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他的父皇是铁了心的要让他舅父全族身首异处。而他,同样一个身担罪责的皇子能仰仗的也就只有那一点血缘关系了。
一月过后,刑部,大理寺双方结案。
旧案新案一并查实,皆是人证物证俱全。
韩明自入狱以来,一直喊着冤枉,无论用刑与否,他都始终只有这两个字。
好在其余从犯认的倒是十分利落。会审完结后,君王的旨意也下的毫不留情。
主犯韩明处车裂之刑,五族之内所有成年男子一律斩首示众。女眷幼子皆断小指,发卖为奴。
七日后,于青云坊闹市行刑。
案件完结当日,君王顾鸿将顾修从王师军营之中叫了回来。将韩明伏法的供状递到了他的手上。
随着目光在纸张上游走,顾修的眼眶渐渐的泛起了一层水雾,抬眼两行滚烫的热泪从顾修两颊处滑落:“父皇...这...”
“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顾鸿伸手,用指腹抚去了顾修脸颊上的泪水:“是父皇不好,让你和你母亲都受委屈了。”
“父皇...”顾修紧紧的抿着双唇,冷毅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儿臣不委屈。”
“好了,父皇传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从即日起云氏一族再也不是戴罪之身,你可以把你的母族从北荒之上都接回来了。”顾鸿抬手拍了拍顾修的肩膀:“去吧,你想几时派人去都可以。”
顾修闻言,双膝轰然跪地,与顾鸿重重的磕了个响头:“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顾修攥着那份供状,一路纵马自宫中返回王府。
书房内,韩墨初正在收拾棋盘。
一局下了两年的棋,终于在这一日彻底分出了胜负。
顾修一路从前厅,跑到入身边,双手一把将人抱住:“师父,我...”
“殿下不用说话,臣都知道了。”韩墨初身手拍了拍人的脊背:“臣说过的,殿下会赢的。”
“嗯。”顾修拥着韩墨初的身子,下颌靠在人肩头:“本王赢了,你还在么?”
“在。”韩墨初答的毫不犹豫,其实按他来时的初衷,他已经帮救他性命的云瑶平反了。可如今,他的心思已经和顾修长在了一起。他要陪着顾修走到更高更远,更强大的位置上:“臣会一直在殿下身边的。山峰是一座连着一座的,殿下想爬多高,臣就陪着殿下爬多高。想走多远,臣便陪着殿下走多远。”
*****
韩明行刑前夜,刑部诏狱跟前停了一辆很不起眼的灰顶小马车。
刑狱主簿唐青山,亲自相迎:“参军大人,罪人那里下官都已经安排好了。您只要在破晓之前离开便可以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您来过,包括战王殿下。”
“多谢唐大人。”
今日的韩墨初以银冠束顶,顶冠之上的明珠熠熠生辉。一身象牙白色的织锦长袍,外罩紫云仙鹤氅,腰间坠着象牙白玉佩。这一身无比挺阔又贵气的装束,让唐青山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韩墨初的相貌生的实在太好了,平日里着寻常官服便已是不俗。今日稍稍在衣饰之上下了一点功夫便足以让所见之人都挪不开双眼。
韩墨初端着一盏明亮琉璃盏,款步走到了那间囚牢之内,唐青山已经按着他的吩咐摆好了酒菜,和落座的蒲团。
韩墨初手中灯盏的光亮,让蜷缩在角落之内的韩明缓缓的转过身来。
此时的韩明穿着一身粗布囚服,周身之上分布着几条刑讯时留下的血痕。苍白的鬓发散乱的垂在眼前,苍老消瘦的几乎看不出人形。手腕脚腕上都拴着铁链,让他整个人都只能在眼前的方寸之间活动。
韩墨初将手中的灯盏,放在了酒菜旁边,将整间囚室都照得通亮。
韩明与韩墨初相对而坐。一个华服锦衣,年富力强。一个浑身脏污,形如枯槁。
这种对比,强烈鲜明。
“你来,做什么?”韩明无力的抬起眼皮,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钝锯拉扯的木板。
“您明日便要处刑了,所以来送您一程。”韩墨初温声笑着斟了一杯酒,推到了韩明面前。
韩明看了一眼地上的酒盅,没有动。
“您放心吧,我不会让您少活一日的。”韩墨初说着自顾自的与自己也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再说,您明日要受的是车裂之刑,我可没有那么好心让您今日就解脱的。”
韩明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清冽的酒香自喉间蔓延,确实是一等一的好酒。
“说说吧,这些事,你都是怎么做的?”韩明斜身坐着,目光阴鸷的盯着眼前的青年人:“既然来了,不就是想让我死个明白么?”
