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这两三日的相处之下,韩墨初发现顾修是个戒心极强又极其自律的少年。
那日,他把着顾修的手抄了大半夜的书,抄完时已是深夜。
本以为按照顾修这个年纪第二日非睡到日上三竿不可,结果第二日黎明之时韩墨初便听见了顾修在院中习武的步履声。
授课之时顾修也依旧没给韩墨初什么好脸色,仿佛前日夜里那个陪着他习字抄书到深夜的人压根不是他韩墨初。
顾修每日只用两餐,每餐只用一饭一菜,每餐至多只用到八成饱便不再多动一口。
对比起来,韩墨初这个一日三餐四菜一汤的皇子少师,实在是奢侈的过分。
韩墨初生性有些嗜睡,这一点像极了他的恩师易鶨先生。
顾修每日大约比韩墨初早起一个时辰,哪怕韩墨初不在时,顾修读书习字也全凭自觉,从无一日懈怠。
顾修作为一个少年人,不贪玩,不贪吃,不贪睡,勤勉自律,甚至比韩墨初这个师父更像师父。
由此看来,韩墨初这个皇子少师似乎没什么用处了。
若是教导一个顽童,只消威慑恫吓即可。
可顾修不是顽童,他是女将军云瑶亲自教养长大的少年。生在边关之下,学识与见闻都远远超过同龄的少年。顾修实在是很出色的孩子,若是谁家里能养出这样一个儿子,家中的老父母估计做梦都会笑醒过来。
关于如何征服这样一个狼崽子,韩墨初整整憋闷了三天。
初为人师的韩墨初想起了自己的恩师易鶨先生。
他的这位恩师好色风流,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做起事来行止由心。可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的惊世之才又教人不得不啧啧称奇,真心敬仰。
所以要想顾修真心信服于他,那便要时时处处都强过这个少年,最好是强到这个少年短时间无法企及的地步。
哪怕这期间会伤了这个少年的自尊。
大周皇宫内有间藏书阁,是开国时易鶨先生留下的,整整六层高楼,里面藏书无数。与翰林院所辖的皇室书库不同,那里的书大多源自于民间。种类庞杂,支系极多,还有不少的古籍孤本。
韩墨初少年时便知道此事,一直对易鶨先生口中这个倾注了他多年心血的藏书阁心存向往。于是他入宫第二日便兜兜转转的打听到了那间藏书阁的所在。
第四日授课之前,韩墨初列了一张书单。
让归云宫内唯一的小太监宝德按他说的书单去宫中藏书阁内搬书。
这个小太监是归云宫内硕果仅存的没有被顾修打断了手脚的一个内官。为人憨憨傻傻的,做活倒很卖力,韩墨初初来的那一日留在堂屋陪顾修抄书抄到半夜,回去时厢房已经教这小厮收拾得一尘不染了。
宝德的脚程很快,一来一回没费多少功夫,便将韩墨初要的书本悉数供到了他的面前。
见了那些书,顾修依旧板着那张生人勿近的冷脸,不笑,不说话。
“殿下,臣看您现下所用的那些书大多还是启蒙所用的,您这个年岁读来实在没什么意思。”韩墨初将那书堆朝顾修面前推了一把:“所以臣擅自做主给您换了。”
“嗯。”
顾修应了一声,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书堆,浮上第一本便是《战国策》。那是他生母云瑶在他幼年之时与他讲过的书。
那时,北荒之地少纸笔,母亲便用木枝将书里的典故写在沙地上教他,今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书的本尊。
“还有,臣知道殿下不喜欢臣多费口舌,臣也不想惹殿下不快。”韩墨初笑得眸如新月:“所以这些书殿下只管自己看,臣绝不多问一句。”
“嗯。”顾修看着那些书本,眼皮也不抬一下。
“不过,为防殿下读书时囫囵吞枣,臣在陛下面前无法交差。臣下每日会在殿下前日所读的书中抽出一篇,请殿下默写。”
“什么?”顾修抬头皱眉。
韩墨初心下暗笑:狼崽子总算上钩了。
“怎么了?殿下是记不下来?”韩墨初轻挑眉峰,那神情说不出的挑衅。
“强人所难。”
“原来这对殿下来说是强人所难啊?”韩墨初抬手掩口故作惊讶道:“原来殿下资质这般平庸,这是臣疏忽了。看来咱们今日还是学弟子规,百家姓吧。若是愁坏了殿下可怎么好?”
“韩墨初。”顾修的脸已经阴得快没法看了:“你所言,自己做得到么?”
“臣自然做得到。”
“如何证明?”
韩墨初屈指捻着下巴思忖片刻,开口道:“不然这样罢,臣从今日开始与殿下一齐读书,殿下读一本,臣读三本,转日殿下考一篇,臣考三篇,您意下如何?”
“若你有错漏呢?”顾修冷声问道。
“若是臣有一处错漏,那臣便会立即请辞,从此不再出现在殿下眼前。”韩墨初倏然轻笑,转言道:“若是殿下错了呢?”
错一字,便立即请辞,这对于顾修而言是个很有诱惑力的交易筹码,为了换得这个筹码,狼崽子顾修便顾不得许多:“你说如何?”
