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向晚
师徒之间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进去,纪墨只有一次问过那乐器房中的若干乐器,看起来,可不像是新置办的,所以,是原来就用过的吗?
“都是我用过的,难为他能讨来。”
这个“他”毫无疑问就是纪辰了。
纪墨无法形容况远说到此事时脸上的表情是感动还是讽刺,总之那一笑看上去总有些怪异。
受过重大打击的人,指望他什么变化都没有,实在是奢望。
能够平淡处之的,也算是难得的豁达之人,往常见况远,纪墨就觉得他是那种人,隐士风流,莫过于此,看上去便是清风朗月相伴的修仙之人,可唯有提到那些过往的时候,才能发觉那言语之中隐藏的某种怨气,像是在暗中窥伺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动闪电一击,让人死于剧毒之下。
纪墨总有些担忧,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置喙的,那些成年人的事情,轮不到他一个孩子说嘴。
只不过,自从知道这是纪辰给的宅子,纪墨总觉得住起来都别扭了,连带着每次讨厌纪辰在远处旁听,因为这个内情,也不能讨厌了,否则反而显得自己有几分霸道。
那是人家的宅子,凭什么不让人家来呢?
人家的宅子,人家想要站在哪里就站在哪里,又不是偷听传艺,况远都没说话,他有什么理由赶人呢?
于是,纪墨就会在学习后,快速离开纪辰的视线范围,不是躲到乐器房去熟悉那些乐器,就是自己找个他们平时不会去的地方,慢慢练习。
笛子、琴、瑟、笙、琵琶、竽、胡琴、埙、钟、鼓、箫……
纪墨学到箫的时候,况远不经意说起了纪辰的紫竹箫吹得极好,“在此前,我觉得我吹得还不如他好,那种清越之音,下次他来,让他与你吹上一曲,你听了便知。”
很多东西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况远教纪墨的时候,总是会如第一次那般,自己先用这样的乐器演奏一番,随便什么曲子,最好是凸显这种乐器的,即换了旁的乐器,也能成曲,却总是略逊一筹,不如此乐器更佳的曲子。
演奏完,他并不问纪墨要什么听后感,而是会让他记住这种感觉,有些乐曲之中传达的东西,并不是一定要乐曲之中才有,乐器之中同样也寄托了一部分。
同一首乐曲,用琴声奏来,也许是旷古之音,可传天地至理,用笛声奏来,就平添悠扬婉转,若牧童骑牛,自有一番乡野之趣。
这其中的差别,不是曲子带来的,而是乐器带来的。
同一个音,这个乐器奏来或许多出几分低沉,换一个乐器,就飞扬得要到天上去了。
因这种乐器固有音色而形成的不同,便是那不得不寄托在乐器之中的情绪了。
所谓乐曲传情,传的情便在这几种交融之中。
纪墨听着,感悟着,也亲自尝试过,再后来纪辰来的时候,果然,况远还记得,让他专门为了纪墨吹了一曲。
箫声清朗,似有涛涛海潮,此起彼伏,又似海面骄阳,照下粼粼碎金,天地同色。
那种凝于其中的气魄,真的是“大丈夫当如是”,配上纪辰本就俊朗的样貌,怎么看都是翩翩君子,湛然若神。
若仙君凌波,可观沧海。
哪怕是不认识的人,听了这样的箫声,定也会以为吹箫之人是神仙人物,一技之绝,可见于此,忽略身份地位的差别,只想与之结交才好。
再想到纪辰的文人身份,对他便又会多了许多好感。
在这样的声音之中,连纪墨都忍不住自省,人家也没做什么讨厌的事情啊,连况远都不曾说他不好,自己哪里来的资格代为嫌弃呢?
“多少年了,你的箫声更好了。”
听完,况远感慨起来,对纪墨摆了摆手,没跟他多说。
纪墨告辞退下,走远了,回头去看,那两人,一站一坐,在那里似乎说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默契地欣赏着外面的景色变化。
箫声的学习,纪墨也就听了那一曲,他想再听况远的,况远却少有地拒绝了,“我的箫声不如他,没必要听了,你只记得那种感觉就好,倒也不必完全像他……”
这话中复杂之处,让纪墨似体味到了某种苦涩感觉。
连那笑容神色,也多出几分苦来。
纪墨的学习速度一直很快,有了学笛子的经验,学箫似乎有几分事半功倍之感,拿捏准每一个音,再奏那些熟悉的曲子,顺风顺水一般,很容易就能掌握。
这有些像是“一理通,而百理明”,有的时候兴致来了,悠然小调,信手拈来,多出几分自在随意。
那自在随意落在乐声之中,得了况远的赞扬:“便是如此,乐为心声,本就不该有什么束缚。”
世人眼中的身份地位,阶级规矩,通通都不能成为乐声的束缚,因为心始终都是自由的。
所有的曲调定式,不过是后学之人不敢弃前人之言,以为范本,方便求学,其实真正论起来,会了指法,又哪里需要有一定的曲式呢?我所作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此方为最,可称雄。
况远追求的便是那种“乐传心声”,什么规矩,什么定式,都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若只能在规矩之内奏乐,那乐声又能传达多远呢?
想要与天地相合,就要先有能够传达到天地间,自由广阔的乐声才可。
这种道理,乐师不是不明白的,只不过很多时候,人活世间,又怎能不受世间所累?