“您指的是什么事?”韩墨初自顾自的又斟了一杯酒,顺口夹了一点清淡的笋丝:“我听不懂。”
“别装糊涂了,贵妃,珹王,还有韩家,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不是么?”韩明咬着牙,恨恨的想将眼前的青年人生吞活剥。
“是啊,那又怎样呢?难不成天底下,只有您能算计别人的份儿么?”
“所以,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你是什么时候养下的那些人证,勾结上的朝中群臣?他们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听命于你?听命于战王的?”
“人证重要么?在这样事实确凿众望所归的案子里,人证是最不重要的了。只要事情说清楚了,话是谁说的都不重要。”韩墨初温柔的摇摇头,又与韩明斟了一盅酒:“您做过这么多次冤杀忠臣的事,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那些朝臣和地方官呢?他们怎么可能如此的众口一词?别同我说什么是正义使然!”韩明冷眼看着韩墨初,他确实想不明白,他自顾修封王以来一直死死的看着他。他与各家宗亲从未有过任何的人情往来。在珹王出事前,如今弹劾他的有些人还都是隶属于他的亲信,从什么时候开始,顾修在朝中的势力竟然大到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步:“你到底给了他们什么?能让他们如此心甘情愿。”
“其实也没什么。”韩墨初微笑的扬起嘴角:“朝中之上人情里往,结交的便只能是朋党,聚利而来,利尽便散。您给的那些钱财外物笼络而来的人心都是散的。您攀不上朝中那些清流门户,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结盟成党。他们都是真心感佩于战王殿下品性高洁,是他们心目中能诓扶天下的仁君之选。所以只要事关战王,他们自会愿意出手相助的。至于朝中的那些未被波及的散众,这几年君王处置了你身边这么多人,他们早就品出了陛下的心思,自然是随着风向而动的。”
“品性高洁?这么冠冕堂皇的话亏你也说的出口?朝中那群墙头草,怎么可能看得上顾修那个武疯子?”韩明冷笑着:“我要听实话,自那年战王受罚开始,你究竟做了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你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还是拿住了他们什么把柄?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这般听命?”
韩明本心里想问的,是韩墨初做了多少他没有察觉的事。他自来便是个胜负欲极强的人,如今即便惨败,他也要问清缘由。
“我说的就是实话。您手里攥着那些大人的把柄,所以没有了您便是对他们而言最大的好处。”韩墨初笑眯眯的端起酒杯:“您这话其实都不该问我,您该问您自己究竟做了多少事。珹王贪利鬻冰,是你纵容。珹王仗势征敛,也是你纵容。珹王在江南科场失察糊涂,回京后欺上瞒下,更是你纵容。刑部失德,兵部懒政,户部徇私也都是听你的指使。这些事,您若不做,何以会失了圣心?”