“依臣所说,便如民间书塾。”韩墨初笑眯眯的从袖口里抽出一柄长二尺,宽一寸,厚约二分的红木戒尺啪的一声拍在地上,缓缓道:“错一字,抽一记。”
“韩墨初!”顾修吼了一声,怒气似乎已经冲到了头顶上。
“怎么?殿下不敢么?这样吧,殿下明日若能一字不错,那臣也会立即请辞皇子少师一职。”韩墨初面不改色的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戒尺。
顾修深深的喘了口气:“一言为定!”随即一把拿过书堆最上的那本《战国策》埋头苦读起来。
韩墨初见状,干脆将身子向后一仰,抱着后脑靠在堂屋之内空荡荡的砖地上:“唉,现下时辰还早,殿下慢慢看,臣先睡会儿。”
韩墨初睡醒一觉时,顾修在看书。
韩墨初用膳归来时,顾修在看书。
韩墨初又睡醒一觉时,顾修还在看书。
午后,穷极无聊的韩墨初,终于按捺不住,很没眼力的靠向了顾修身边:“殿下,您要是有什么字不认识,可以问问臣,左右臣就在这里。”
“不必。”
“殿下,您饿不饿?臣早膳用的牛乳松糕还有两个,要不让宝德给您热热?”
“不用!”顾修攥着拳头捏着书页,眼看就要把手中的书当韩墨初撕了。
“殿下,这书是臣从藏书阁借的,您可千万别撕了。”
顾修啪的把书合上,从心里往外暴躁的吼出了一个字:“滚!”
狼崽子炸毛了。
韩墨初不以为然的耸耸肩退到一旁,不紧不慢的翻开一本书,饶有兴致的读着。
翌日,清晨早起。
韩墨初起了个大早,洗漱整冠,用过早膳。
让小太监宝德又备了一张方桌,一套笔墨纸砚,摆近了顾修那空无一物的厅堂之上。
韩墨初进来时,顾修还保持着昨天一样的姿势,看他眼下的乌青,便知这个孩子一夜没睡。
“殿下,早啊。”韩墨初笑眯眯的盘膝坐在了顾修跟前:“您书读的如何了?”
顾修冷漠的将书本合上,哑着嗓子道:“你说呢?”
“臣看不怎么样。”韩墨初笑眯眯的看向顾修:“不然,您叫臣一声师父,臣便算了,自此好生教您读书。”
小狼崽子拧着眉毛看着韩墨初:“你昨日说你背了三册,你又背得如何?”
顾修昨日拼了一天一夜,只记住了头前的两三篇。后面的多数只记了些大概,顾修根本不信这个世上能有人一日之内将一本书记得一字不差,何况是三本
韩墨初没有正面回话,只是将自己昨日挑选的三册书推到顾修面前笑道:“请殿下随意抽题。”
顾修刚将手搭在书本上韩墨初便出声阻拦:“殿下,依昨日所言,臣也要抽一篇。”
顾修不答,也将手中的书本推递过去。
韩墨初也不客气,随手翻开一篇《张仪说秦王》提笔在纸上落下了此篇开篇第一句,转而递给顾修:“殿下,这篇简单得很,臣可不算欺负您。您不必给臣写开篇第一句,只消前两字便好。”
顾修看人一眼,强压着被挑起的怒气,提笔在纸上与韩墨初出题。
接下来,二人便对面而坐,各自书写。
片刻后,韩墨初停笔书罢,撑着额头看向对面迟迟没有落笔的顾修:“殿下,您写好了么?”
顾修沉默着将写好的宣纸递到韩墨初面前,同时换回了韩墨初写好的三篇。
顾修自己方才写得如何,自己心知肚明。只能寄希望于挑出韩墨初的错漏。
为了让眼前这个韩墨初不再出现,顾修沉下心来,翻开书本将书中所写逐字逐句的与韩墨初所写的比对起来。
可惜,韩墨初切切实实的没有错一个字。哪怕顾修心里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韩墨初便是当真没有错一个字。
对面的韩墨初拿着顾修的那张默书,时不时提笔勾上一划,少顷,无比失望的抬头: “殿下啊,这短短一篇,您错了三十四个字。”
三十四个字。
顾修心底忽然一沉。
韩墨初从袖口里抽出了昨日那柄戒尺,万般无奈的掂在手里:“既然您错了,那臣便只能如昨日所言得罪了,请殿下伸出左手。”
顾修一言不发,朝韩墨初伸出左手。
韩墨初手持戒尺,抡圆了朝顾修手上抽了一记。
第一下,韩墨初抽得极重,顾修的掌心上迅速隆起一道红印。
顾修没有闪躲,没有喊疼,连胳膊也没弯一下。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韩墨初没有给顾修喘息的机会,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少年人都手心原本就不大,戒尺两三下便能完全覆盖。
之后的每一记戒尺都是覆盖在原本的伤痕上,随着掌心的红色渐渐加深,皮肉肿胀隆起
顾修一声不吭的咬着牙。
顾修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在他看来,他自己错了便是错了,韩墨初没错便是没错。他不会以他的年纪和阅历作为推脱的借口。更不会质问韩墨初是不是早先便背过那几册书,故此来刁难他的。
三十四下打完,韩墨初煞有介事的活动着肩膀:“殿下,您明日可不要再错这么多了,臣打都打累了。”
顾修收回左手,稍稍屈伸手掌,被戒尺抽打到发麻的皮肉迅速恢复了触觉,痛得钻心。
说起来顾修的双手也是可怜,右手手背上的瘀血刚散,左手又被抽成了红烧猪蹄。
那天,韩墨初教他的左手行书才练了几笔,眼下左手便比右手肿得更厉害了。
“殿下,臣看您昨日的书似乎背得并不怎么样。臣说过,读书要走心,不走心自然记不住。”韩墨初将戒尺重新收回了袖口,微笑着将那本战国策重新递了上去:“您今日再背一日吧,臣可不想明日再抡戒尺抡到臂酸了。”
顾修是个不需鞭策便无比要强的少年,韩墨初那两三句不咸不淡的话激得顾修羞愤难当。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明日,绝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