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向晚
纪墨毫无异议,听话地点点头,跟着莫秉中去吃饭休息。
次日天公作美,正好是个大晴天,把画作悬在窗上,背面朝外,清晰可见若干断纹,裁剪细细的宣纸贴在断纹处,那宣纸细到两根发丝并排的宽度,这般一道道贴上去,倒像是用线来贴补一样,看起来就颇为耗费工夫。
莫秉中的食指到底还是有所不便,做这些细微的工作,不一会儿额上就有了汗,半弓着身,脸贴得极近,一点点把裁成细条的宣纸贴上去,那些宣纸条太细了,一不小心就会被扭断,纪墨在一旁很想帮忙,奈何莫秉中怕他越帮越忙,并不许他插手,便只能干看着。
等到所有的断纹贴完,画作背面已经变了一副样子,像是贴满了创可贴似的,就是那创可贴小了点儿。
“好了,等到干了就好了。”
莫秉中直起腰来的时候,又要反手捶腰,纪墨的小拳头已经先一步到达位置了,“爹爹歇歇,我来给你捶,力气够吗?疼吗?”
“不疼,墨儿做得很好。”莫秉中放松了表情,享受着儿子的服侍,过了一会儿才让纪墨停手,以手试了试所贴处的干湿程度,觉得差不多了,又把画作换了一个方向,换了一个地方。
这一次,要上墙了。
先让画作保持表面潮润,然后上墙绷平,准备下一个步骤,也就是全色。
全色,即给画面上没有颜色的地方添上颜色,主要就是给漏洞处失去颜色的地方补上色彩,使画面统一。水墨画的颜色主要都是墨色,但浅淡不同,自然也就有了多种颜色分级的感觉。
这里面就有一个高要求,叫做四面光。
“何为四面,上下左右。要从这四个方向上看去,都看不出画作被修补过,就是成功的修复了。”
莫秉中解释得简单,但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很多人修复古画,也就是一两面能看罢了,放在他的眼中,补过没补过的总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当然,也要换角度去看,这也是一些人为什么欣赏画作会不时调换位置,从这个方向看过,又从另一个方向看过的原因。
在这一个大步骤上,又有两个小步骤,首先就是要调色,调出跟画芯接近的颜色,可以浅,不可以深,其次是接笔,这一步就相当于二次创作,在体味画师构思笔法的基础上,补全因画作漏洞而产生的断笔。
这里面也有些要注意的地方,水墨画很多时候都会有留白,便是勾勒某物造型的线条,也不会笔笔都相连,其中也有若断续之处,笔势已尽,而其意犹远,像是衣褶相叠,不能尽显。
所以,并不是每一笔都需要连贯,有些空白看着还有缺笔之处,其实已经尽了,就是要那样留白,给人留下联想的空间。
莫秉中早就调好了颜色,很快就到了接笔这一步,他的神色专注,连跟纪墨的讲解都忘了,全心投入到对这幅画作的理解之中,若在冥冥之中与古人交感,体会这幅画背后的种种未言之处。
在他的笔下,一个个漏洞在迅速被填补,有的是单纯的颜色填补,与底色相近,有的则是笔法勾勒,直接连接断续,又在其中仍有断续。
纪墨在一旁看得暗暗佩服,莫秉中不是专研画作的,但对画作的快速理解上,显然也有独到之处,一些地方的修补做得的确很不错,当然,以他较为专业的眼光来看,某些地方要是再改改就更好了。
当然,现在也很好,所接线条是没什么疏漏的,不能说修复得不好,只是还能再精进罢了,这种精进甚至是在二次创作的基础上提升了原画作的水准的。
这幅古画上的构图并不复杂,一棵树只显出部分,树干树枝,都不算多,一个人物,老叟而已,宽大的衣物遮挡着可能瘦弱的身躯,布满皱纹的脸上刻画着生活的愁苦,酒葫芦在手,目眺远方。
并没有多么复杂的景物人物,这就让修复的程度会减轻一些,速度也会提升一些,纪墨在一旁看着,莫秉中的动作流畅,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有一种若是自己做,必然也会如此行云流水之感。
等到这一步完成,所有漏洞都已经被补色完毕,莫秉中还来回换了几个角度查看,确保这的确是“四面光”,完全不会被看出漏洞来了。