韩墨初的一番话,说的韩明哑口无言。
但韩墨初并没有告诉他全部实情。
那年珹王鬻冰,是因他将顾修要在君王整寿上觐献重礼的事悄悄散布给了珹王。珹王为能压人一头,便想尽办法的牟利。果不其然,珹王搭上了那个后来暴毙的户部尚书张子兴。
珹王仗势收敛,私增税款的人证物证都是他一早收集起来的,一直在手中沉寂了许多年。在君王最懊恼的时候让君王发现。
那十二个检举科考舞弊的举子,则是跟着易鶨先生上京的队伍一起进的京城,才逃过了珹王的眼线。他太了解顾鸿的为人了,只要他舍不得杀掉珹王顾偃,就会对那些举子格外宽容。
再后来,易鶨先生在京中四处走访,那本最终扳倒韩明的罪名簿,也是由易鶨先生一体带到了已故吏部尚书刘子宸府中。其子刘恭让,一向都与韩墨初一样是那些清流人户的座上宾,两人投缘,一早便成了好友。
还有那年,他与顾修随军出征。留下苏澈帮他看顾京城,京中几乎所有叫的出名字的功勋世族官宦之家,他都让苏澈趁着去府上问诊的功夫摸了些门路。
所以他知道他前刑部尚书李衡好色,其妻悍妒,拐着弯的让人把舞妓送到了李衡家里。借着君王心疼顾修的当口,给了君王一个革职的好理由。
还有兵部那场风波也是顾修有意让顾攸看见的,顾攸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尤其遇见顾修受委屈的事,打场架再正常不过了。
韩墨初所做的仅仅是把一件又一件可大可小的事闹大,将君王的失望一点一点的累积起来,最终爆发为彻彻底底的厌恶。
“呵呵呵呵...”韩明冷笑着开始扪心自问。
是啊,这些事好似当真都是他自己做的。可是这些事,在这京城朝堂之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是不做的。置身官场政局之中,哪有什么至清至洁之人,都是官官相护,蝇营狗苟。
除了,那个武疯子战王。
“韩墨初。”韩明冷静下来,尖锐的目光朝人射了过去:“皇长子的案子,你是怎么翻过来的?”
当年孟氏皇后与孟氏一族联手彻查都没有查出实证,何以就凭那宫女的一面之词,就让君王不顾珹王顾偃直接废了他妹妹所有的名位。
“韩前辈,您是不是忘了?那年我入京揭榜做的可是四品内臣。”韩墨初弯眸温笑:“我陪着殿下在宫中住了那几年,交下几个亲信的内侍宫人不是很容易的事么?何况贵妃这人,为了珹王殿下不择手段。皇长子已逝,可战王殿下却是最好的人证。”
那年,苏澈入宫除疫,往毓秀宫中与大宫女福珍诊病之时将一枚不起眼的药囊挂在了韩氏的床头上。药囊香气幽微又可安神,但闻久了便会脾气暴躁,再久便会疑神疑鬼。平日里根本不会发作,不过只要稍有外事刺激便会失去理智,将身边亲近之人视为魔鬼。
韩氏一闻便闻了六年,早就疯的差不多了。
除夕夜的一场大火,烧不死人。却能彻底烧掉君王与贵妃之间所有的情分,也能烧尽贵妃身边所有宫人的忠诚。
韩氏为人刻薄,于那些宫人又无什么再造之恩,那些宫人又何以会为韩家去死呢?
顾修说的没错,他的君父就是如此。无论什么事都是单凭一己好恶,一旦对这人生了厌弃之心,就会想方设法的将这人彻底从他命里抹杀出去,即便这个人曾经对他而言举足轻重。
当他开始对顾修含了愧悔之意的时候,那不管什么样的辩解,都敌不过顾修的一句话。
“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韩明浑身一怔,不可思议的瞪大了双眼:“不可能,不可能,那都是些不知结果的险局,你怎么可能次次得手?”
“是啊。”韩墨初坦然的笑道:“只是您那时风头正盛,眼睛是看不到下面的事情的。局是险,可是在下又不是只有一个局,只是您自己恰好选了那个局走而已。就如山林捕猎一样,兽夹就放在那里,总会捕到想要的东西的,只要沉住气就好了。您自己非守着一个夹子,难怪会饿死。”
“你说,你到底是谁?”韩明脱口问道:“究竟是你想让我死,还是战王想让我死?”
