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青晓白
谢龄没出声, 走下云龟, 走去越九归身后, 轻轻拍上他肩膀。
“谁!”越九归吓得蹭的挺直腰板, 回头一看是谢龄,神情略微好转,长舒一口气道:“是师兄你啊。”
“你怎么在这里?”谢龄不解问道。
越九归神情变得极度萎靡, 若非顾及着自己身上的喜服, 大概已萎靡到了地上。
“我就该听温岚的话, 不办这样大场面的婚宴……太累了,光是站在外面迎宾客,就够难受了,我躲在这歇会儿,等一会儿拜了堂,还得挨桌挨桌敬酒。”越九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拍谢龄肩膀,“师兄你听我一句劝,这件事上千万别学我。”
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我给你安排好了隔间,既能看我的热闹又不被打扰。这会儿菜应该上齐了。哈哈,师兄你来了,我就能理直气壮地不去外面招呼人了!”
他整个人恢复了生气,理了理衣袖和衣襟,领着谢龄向主院走。
一路上遇见侍女仆人无数,还有寒山奇道的伙计,都向越九归道贺。越九归私底下虽是怨声不停,却不迁怒旁人,笑呵呵掏出红包发与他们。谢龄和云龟也分别领到一个。
越九归安排给谢龄的屋室说是隔间,其实是一间偏厅,长窗洞开,一眼能览尽庭中景色,壁前立修竹青松,壁上挂字画,甚是清雅。又有一扇打开了的屏风,隔在通向正厅的门前,虽挡不住喧嚣,却能隔绝窥探。
桌案摆在长窗后,上齐了四菜一汤,闻之即鲜香,是越记小食的手艺。
一盆小龙虾,红油透亮,葱沫青嫩,蒜剁碎成蓉,覆在一只又一只蜷起的龙虾面上;一盘扇子骨,外皮烤得焦酥,同样撒葱花,还点缀了白芝麻;还有一条清蒸鲈鱼,一碟炒时蔬,以及一盆泛着清香的小菜豆腐汤。
云龟去院子里闲逛。越九归推着谢龄肩膀走到桌后,然后绕去他对面。越九归不和谢龄讲客套,净手之后伸向小龙虾,揪出一只、拧掉头掐掉尾,剥出壳里的嫩肉,蘸上汤汁丢进嘴里。
他是饿极了,连吃四五只虾,才停下来说话。
“我们家的婚俗和其他地方不大相同,新娘子早接来了,在另一边的院子里和她姐妹们说话呢。待到吉时,才会来这边和我拜堂。”越九归执起筷子往谢龄碗里夹菜,然后不停地给自己夹,“吉时还有挺久,让我在这里多缓一阵子。”
谢龄端然坐在对面,见他这模样,不由失笑。
“贺礼。”谢龄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漆盒,推向越九归,“祝你们早生贵子。”
孰料越九归猛地摇起头:“不不不,我们都不想要孩子。
“温岚认为和我成婚——指的是举行婚宴这件事——已经极大耽误她练剑了,何况是怀胎生小孩?我也不大喜欢小孩儿。你是不知道,我有个堂哥前些年生了个小子,日日哭夜夜哭,闹得啊……”
越九归语气沉重地向谢龄诉说养一个幼童是件多可怕的事情。
谢龄听完后轻轻眨眼,换了一句祝福:“那祝你们百年好合?”
“起码得好三百年。”越九归比出一个“三”的手指,口吻认真严肃,“我会努力修行,追上我媳妇儿的。”
温岚是同届弟子中的佼佼者,否则也杀不出重围、摘得东华宴名额,可越九归……谢龄本想委婉地点一句,转念想到今日是越九归的大喜之日,还是算了。
“那你可得努力了。”谢龄说道。
越九归把谢龄的贺礼收进鸿蒙戒里,招呼他:“吃菜吃菜,我家大厨的手艺,可是日益精进呢!”
