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57章

作者:天谢 标签: 穿越重生

  苏晏不假思索道:“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朕玩弄权术,将这些国戚勋贵、文官武将、宦官和锦衣卫放在秤盘之上,将他们像秤砣似的拨来拨去,好稳固君权,维持朝堂诸般势力的平衡?”

  “……”

  见苏晏不吭声,皇帝淡淡一笑:“你不敢说。也是,你这么聪明,知道什么可以追根究底,什么要装聋作哑。但是苏晏,朕要告诉你€€€€

  “朕从未把你放在秤盘上称斤轮两,也从未将你当做一枚衡量轻重的筹码。”

  苏晏蓦然抬眼,直视景隆帝端雅宁静的面容,脱口道:“皇爷……”

  “你不信?”

  “不,我信。”苏晏心底有股难以言喻的暗潮在涌动,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胸壁,发出令人眩晕的回响,“皇爷厚爱微臣,即使臣屡次行€€规越矩之事,发惊世骇俗之言,也从未因此见责。反而处处维护臣的尊严,让臣的理想抱负有了得以实现的契机。臣对此感激不尽,却也……无以为报。”

  他艰难地吐出“无以为报”这四个字时,皇帝不禁闭了眼,凝涩短短几息后,霍然睁开:“既然报答不了朕,那就报于天下吧!”

  苏晏听出皇帝话语中割舍与成全之意,感佩至极,伏地行了个大礼:“臣苏晏……谢陛下成全!”

  他发自肺腑的感谢,像锋利的铁丝勒进皇帝的心脏,割出细密的伤口,并未流多少血,留下的隐痛却绵绵不绝。

  皇帝深吸口气,弯腰扶起他。

  苏晏感觉手臂被触碰到的地方,灼热得惊人,皇帝掌心的温度仿佛渗透官服与皮肤,一直烫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难以自抑地向前趔趄了一步。

  皇帝难以自抑地合拢了双臂,将他抱住。

  两人彼此都心想,这个拥抱不应该,就像好不容易凝结的冰层不该踏破,否则将无处落脚,跌入欲望的深渊。

  然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从大仁大爱与沉重责任中被冲刷而去的些微温存,在这极短暂的私人时光里,挽留一点,眷恋一点,又何妨……

  苏晏轻轻挣动了一下,皇帝似梦初觉地松开手,转身按住了坚硬的案头。他微喘了几口气,说:“弹劾的折子朕可以留中不发,朝会上的抨击你的众臣,朕可以逐一驳斥。可太后那边……朕还不能一味地保你,那只会将你推入更危险的境地。自古以来,天子盛宠之臣,越是大张旗鼓天下皆知,越是没有好下场,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臣知道。无论皇爷如何裁决,臣都甘心接受,绝无怨言。”苏晏轻声道。

  “卫氏一族锋芒正盛,背后又牵扯到一些……朕目前还不能明说的隐情。但总有一日,会彻底做个了结。在此之前,委屈你先避一避风头。”

  “臣听皇爷的,皇爷怎么安排,臣就怎么执行。”

  皇帝从桌案边上捡起一本折子,递给苏晏:“陕西巡抚魏泉奏请,说北敌屡入抄掠,马遂日耗,如今几无马可牧,不如撤除陕西行太仆寺,裁革官员。”

  苏晏接过奏折,浏览后,皱眉:“自太祖皇帝推行马政,有官牧,有民牧,在各省设行太仆寺管理天下牧马。国库为养马所拨之银两,每岁耗甚,为何会到无马可牧的地步?”

  “朕也想这么问问他。战马乃是一国军队极重要的战略物资,没有战马,何来骑兵?近几年来各地马匹数量日益减少,魏泉身为巡抚不想着解决问题,反而只想把这块官署人员一撤了事,难道要我大铭从鞑靼、西番手里花大价钱买马资敌么?”

  苏晏想了想,说:“皇爷给臣看这个折子,是想臣去陕西?”

  皇帝颔首:“不错。朕想让你去瞧瞧,这魏泉究竟是真有不得不裁撤的苦衷,还是个惜小费而忘大计的糊涂蛋。”

  “可是臣身为大理寺少卿,去勘核地方巡抚,似乎名不正言不顺……”

  景隆帝笑了笑,“这名分,朕已经想好了。还得多亏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他曾向朕举荐,想让你再领一项七品监察御史之职。朕当时没有应允,如今看来,倒是个不错的幌子。”

  苏晏感叹:我终于还是没能套过贾御史的按头安利呀!