纪墨是一点点看着这幅画被修复完成的,还记得最开始那霉变发污的样子,现在再看,就像细雨洗去浮尘,让天空都呈现出一种难得的亮色,焕然一新了。
哪怕还没有重新装裱,这样一幅画却也好过之前很多了。
被揭下来的背纸并没有完全损坏,天地杆更未曾弯折,中途,莫秉中出去添置了一些材料,回来把背纸又重新修复了一遍,尽可能地用了原物,重新把画芯裱入其中。
做完这一步之后,古画算是修复完成了。
看着修复好的古画,莫秉中也是难得感慨,好几年不做这样的精细活儿了,手上还是有些不得劲儿,但做完了,看到成果,仍然是骄傲的,便是他多年不做,手也没生,这本来就是一种熟能生巧之外的天赋了。
那种技艺,本身就烂熟于心,以至于手上的每一块儿肌肉都记得该怎样做,这样的好处是他的技艺不会因为长久不做而生疏,坏处也同样明显,很多时候,手部的记忆都忘了现在食指短缺,会在拿捏工具上,让莫秉中感觉到那种缺失带来的影响,不得不分心克服,无法如以前那般浑然忘我地投入其中。
“修复古画,如同延医治病,医(术)好,则医到病除,医(术)差,则医到命毙,其中差距,不是眼睛看看就能会了的。”
这一句,就很有提醒的意思了,莫秉中知道自己做得轻松,看的人难免也会觉得此道容易,然而真正上手就知道了,除非不在乎古画性命,否则,又哪里有什么容易。
看着不过几个问题,如同那几个固定的病症,连医治的方法都无需许多种,照猫画虎地做着那些步骤就是了,但,真正能够做好,还能让步骤起效的,又有几个呢?
同样是风寒,有些人吃了药好了,有些人吃了药死了,是药害人,还是病害人?
其中的道理不言自明,有些人修复古画莫若不要修复,留待后来,说不定还能够给古画留一条活路。
毁于修复师手中的物品,比那些被时光湮没的物品,恐怕也少不到哪里去。
这是一项有些烧钱的技艺,想要学好就要大量的练习,要手感要经验,而这些练习很多时候又不能用现在的东西来代替,比如说瓷碗,新的瓷碗破损了修复起来容易,甚至都不用判断颜色年代的区别,但这样的修复就算成功了,又价值几何呢?
连价值都没有,修复师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换句话说,就是修复师要靠什么吃饭呢?
所以,很多修复师做的都是修复古物的活儿,这也是赚钱的活儿,但有很多人知道是修复过的难免不喜,字画类还好些,若是瓷碗之类,知道是修复过的,又有几个人能够心中无暇,若美器视之呢?哪怕他们看不到那裂痕,但那裂痕却存在于他们心中。
事实若此,不少修复师就会不言其被修复过,而是当做完整古物卖出,其中价值,又更胜于修复过的物价,更有很多以次充好,让修复师几与造假者等同,大大地坏了名声。
第288章
行业乱象。
这个在现代并不陌生的词汇,在古代有着更大的市场,权利地位可以导致一个不成法的“法”盛行于世,还能让行业内部的倾轧愈演愈烈。
那些往事,每每想起,短了一截的手指都会微微颤抖,似还能记得那时候剧烈的疼痛,让身体都跟着渗出冷汗来。
“佛有六指?!”
“你在想什么!”
“快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莫秉中,你怕是指头太长了!”
“这多出来的佛指,便由你来填补好了。”
所有的心高气傲都在一片混乱之中化为尘埃,曾经倨傲地表示非自己不行,那时,却只能被人狠狠压着,任凭他如何挣扎反抗,努力蜷缩手指,还是被斩下了一截手指……
“师兄如此,怕是担不得师门的担子了,师弟不才,也只能代为分忧了。”
一向和善的师弟翻了脸,以害怕他会连累他们为由,把他赶走了。
并没有完全丧失的食指还是能用的,但在一些精细活儿上,必然也是不如从前了,莫秉中是颓丧的,在修复一道上,他也是天之骄子型的人物,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哪里想到……
莫秉中看着画作,画中老者的手抓着酒葫芦,却似忘了喝,微微仰头,望着上方的天空,他在看什么,一片灰暗之中,可有一丝活路?