谢龄“嗯”了一声,开始动筷。
越九归没有喝酒,一会儿拜完堂还得敬酒,他思及此便头疼,故而能不碰绝不碰。
菜过三巡,越九归忍不住感慨:“说来你一直在鹤峰上闭关,前年密宗邀你去佛诞祭典都没去,我还真以为你会不来。”
谢龄本也是这样打算的,想等多年之后有了心情,再补送越九归夫妻一份贺礼,但今日忽然生出某种预感,该走这一趟。
“这是你一生一次的喜事,我怎会不来。”谢龄夹了块鱼肉进碗,淡然说道,“你不也给我留好了位置么?”
“我总觉得你会来的。”越九归小声道,“虽然你都不理我的联络。”
谢龄垂低眸光,专注吃菜,没接这话。
越九归知晓失言,在心底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悄悄观察着谢龄的神色,见他并无太大情绪变化,过了片刻呵呵笑起来,转移话题:“师兄在这里多留几日如何?再过些时日,就能吃蟹了。是我家新培育出的蟹种,虽不及秋日里的蟹黄多、个头大,却也甜嫩爽口。”
“我——”
谢龄想说他要回鹤峰继续“闭关”,但刚开口道出一字,心弦被狠狠触动,生出一种难言的、强烈的感觉。
他霍然起身。
一道赤红光芒现于眼前,乍然出现在眼前,幽幽然流转,旖旎翩跹着飘落,停在谢龄指尖。
光芒舒展,化作一尾羽翼轻振的蝶。
“这是什么?”越九归好奇问。
谢龄端详着指尖上的蝶,缓慢歪了下头:“萧峋?”
第169章
萧峋曾与谢龄以心头血结契, 两人之间有着真切的牵连,谢龄感知得分明,但还是忍不住这般询问。
蝴蝶在谢龄指上翕动双翼, 无声回应。
“萧峋?”越九归向对面伸出脑袋,神情比方才更惊奇。
谢龄和蝴蝶都没理他。谢龄将手抬高,把蝴蝶托举到平视之处,左右上下审视一圈,问:“浊气和阴墟都处理好了?”
蝴蝶又一次翕动翅膀。
“你现在不能说话?”谢龄瞧出几分端倪。
蝶翼耷拉了下来,复又抬起,缓慢震颤。
偏厅里起了风,风将一张彩纸吹落到谢龄面前,又听哗的一声, 某个抽屉开了,飞出一把剪刀。
寒山奇道少东家今日成婚, 准备的彩纸一应是大红色,剪刀上也绑着鲜艳的缎带,凑到一块儿极喜庆。
“这是做什么?”谢龄问。
越九归试探开口:“让你剪窗花?”
蝴蝶飞去彩纸上,继而绕着剪刀转了一圈。谢龄琢磨了一会儿,点头道:“好。”
好什么?越九归完全没看明白。
这里明明是他家, 他却觉得自己好多余。
“我得出去招待宾客了, 你们慢慢聊。不愧是我的大好日子, 双喜临门啊!”他哈哈干笑两声站起来, 不待那一人一蝶给回应,便从长窗窜出去。
谢龄目送他远去,脸上流露出些许歉意。
蝴蝶绕着谢龄飞舞, 在他周身牵出一道又一道柔和的光弧。谢龄注意力回到它身上, 看了它片刻, 拿起剪刀和彩纸。
咔嚓咔嚓,不多时,谢龄剪出一个纸人,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胳膊和腿齐全,有鼻子有眼睛,衣裳穿得松垮,披散着头发,气质和萧峋本人七八分相似。他把蝴蝶从自己肩头揪下,和纸人并排放在桌上。
“好了。”谢龄道。
蝴蝶在他手背蹭了蹭,变回初至时的赤红光芒,在虚空里一绕,流进纸人里。
下一刻,纸人站了起来,抖手伸腿,扭头低头,将自个儿前后都瞧了瞧,用满意的语气说道,“没想到师父剪纸的技艺也是极好。”
是萧峋的声音,低低柔柔,天生带着一股冷感。
谢龄未闻此声已有五年,神情忽而恍惚。他很快又笑了笑,将剪落的彩纸边角拾起,和绑着彩缎的剪刀一起放到另外的桌上去。
纸人一步一步走到谢龄身前,张开双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对谢龄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也不算太晚。”谢龄用筷子头将这小纸人推到旁侧去,夹了一只虾到碗里,一边剥壳一边说道,“本打算如果你再有两三年不回来,我就……”之后的话却不说了。
纸人毫不气馁,重新靠近谢龄,翻上他手腕,往上挪了一截,在他手臂上寻了个位置坐下,晃着腿问道:“就什么?”