“韩明大人,您说错了。是国法要您死,是陛下要您死。”韩墨初的目光始终从容温和,说出话来也始终没有半分留情:“记得那天我同您说过,在下要走哪条路您说了不算,君心这件事您说了也不算。”
“君心...君心怎么了?这些事都是他的授意!我是他最忠诚的臣子!他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韩明突然发狂似的朝韩墨初面前扑了过去,只可惜脖子和双手都被拴着铁链,连韩墨初的衣角也碰不到。
“因为,您已经没用了。”韩墨初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就那么与韩明四目相对,看着他满是布满脏污的脸:“您以为陛下一手将您扶持成为三公之首,让您替他做那些不仁之事,是因为您的忠诚么?”
韩墨初顿了顿,脸上笑意更深:“那是因为您蠢。您贪权好利,只知表面功夫,好大喜功,得了君恩便自以为是。就因为您的德不配位,能不配位,所以他给您的权柄,到了他想收回来的时候就能随时收回来。就如今天一样,其实陛下早就想弃了您了,我不过是给了陛下一个体面的理由而已。”
韩明的浑浊的双眼,瞬间变得更加黯淡,颓然坐回原地:“因为我蠢,因为我蠢,因为我蠢...”韩明自言自语,忽然语气又一次变得阴狠:“你以为你今日赢了是么?我告诉你,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你这般为战王卖命,迟早有一日也会如我一般!”
“韩大人,您果然糊涂了。您有今日是因为陛下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凉薄刚愎之人,他既然能毫不留情的清除那些世家重臣,有朝一日自然也会清除掉你。”韩墨初端正的坐着,额前的明珠光华灿烂:“战王他并非如此,他是我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他心性里想的是什么我都清楚的很。而且,我也比您聪明,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韩墨初,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韩明皱紧眉头,又问了一次。
这些年他曾经无数次查过无数次韩墨初的底细,永远只能查到易鶨先生收养的孤儿这里。
他与他同姓,总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种什么联系。
韩墨初没有回答,而是从微笑着从袖袍里掏出了一枚陈旧的玉佩,扔到了韩明面前。
韩明拾起了那枚玉佩,借着明亮的灯光他看得很清楚。
一面姓氏,一面生辰。
是他韩家的家佩。
“你是...”韩明疑惑的看了眼韩墨初,一时根本想不起这枚家佩的来历。
韩墨初微微侧头,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弧度。
韩墨初的一言不发,给了韩明一个思考回想的机会。
一个恍惚,韩明想起来了。
他曾经有过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妾,这个小妾给他生下过一个儿子。那个儿子是他第六个儿子,他只在偶然间见过一次。只是那个时候的他正忙着在铺平仕途,根本无暇顾及家中。
后来,京中闹了兵乱,只听家中夫人说那个孩子被企图逃家的小妾抱出了府门,死在乱兵的刀下了。
再后来,他就更忙了。忙着为他的家族谋奔前程,忙着为君王扫清朝堂,忙着为珹王顾偃立威铺路,干脆便把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忘得一干二净。
他粗糙的手掌不断摩挲着那枚玉佩。看看玉佩,又看看韩墨初,看看韩墨初,又看看玉佩。努力思索了很久很久,双唇颤颤巍巍的,说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几个字:“你是...小六?你还...活着?”
“事情都到了今天这一步,您就别摆什么父子情深的排场了。”韩墨初转过脸来,向韩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这玉佩是您此生唯一给过我的东西,今日就算还给您了。”
“既然你还活着,你为何不认祖归宗?”韩墨初的承认,让韩明又一次的陷入了迷茫。既然,他记得生身之地,为何要时到今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与他相认?
“回京第一日我便回去过,是小厮扔了我的信物将我拒之门外的。”韩墨初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那样温文的微笑:“我一早说过,我是入京寻亲未果的,只是您没有在意罢了。”
“小六...”韩明大脑一片空白,浑浊的双眸不住的在韩墨初身上扫视。琉璃盏很亮,他连韩墨初眼前的发丝都看得清楚。
那是个多体面的年青人,容如冠玉,仪表堂堂,宛若星辰耀目。身姿端正,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举止从容,剑眉星目间,杀伐果断。
错愕惊诧,教人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