  “朕打算,以停职待查的名义,暂革你大理寺少卿之职,降为监察御史。另封陕西巡按御史,抚治地方,整饬吏治,把当地马事给理清了,再禀报于朕。”

  从正四品降为七品,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但御史品阶虽低,权力却不小,可以将监察过程中发现的,地方行政所存在的弊端,直接上奏御前。比对后世,差不多就是廉政公署、纪检监察组、中央巡视组之流,对地方官员相当有震慑力。

  故而被民间称为“钦差”“天使”,意为钦命差遣、代天巡使。在戏文中,还要人手一柄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苏晏玩笑道:“这是不是钦差大臣?有没有尚方宝剑?”

  皇帝也笑了,揉了揉他的耳垂鬓角:“尚方剑可以赐,但不许你直接拿来砍人。”

  “皇爷怕臣滥杀无辜?”

  “朕怕你不会使剑,割了手。”

  -

  从宫中回到府里,苏晏脱下四品官服,整整齐齐叠好,对两个小厮说:“你们老爷我被贬官啦,还要外放呢!”

  苏小京傻眼:“啊?为什么呀?大人又勤勉又能干,凭什么贬你的官?”

  苏小北抿着嘴,沉声道:“就说了伴君如伴虎,贬就贬呗!大人外放去哪里,小的就跟去哪里,鞍前马后绝不怠慢。”

  “小的也是!”苏小京唯恐落于人后,大声表心迹。

  苏晏笑道:“难得你们一片忠心,还愿意跟着我。那就一并出发吧。”

  苏小京问:“去哪里?”

  苏小北则问:“大人何时启程,我好收拾细软。需要变卖房产吗?”

  “这处院子先不变卖,说不定我还要回来继续住。从下旨到启程,大约还要两三天时间,这期间要辛苦你们跑腿,收拾物什,购买用具了。”

  “都交给我们吧,一定给大人办得妥妥帖帖。”

  苏晏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拍大腿叫道:“哎呀,这两三日我不能待在家里!”

  苏小北不解:“为何?是我们侍奉得不够周到么?”

  “不不,我担心的是卫氏那边。皇爷虽然要贬我的官,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是让我出京暂避风头,还给了不小的权力,我怕有人对我更加怨恨,气急败坏之下,要走歪门邪道。”

  “什么歪门邪道?”苏小京惊问。

  “譬如说……雇几个流氓凶徒,半夜闯进来,把我鼻子割啦,耳朵割啦。你们知道我朝律例,残疾者不得为官?”

  两个小厮一同摇头。

  苏晏笑道:“这年头,当官也得看脸。听说先帝时期,有个状元就是因为容貌丑陋,殿试时被撤换掉了。”

  苏小京张大了嘴:“啊?那怎么办?”

  苏晏思索片刻,抚掌道:“去我兄弟那里躲两天!”

  苏小京傻乎乎地问:“大人孤身在京为官,哪里有兄弟?”

  苏小北偷偷拧他,拧得他嗷嗷痛叫,再也问不下去。等苏晏走了,苏小北骂道:“慌脚鸡,秃噜嘴,问个鸟!身为下人,难道要薄大人的面子,逼他承认去的是外室那里!大人说是兄弟就是兄弟,以后不论谁提起来,都只说是兄弟,明白么!”

  苏小京噙着一泡痛泪,连连点头。

第六十六章 遵医嘱别作死

  苏晏告退后,御书房只余景隆帝一人。

  皇帝坐回圈椅上,向后倚靠在弧度圆润的雕花背板,闭眼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一缕暗香。

  “蓝喜。”他唤道。

  蓝喜躬身走进殿内,在旁边小方桌上的水盆里净过手,轻手轻脚地摘去皇帝戴的翼善冠,熟稔地替他按摩头部穴位。

  “皇爷头又疼了?”蓝喜柔声问,“这回是左侧,还是右侧?”

  “唔……两侧。”

  “奴婢这就命人去请汪院使?”

