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顾修一向都是这样,既聪明又谨慎。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前,他便不会真正将自己视为帝王。
韩墨初与顾修交了虎符,去兵部交了帅印,卸甲入宫,又以属臣之身立在了顾修身侧。
他和顾修心里都清楚,宫中不比战王府。
他二人此时就是君臣,始终保持着臣署之间该有的进退。
夜尽黄昏之时,顾修捧着一卷一丈见方的战地图,将那些收复的小国一一都在大周领土边缘的地图上与君王圈了出来。
“父皇,这些海岛小国皆以归为周土,接下来的驻军驻官推政之事该如何处置?”
“修儿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顾鸿看着日渐扩大的疆域版图,心口沉寂多年的热血又一次激荡起来,他尽可能的抬手抚摸过寸寸山河,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他的国土。是他的儿子,一刀一枪的给他拼出来的。如果可以,他真想再坐起来,重新执掌乾坤。然而事实却是,他只能无限悲凉的说一句:“父皇相信你,你就放手去做吧。”
“是,儿臣遵旨。”
顾修低下头,伏在了君王榻边,顾鸿欣然的抬起手抚摸着顾修的后背:“好孩子,可是累了?”
顾修沉默着点点头,又抬眼道:“父皇,您过往若是累了,可有人与您顺背?”
顾鸿虚弱的动作一滞,随即温声道:“累了就回去歇着,父皇也要歇息了。”
顾修依言撑起身子,退后两步向君王叩首告辞。
夜深人静之下,君王抬起方才那只为顾修顺背的手毫无征兆的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他是替云瑶打的。
起初,他还仅仅是对过往之事心怀唏嘘。直到他病重后,他才真真切切的后悔起来。顾修每次在他的榻前侍奉汤药时,于他而言都是一种无声的凌迟。
他不配,他不配那孩子待他那么好。
顾修归于宣政殿可供居住的东暖阁时,韩墨初已经替他将所有要拟行批阅的奏折整理好了。
顾修无言的坐在书案之后,翻开了最上面的第一本奏折,一只红纸折成的小狐狸陡然掉了出来。
顾修下意识的抬眼看去,柔亮的灯火下,韩墨初温文的笑脸如碧水清波,瞬间就把顾修化了。
顾修也不说话,将贴身收藏的另一只小狐狸翻了出来。
一新一旧两只小狐狸,立在桌案旁边的笔架上,栩栩如有生气。
顾修在桌案后批阅奏折,韩墨初便搬了绣墩与人研墨。两个人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可就是知道彼此下一步要做什么。
关于那十七个竞灭的小国,顾修的处置方式很聪明,只先派驻军,又派朝中官员与其原本的执政者共同执政,朝制暂且不改。
此举一是能先摸清这些小国的风土国情,再因地制宜,如此可以免生□□。二也是因君王尚在人世,顾修不可能推行新政。如若先行旧政,再推新政,不免让当地认为是朝令夕改。
几日后的大朝会上,御史梁敏中旁敲侧击,似乎想暗示顾修些什么。
朝罢之后,顾修顺势将这位梁大人留了下来。
梁敏中果不其然向顾修奏了一事,那便是珹王顾偃曾在禁足期间悄悄的联系过他。
因为他曾经在韩明为宰辅期间与韩明有过两次勾结之事,珹王顾偃威胁他说顾修如若上位,势必要将昔日所有与韩明有关的官员全部清洗干净。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若是他想自保,便必须要在君王崩逝后处置了顾修。
他当时心虚的敷衍了两句,便将珹王顾偃派来的亲信打发走了。事后他留神查了一查,发现珹王顾偃在这些日子以来,勾连的韩明旧属不下几十人。所以他为表清白,特来上报顾修。
顾修听罢,只答了一句:“知道了。”
韩墨初顺势便将那满脸忐忑的梁敏中送了出去。
归来后,韩墨初与顾修对视一眼。顾修深深的叹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睑,低声道:“终究,还是要闹这么一场。”
韩墨初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做,在他听闻珹王妃已有身孕后便料到了一定会有这样一日。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珹王还做的这样的明目张胆。因为顾修眼下还不是储君,如果一旦彻查此事,并依国法处置了珹王顾偃。顾修登基后就少不了背一个弑兄上位的恶名。
这样那样的流言蜚语甚至会伴随顾修后半生的每个日日夜夜。
哪怕工笔史书记的再清晰,也依旧会有人议论诟病。
时间又间隔了两日之后,御史梁敏中发了些热疹,告假在家不能临朝。
夜深人静之时,偌大的书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顾修在看了那张告假帖后,摇了摇头,叹气道:“又是苏先生的好药吧?”