那个时候,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莫秉中已经不愿去想,记忆中,零散的碎片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始终无法再回归到应有的顺序上去,他是被一个老道人救了,得到护理的手指并没有溃烂,反而收住了口子,拥挤过来的皮肉包裹住了白色的骨茬,他的手渐渐好了,哪怕永远地缺了一截手指。
“这世上,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呢?”
那一句话,是老道人的感慨,是他对满脸褶皱做出的总结,同样也是再度唤醒莫秉中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既如此,那些人把他推入深渊,他就真的要顺着深渊往下滑吗?
不,不能够,他的手还在,他的十根指头还在,只是短了一截食指而已,他还能做,他可以……
万仞绝壁陡峭,一条藤蔓垂下,怀抱着仇恨的眼怒睁着,盯着绝壁之上,伸出的手紧紧抓住了那也许会被抻断的藤蔓,他不能想别的,不能看别的,只有盯着上面,才不至于让自己继续下坠。
白雪皑皑,厚压山峰,谁又知道那平静的表面下,是否压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呢?
一日岩浆涌,我与敌俱丧。
莫秉中留起了大胡子,在老道人死后安葬了他,拿着他的度牒,穿着老道人的道袍,也成了一个道人。
长长的衣袖垂下几乎能够遮住指尖,没有人会去在意他的食指是否短缺,他走过很多地方,也在很多地方停留过,如果有人去看他的行走轨迹,就会发现,似乎都是在绕着一个圆来进行,那个圆的中心就是他骄傲的起点,也是他被驱逐出师门的转折点。
狮子搏兔,尚且拼尽全力,兔要搏鹰,又怎能不处处伪装,时时在意?
漫长的时间,足够让怒火一样的仇恨在翻涌不休之中找到新的规律,潜藏下所有的力量,蛰伏下来,等待着最后的爆发。
漫长的时间,也能让他所图谋的报仇计划逐渐完善,完善到无可挑剔的地步,只等最后的致命一击。
物件碎了,可以修复,人心碎了,如何弥补?
血肉之躯,修补的每一针,都是要带出血肉来的,是疼,是恨,是怒……莫秉中动作轻缓地把画作卷起,那模样像是在对待一位心爱的姑娘,目光之中似还能看到那潜藏的无限爱意,是真的热爱这一行,同样,也恨。
爱它由心,喜欢那一个个物件从破损到完整,从灰暗到光彩,他的手,仿佛执掌着它们的生死存亡,喜怒哀乐,这是外界所不能给与的成就感。从接触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看着它们在他手中绽放芳华,与世同辉。
恨它因人,那些善妒之人,若隐藏在阴暗之中的毒蛇,伺机而动,见不得那花独自美丽,非要上去折了它的枝,碾碎它的蕊,坏了他的名声,从名花到烂泥,这种变故,便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吗?
六指佛像,呵,六指佛像。
“师兄啊,你可曾见过佛有六指?”