  “不必了,只是思虑过度,休息休息就好。汪春甫一来,又是汤剂又是针灸,也不见得多大见效,尽折腾。”

  蓝喜委婉劝道:“皇爷御极十九年,大小朝会从未有一日懈怠,夜里也要批阅奏折,操劳国事,有如此圣明君主真乃国之大幸。但还是要多顾及龙体,劳逸结合呀。”

  皇帝睁开眼,音量不大,语气却峻重:“你所谓的‘逸’,就是往朕的寝殿里送醉酒官员,燃天水香?朕竟不知,你有如此大的能耐,从后宫到朝堂,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果真是大€€啊!”

  蓝喜怵然出了一身冷汗,伏地请罪:“奴婢擅作主张,罪该万死。但奴婢也是一片忠心,只想替皇爷分忧,这才好心办了错事,求皇爷开恩,饶过奴婢吧!”

  “你不是好心办坏事。你是暗下赌注,想搏一把大的。以为朝夕伺候,朕的不少心思都瞒不了你。朕想要什么,目光飘过一眼,你便巴巴赶着上贡,实在知情识趣得很。”

  蓝喜连连叩头:“奴婢赤忱之心天日可表,唯恐侍奉得不周到,这才事事多想一点,多走一步,并非有意妄揣帝心,求皇爷明鉴。”

  皇帝道:“朕之前警告过你,不要自作聪明。如今还要再警告一句€€€€别打他的主意!”

  蓝喜把额头压在地面,战战兢兢地连声称诺,发誓以后打死不敢。

  皇帝这才消了些气,吩咐他:“起身,继续。”

  蓝喜重新净手,按摩皇帝的顶门时,指头仍在微微颤抖。

  “不用怕成这样,只要你还有这份手艺在,朕就轻易不会杀你。”皇帝言辞中半是安抚,半是威胁,“你是朕用惯了的老人,若是再换个新的,还得重新调教起,有点儿麻烦。”

  ……只是“有点儿麻烦”。

  朝内外都说他蓝公公是当今宦官第一人,说景隆帝对他如何宽厚倚重,可他得到的这点恩分,与苏清河比起来,屁都不是一个。若是一再批触逆鳞,恐怕要招来杀身之祸!

  这下蓝喜彻底死了利用苏晏讨好皇帝,使他纵情遂欲的心思,不得不烦恼起该怎么与苏晏修复关系来。

  皇帝头痛有所缓解,又问:“那日是你派人送他出宫的?送去了哪里?”

  蓝喜赶紧答:“奴婢怕他醉酒难受,便吩咐送来这南书房,想着若是需要请太医也方便。谁知半路轿子被一名锦衣卫拦下,说奉皇爷的口谕送苏大人出宫,内侍们不敢阻拦,至于最后送去哪里,就知道那人自己知道了。”

  皇帝皱眉:“锦衣卫?那个这么大胆,敢假传朕的口谕?”

  “据抬轿的内侍回禀,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沈柒。”

  皇帝沉默片刻,说:“知道了。”

  -

  午后,苏晏一身轻装便服,坐马车来到沈府门口,畅通无阻地进入后院主屋。

  沈柒正在书房里,穿一身宽松的蟹壳青色贴里,斜倚在一张颇为宽敞的罗汉榻的重重软枕上,翻阅诏狱卷宗。因为提前一步接到下人的禀报,他见到苏晏时,并未露出多么浓重的惊喜之色,只随意拍了拍身旁榻面,招呼道:“上来,坐。”

  苏晏原本心底还有些不自在,尤其是看见沈柒翻动纸页的修长指节,就不禁想起因药乱性那夜,这双手是如何拨云弄雨,几乎将他揉成一滩春水的……

  他的耳根不由自主地泛红,很想扭头走掉。

  然而沈柒自然而然的态度,冲淡了这份尴尬。苏晏心想: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把那事放在心上,只当帮我解药性而已,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倒显得比他矫情。

  于是脱了皂靴,拿起旁边的卷草纹三弯腿炕桌上了榻,把小炕桌往两人中间一搁,不经意似的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七郎,我想在你府上叨扰一两日。”苏晏曲起一条手臂,架在炕桌上,微微倾身道。

  沈柒把卷宗往炕桌上一扔,双足从矮矮的桌底伸过去,撬入他的腿弯下方。

  苏晏警觉地问:“做什么?”

  沈柒道:“我腿长,蜷着不舒服,让我伸伸腿。”

  苏晏“哦”了一声,向后避了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