“是,眼下想保住珹王殿下的命,就只能先让他病些日子了。”韩墨初坐在顾修身旁,与顾修一点一点的研着墨块。
“说起来,这算什么事?”顾修撑着半边额头,无奈道:“一个人想要杀我,我还得想尽办法去保他的命。”
“其实若是陛下在此时立殿下为储君,所有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韩墨初说道。
“父皇永远也不会定立储君的。”顾修屈指敲了敲自己胀痛的额头:“师父可知大周立国七十余载春秋,一直有句话叫做储君立,君王毙。父皇就算再信任我,再疼爱我,也永远会给自己留一步退路。他只怕今日立了储君,明日自己便活不成了。所以,他永远不会立储,手中便能永远握着一枚筹码。”
韩墨初心下了然,自太!祖朝始,先帝受封储君后一年便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三年后太!祖皇帝病亡于行宫之内。
太!祖皇帝如此,先帝亦然。
顾鸿为了不重蹈覆辙,就算是咽气前一刻,也绝不会让尘埃落定。
骨肉至亲,何其讽刺。
“殿下,参军大人,晴昭公主到了。”门前一个小太监在外间的门外高声通传了一声。
顾修搁下手中的笔杆,与韩墨初一齐迎到了门外。
晴昭公主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月纱宫装,头顶只别着两支绾发的玉簪,一看便知是从宫外归来的。
顾锦手中提着一方食盒,与顾修对视一眼,便轻轻的叹了口气。
那一日,顾修将顾偃正在筹谋的事点到为止的透露给了顾锦,顾锦便拉上了宁王妃徐静柔带着许多生产所用之物,顾锦还亲手做了一盒白玉芙蓉糕。
到了珹王府门前,迎门的小厮直接了当的将二人拒之门外,连东西也不肯留下一件。
顾修和顾锦心里都明白,顾偃是铁了心的要和顾修争一番高低了。
顾锦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搁在了顾修手中:“既然你四哥不吃,你和韩参军吃了吧。”
顾修无言的接了那方食盒,心中已经在想着下一刻的何去何从。
顾锦伸手拍了拍弟弟宽厚的肩膀,温柔且坚定道:“别怕,有长姐在,有母后在。”
第八十二章 驾崩
永熙二十三年, 八月中秋。
君王在病榻上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个万寿节。就在两天前,宁王顾攸的长子出生了,胖嘟嘟的笑脸像极了顾攸。君王不顾病体, 坚持下榻题字, 为新生的小婴儿赐名为毓恒。
毓恒这两个字耗尽了君王最后的一点精力, 自那日以后君王的身体彻底没了指望,每日十二个时辰, 有七八个时辰都在昏迷。
宫中内府司, 朝中礼部上下在孟氏皇后的主持之下有条不紊的筹备着。
君王清醒时,下过两道口旨。
第一道旨意是遣散宫中玉玄宫内所有的道士,移三清祖师像于京郊三十里外仙福观安置供奉。君王的身体虚透至此,虽说都是那金丹的祸事。但君王自知大限将至,也便不想再在临死时落个暴君的名声。
第二道旨意是其葬入后,其陵墓两侧中要再修两侧墓室。具体原因君王没有言明,顾修猜的出来,君王是希望能在死后同自己的生母云瑶及孟氏皇后一齐合葬。
俨然算是最后的遗言了。
八月廿一日, 京中下了一场足够淹没京城的大雨。
瓢泼如洗,狂风大作,一直从晨起下到了黄昏。
君王顾鸿躺在病榻上闭目养神,他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太监崔尚跪在他的床畔,将一只盛满热水的汤婆子搁近了顾鸿的锦被里,眼眶也熬的乌青。
“崔尚,别放了, 朕有话跟你说。”顾鸿强撑着睁开眼睛,低哑的唤了人一声。
“陛下, 您有何吩咐?”老太监崔尚弓着腰凑到了君王身前, 望着自己服侍了四十多年的主子心中不免一阵酸楚:“老奴就在这儿, 您吩咐吧。”
“朕走以后,你便不要再留在宫中服侍了。”顾鸿说着扶着胸口喘了口气,伸手指着床畔左侧的架子上的一个抽拉式的小木盒:“去拿着,跟了朕一辈子了,老了就享清福去吧。”
崔尚闻言,将那小木盒从架子上取了下来。拉开盒盖,里面赫然放着署名为他的一所宅院,还有四五家商铺的房屋地契。那是君王送给他这个无儿无女的人,养老送终的。
崔尚连谢恩的话也说不出来,泪流满面的跪在榻边磕头。崔尚自幼便跟在顾鸿身边,他是看着自己的主子怎么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皇子变成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他不懂政局上的对错,只知道他主子对他好,他便效忠于他。一个奴才能做到今日这个地步,天底下估计也就他一个了。
“陛下,要不要老奴帮您叫战王殿下他们过来?您...您...”崔尚悲痛欲绝,可还是强撑着要替君王办最后一件事。
“不必了,该交待的朕都交待过了。眼下雨这么大,别折腾他们了。让他们明日雨停了再过来吧。”顾鸿有气无力的咳了两声:“去...去把南曦给朕叫过来吧,他来了你便去睡,把精神养足了,明日起就要熬着了。”
崔尚领了这道口旨,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爬起来,拖起拂尘去外间传话。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南曦公子抱着那把桐木古琴到了。
今日的南曦穿着一身全无杂色的白衣,脸上不施粉黛,头顶只用最简单的木簪束了一副半髻,大半的头发都散在背后。
不施粉黛的南曦容颜至多只称得上清秀,干干净净的眉宇间也多少有了些男子该有的英气。君王看了许久才看出他是那个他带在身边宠了十年的宠臣南曦。
“今日...怎么这样就过来了?”顾鸿的脸色灰白如纸,映着南曦身上那一身惨然的素色,显得格外的凄凉:“你也知道朕快走了是么?”