声若毒蛇吐信,毒液飞溅。
画轴卷好,系上,莫秉中开始收拾工作室之中的其他杂物,纪墨在一旁帮忙,莫秉中讲着讲着就不说了,兀自看画走神,他也不好催问,现在看他动了,当下就跟得到了指令一样,也跟着忙忙碌碌。
莫秉中收拾桌面上的工具,他就收拾余下来的边角料,各色纸张等物,经过裁剪的小细条,若是第一次穿越的时候,他恐怕会直接搓成一团扔了,现代人扔几张草稿纸都是小意思。
但经过了好几个古代,也见过物资匮乏的状况是怎样的,纪墨就添了小心,把所有的纸张都分分类,一样样整齐堆放好,这些,可都是花钱买来的。
倒是拆下来的那部分完全无法使用的命纸之类的,纪墨犹豫了一下,也没马上揉烂,而是整齐放在一边儿,看看一会儿莫秉中是不是会有什么安排。
等到所有都收拾妥当,这个屋子,除了没有落尘之外,看不出有人使用过的痕迹了。
莫秉中的工具箱是个木箱子,看上去有点儿像大夫背的药箱,却要大一些,里头分了好几层若干格子,还有若干小装置固定着工具的位置,软布包裹着一些工具,即便有所颠簸,也不会让它们直接散架。
其中空余的位置,莫秉中把纪墨收拾出来的纸条等用油纸包了一层,放入了工具箱中,留下那张已经不要的命纸,摸了摸,早就干了,直接就拿去灶台烧了火。
晚上吃饭的时候莫秉中就说了要走的事情,两个趁着天还没黑收拾好了东西,等到天明,早早就开始往外走,赶在城门大开的第一拨人离开了这座城。
后面的行程完全是莫秉中在做主,他带着纪墨去了下一个城,卖了瓷碗和古画,换来的钱买了几样破损的东西,暂时没修复,而是直接带着去到下一个城,又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如之前一样,找了个空屋悄悄住下,倒腾出一个专门的工作室来,把准备修复的东西放在其中,一样样修复。
纪墨还小,多半只是看着而已,莫秉中也不完全让他闲着,发现他在雕刻上有天赋之后,也会把修复一些配套木匣之类的事情交给他来做,小小的刻刀并不是为小孩子使用而准备的,不太趁手,但纪墨很快就找回了手感,很好地完成了莫秉中交付的任务。
木制品是很容易被时光腐蚀的,多数也没什么修复的必要,比起修复所耗费的时间精力,不如重新买个新的来用,而且除了一些特殊的木料和制作工艺之外,大部分的木制品价值还是不高的。
初学修复,以木制品来上手,一来容易,二来便宜,其中自也有要点方法,要区分对待,如干裂变色等问题的处理,就是木制品修复经常要面对的,其次就是缺损了。
纪墨手上拿到的是一个木梳,木梳在三分之二处断开,已经找不到那断掉的三分之一了,剩下一个因时日久了而摩挲有光的茬口。
茬口最初肯定不会光滑,但原主爱物,竟是不舍丢弃,继续使用,天长日久,便如盘玩一般形成了自有的光泽,这样的物件,修复起来的难度不在于找出合适的木料雕刻补全,而在于如何让两处合并之后看不出曾经断过,或者说有一者为后补之“假”。
莫秉中修复物件是这样断定标准的,首重者,“补其形,全其貌,复其所能用”。瓷碗修复便是如此,碗原来是什么形状,修复之后还是什么形状,连上面的花纹都不会有所疏忽,浑然一体,还能继续当做一个碗来用。
次重者,“不失其用,不隐其形”,这一条,就可以看出当下的价值观是“实用为先”,收藏什么的,都还是在实用基础上的。
便如修复古画,古画的实用标准就是能够继续挂在某处观赏,通过欣赏画作来感知古人作画时的心境等等,有种悠然怀古之感。
再次者,“形有失而用”。
若纪墨手上的木梳,最好的修复方法自然是找一块儿材质相同的木料雕刻出来那缺损的三分之一来补全,让所有人都看不出来曾经断过的补全。
稍次的修复方式就是如同名琴焦尾一样,保留下犹焦之尾,不失其用,让茬口还是茬口,梳子还是梳子,修复之后或可有缺憾之美,若画作留白,让人联想那缺失的三分之一是何等的模样。
最次的修复,便是“形有失而用”了,若修复古画时候的接笔,顺着前面的纹理形状,对后半段做出或大或小的更改,让整体趋于完整,这种完整是在失去了那三分之一的对称之后的完整,也就意味着整个形状都被更改了,改其形不改其用,用处还是完整保留下来,让物件不至于荒废。
第289章
这三个层次可以说是修复师的等级划分了,但这种划分并不准确,每个修复师擅长修复的东西也不一样,有擅长修复古画的,让他去修复瓷碗,知道原理方法步骤,最多也就能够达到中等档次,达不到最优的效果。
所以,修复师看似是一个职业的统称,其实也是分成若干小类的,字画类,器物类,金石类等,想要把所有的最优都包揽,还真的是因人而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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