“就当你死了,给你修一座坟。”谢龄把蘸过酱汁的虾肉送进口中,不紧不慢说道。
“那我再娶你一次?”纸人的口吻充满了欣喜,“我极喜爱你穿喜服走向我的样子,娶一百次都乐意。”
谢龄:“……”
纸人说话的同时往桌上甩了一道灵力。鲜红油亮的小龙虾开始一只接着一只离开菜盆,它们自行褪去外壳、分出虾肉,虾肉再往酱汁里一滚,最后飞进谢龄碗中。
“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夹。”纸人插着腰说道。
“为什么又是你娶?”谢龄嘟囔着这家伙的上一句话。
“那你娶我吧,咱们一人娶一次。”纸人摊开了手,“下一次办盛大一点如何?你铺十里红妆迎娶我,喜钱从城东撒到城西,从山脚撒到山上。唔,我还要八抬大轿。”
“好啊。”谢龄笑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将这家伙推倒。
纸人萧峋随遇而安,抬了抬腿,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谢龄手臂上。
谢龄不喜浪费,只要不是太厌恶的,夹进他碗里都会吃掉。眼下碗里堆满小龙虾,这又是他爱吃的,便一口一口慢慢吃起虾肉。
待他吃得差不多,萧峋用灵力盛来一碗汤。
“你都瘦了。”萧峋低声嘟囔。
谢龄半挑起眉,不想多谈此事,问起萧峋:“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现在的我是一缕分魂,本体在你道殿里。我回去后没找到你,就变成蝴蝶飞出来啦。”萧峋回答,俄顷泛起嘀咕:“说起来化蝴蝶来找你,这寓意是不是不太好?”
“你本体出不来?变成什么样了?”谢龄停箸,眉头再度蹙起,表情变得严肃。
“不是太大的问题。”纸人翻身坐起,轻拍谢龄手臂,语带安抚,“一会儿回去你就知道了。”后面的半句,藏着或多或少的迫不及待之情。
谢龄因萧峋的迫不及待安下几分心,又因这迫不及待之情生出戏弄的意思。他开始喝汤,喝掉大半碗后,状似漫不经心地对萧峋说了一句:“越九归邀我在这里多留几日,尝到今年的蟹再回去,我觉得不错。”
“几日?来的路上我看见了,那蟹远不及秋蟹肥美,不吃,等秋天我带你去阳湖吃。”萧峋立刻反对。
谢龄却道:“吃这里的岚罦蟹和吃秋蟹,二者并不冲突。”
“吃这里的蟹比回去见我还重要?不留,不吃。”萧峋跳上桌、站到谢龄面前,拉长语调不满说道。
谢龄眼底掠过笑意,慢条斯理喝起汤,吃余下的虾肉,待吃完最后一口,放下银筷起身,看了眼屏风及屏风后宾客如云的正厅,抬步向长窗。
纸人还抱着手臂气鼓鼓立在桌上。
谢龄回头瞥了他一眼:“我带你回去,还是你自己走?”
萧峋反应过来:“原来你方才是故意捉弄我。”
“你不等越九归拜堂了?”萧峋问,紧接着自答道:“也是,他肯定只会一脸傻笑,无甚好看。”
纸人萧峋窜到谢龄肩头坐好。
比起来时,日影偏转数分,在地上变得斜长。这座庭院里种着谢龄叫不出名字的花,粉红淡黄锦簇成团,在流金的日色里轻摇缓曳。草丛里有虫鸣,和着树梢上的鸟啼,声声清越。
谢龄在池塘旁发现了云龟,它正逗里面的锦鲤,听得谢龄的喊,只晃了下尾巴,一副不情愿搭理的模样。
“人间道的人来得不多,不如就让它在这里当个代表,反正它找得到回去的路。”萧峋提议道。
谢龄带着肩上的纸人踏上归程。
这些年他未曾正儿八经修行,功法和修为却是精进了,御剑速度远胜从前,一个时辰便回到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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