是平安顺遂。
九日后,銮驾到达了漠南部的迎亲之处,阿日斯兰穿着一身繁重的漠南重甲,全副武装,身后也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仪仗。
孟绍将军先行下马,与漠南正使交换了婚书,又按漠南习俗饮了一碗烈酒。
再接下来,女官仪仗掀起了公主的车帘,此时的公主已然换上了漠南部的绣满金线的红衣华服,坠着硕大的珊瑚珠冠,和暖的日光下,美得灿烂夺目。
“长姐,安心吧,我会好生照看母后的。”顾修抬着手臂,将顾锦扶下车驾两侧的台阶。
顾锦抑制不住的眼圈泛红,扶着顾修的手臂看向了一旁怀中抱着礼单的韩墨初,她知道这个男子对顾修是真心相待的。
韩墨初目光恳切的朝顾锦点了点头。
一切承诺,都悄无声息。
顾修扶着顾锦,踏上了草场上的土地,韩墨初手捧礼单跟在二人身侧。
阿日斯兰满面春风的迎了上去,身后跟着一个身份颇高的祭司。
两方对面站定,顾修握着长姐的手,看着对面目光热切的阿日斯兰:“今日我便以国朝皇子身份将长姐交托于你,望你今后真心相待,让她一生无忧,你可能做到?”
“我阿日斯兰今日在此立誓,长生天在上,能得晴昭公主为妻,是我三生有幸。若今后有半分负于公主,必然教我身首异处,不得善终。”阿日斯兰高举右手向天起誓,誓言的声音让两方的队伍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修沉默着将长姐的手递给了阿日斯兰,阿日斯兰稳稳的牵住了顾锦,两人十指紧扣,身后是漠南部族一片欢呼。
顾修没有多做停留转身便走,他怕再多留一刻,便会想将长姐从那个漠南世子手里重新抢回来。韩墨初也将手中的礼单递给了跟从而来的那位祭司,随着顾修慢慢退回了国朝的仪仗之中。
直至随嫁的仪仗与归朝复命的分割完毕,随嫁的队伍汇入了漠南一路,顾修勒马站在关门界边石处看着仪仗越走越远,韩墨初也勒马立在顾修身边,二人一路目送着那足长数里的娶亲队伍,直至仪仗的人影消失在广袤无垠的草场上。
“殿下,该还朝复命了。”
“好。”
顾修兜转马头下令返回,二人虽没有说话,可心中所想之事却不尽相同。
公主出嫁,新官入朝,真正的风云在这一刻要开始了。
第三十章 君心
晴昭公主出嫁后,汴京城便入了冬。
天气还未杀冷便降了一场大雪,雪花纷纷如凡尘间的精灵。
皇四子顾偃自参政后在其舅父韩明的扶持之下接连帮君王办了几件极漂亮的事,君王大为赞赏,顾偃在前朝的声望也日益加深。人人皆说,四皇子顾偃要提前离宫封王,君王更是有意要册封储君了。
的确,以顾偃的年龄,在朝臣中的声望,以及背后的势力来看,他距离储君之位也只差一任军功了。
自送随顾修送嫁归来之后,韩墨初不知为何突然提起了作画的兴致,顾修晨起在院中习枪,他便在廊下作画,画中的少年英姿勃发,□□是高头大马,一杆长!枪直指地面,背后的大红披风飘然漫卷,俨然一个统率三军的大国名将,看着像顾修,又不大像顾修。
“殿下,您看臣画得可好?”韩墨初落笔,将刚完的画作立在了顾修面前。
顾修看了一眼画中的少年,心尖随之一颤:“师父画得好,只是为何要画我?”
“殿下生的好看,臣自然要画,回头臣便将这画裱起来,赠予殿下做新春礼可好?”
“好。”
“殿下,明日又是您临朝听政的日子,陛下布置的功课都完了么?”
“前日便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