“是啊,所以奴才今日不想再装扮了。” 南曦将古琴平放在了君王床边的琴台上,神情无比冷漠。
“你...不必难过...朕会给你安置一个好去处的...”顾鸿抬手,想拉住南曦的衣袖,不料却被南曦一把躲开了。
“陛下将死,奴才心里很高兴呢。”南曦的嘴角勾起了一道残忍的弧度:“毕竟等了这么多年,能看到仇人濒死的惨状,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你...”顾鸿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中,浑身不可思议的颤抖着:“你...你说什么?”
“奴才说奴才看到仇人濒死,心里痛快的很!”南曦随手搬过一张凳子,坐在了君王的榻边:“奴才伺候了陛下那么多年,陛下您连奴才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么?”
“你...”顾鸿强撑着一股力气想爬起来,因为用力太过,他的嘴角边又溢出了一道鲜血:“崔尚...崔尚...”
“陛下,您别叫了。崔翁已经去休息了,您还是省点力气吧。”南曦温柔的压着君王的肩膀:“奴才不会对您不利的,奴才只是想好好看看您,最后跟您说说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顾鸿抓着紧被的一角,眼神紧紧的盯着南曦的脸:“到底...是什么人?”
“奴才是什么人?奴才是一个被您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啊。”南曦毫不客气的答道。
“什...什么?”
“陛下您还记不记得,永熙二年岁末之时,那在北方边陲因军备不足冻饿而死的三万边军?”南曦站起身子,语气平缓,犹如娓娓道来:“奴才的父亲,便是这三万边军中的一个。父亲的军饷是奴才家中唯一的生存来源。您可知道奴才的母亲被那些追债的恶霸打死的时候,奴才几岁?您可知道奴才身为男儿却被强行抹了脂粉当做女孩儿卖入勾栏院是什么滋味儿?”
顾鸿的瞳孔越放越大,被南曦质问的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您就为了扳倒那个所谓的权臣世家,不惜赔上三万边军的性命。在您的眼中边军的命就不是命,百姓的命也不是命。我们都是蝼蚁,没有思想,没有感知,就算死光了也无所谓。” 南曦低眉看着君王,字字悲哀:“您是我们仰赖的君主啊,您是我们仰赖的君主啊!”
“朕宠了你十年...荣华...”顾鸿抓着被角,奋力的梗起脖颈:“荣华富贵都...给了你...你为什么还...”
“陛下,您为什么宠我您自己心里不清楚么?”南曦扬起嘴角无奈的笑道:“那是因为奴才只是一件精美的礼物。一没有背景,二不会有子嗣,没有心机又爱虚荣。您要的就是个能随时随地哄您高兴的玩意儿。至于荣华富贵嘛,您也就只给得起荣华富贵。所以奴才这样一个只求荣华富贵的人,您才喜欢不是么?昔年云麾将军爱您入骨,也不见她今日有什么好下场。您打心眼儿里就不会把比自己出身高贵的人留在身边,因为您骨子里就是个卑微懦弱的可怜虫!”
顾鸿想说些什么,可只要开口胸口便会如炸裂一般剧痛。他努力了很久,他想行使他君主的权力,把这个戳到他痛处的贱人就地正法。他是君主,他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他手握生杀大权,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忤逆他。
顾鸿抓着被角试图让自己从病榻上起身,但那种牵动全身的木然钝痛最终还是让他放弃了挣扎,体力耗尽的他颓然的松开了被角,无可奈何的合上了双眼,微弱的气息也渐渐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