也就是况远,抛弃了家族,没了亲故,什么都没有了,方才能够奏出那等无拘无束的近乎升华的乐声来。
若是现在有人听了况远的乐声,再想起当年,恐怕也要感慨一句“不经挫折,无以为乐”吧。
有些技艺,便如那冬日梅花,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总要有一番变故挫折,方才能够脱胎换骨,真正离了那凡俗。
这层感悟,况远不曾提起,他自认挫折尚且不够,只按部就班地教导纪墨,看他箫声有所成,便没再让他继续练习吹箫,而是换了乐器。
“钟多为编钟,可奏整乐,只编钟为礼乐,非寻常可得,我以小编钟教你,简学宫廷礼乐。”
提到“宫廷”一词,于如今的况远来说,也是多有感慨。
他那时候辞了宫廷乐师一职,如今看来并不后悔,却难免仓促,宫廷礼乐并不是不美的,带着镣铐跳舞尚且能够舞出动人的舞蹈来,那种在规矩之内做出的乐,也有其可听之处,可学习之处。
但他受不得其中的种种束缚,早早辞去,如今想来,难免也有几分遗憾,不曾看得宫中乐典,熟悉那些大乐之音。
被况远称作“小编钟”的那一套很是小巧玲珑,像是等比例缩小的编钟,小小的木锤长棒都像是孩子的玩具,看起来实在是袖珍玲珑了些。
纪墨见了难免好奇,为何不是小时候就让他学这个,比起按压笛子和拨弄琴弦,使用木锤和长棒奏乐,既不伤手,又充斥着乐趣,恐怕学习起来,都多出几分兴致勃勃来。
正与孩子的好奇心相得益彰。
似是看出纪墨在想什么,况远一笑,为他作答:“你只看这编钟玲珑可爱,却不知道何为礼乐规矩森严,若早早让你学这个,怕是学不出正雅来,只当好玩儿,偏了乐理。”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寓教于乐的,不到一定的年龄,不能够理解其中的道理,真的学了,也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并没有什么益处,反而是了乐理的正雅,若走上了歧途一样,将来想要纠正都难。
唯有先了解其中道理,再去学,才知道为何要这般,而不是那般,有些乐,是容不得奇思妙想的。
这套道理放在宫廷乐上,就最是合适了。
况远惯例像是奏了一曲,钟声的清脆又不与旁的乐器相同,大大小小不同的编钟,发出不一样高低的声音来,连清脆都分了若干曲调的样子,明明是正雅端庄的宫廷乐,却又似从中听出些俏皮活泼来,并不是纪墨想象中的沉闷有余,端肃过分。
可,若认真品味,其中却又没见多少活泼俏皮,反而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有条不紊。
这里便要说,宫廷乐最讲究的规矩,在编钟这里,便是次序,从某个音起,便从某个音终,整一套顺序,是不能错的,若有差池,就失了正雅。
而这种大乐伴奏也不独编钟可以撑起,所以况远说明自己演奏的只是某个小段,真正的配乐,便是加上纪辰,也撑不起一个完整的宫廷乐。
那此起彼伏的乐声交融,才是宏大浩然的宫廷乐该有的样子,如今这般,单调是编钟奏鸣,总是少了几分意境,难以让人融入理解。
为此,况远不得不多做说明,生怕纪墨以为宫廷乐就是这样的单薄,想象不到那种场面。纪墨的确不敢以自己的想象为真,却总也知道真正的宫廷乐绝对不是叮叮咚咚就能完的。
第682章
如果说编钟的难度在于难以想象其与其他乐器配合演奏宫廷乐的样子,那么鼓的难度就在于力量的不拖泥带水。
况远在纪墨的心中,一直都是那种翩翩君子,很有些隐士风度的人,纵然有些时候似乎也显得偏激偏执,不那么好说话的神经质,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很有闲云野鹤的气度的。
这样的人,弹起琴来,真的就是高山流水之感,吹起笛子来,也如山中仙鹤,袅袅然云中,其他的乐器,纵然是束缚重重的宫廷乐所用的编钟,也能感到一些山野闲趣,并不流于凡俗。
以至于他奏的乐,留在纪墨心中的印象都是高、洁、雅,有种难以言喻的超脱之感。
以上种种印象,不能说不对,但到底太过片面了。
第一次见况远击鼓,也是纪墨第一次见到况远的形象有了如此大的颠覆。
他的身上缚着一根绳,将两个宽大的袖子完全拽起,露出胳膊来,完全暴露在外的小臂上,随着鼓槌挥动而暴露出肌肉的线条来,每一次击鼓,或轻或重,或迅或捷,都踩着鼓点,让人感觉到那种心脏都随着节拍跳动的感受。
一下一下,声音震动到心里,五脏六腑,似乎都随着这样的节拍而震动,不知道远处听来是否也有这种入心之感,但站在近处的纪墨,的确是刷新了自己的观感,竟然还可以这样吗?
从来没想过,看人击鼓还能看出力量之美来,那种美是通过鼓点节拍传递过来的,听觉似乎优先于视觉,让人发自心底感受到那种干脆利落,全不拖泥带水的力度之美。
击鼓真的是一项很需要力气的事情,看着况远的额上很快冒了汗,看着他的肌肉用力,纪墨很是明白自己若想要做到,恐怕也需要锻炼锻炼身体才行,真的以为仙气飘飘就是弱不禁风,恐怕就无法做到如此击鼓了。
一段整乐完成之后,纪墨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况远索性接了绳子,拉开衣领,让上半身从衣领之中钻出,暴露在外,坚实的肌肉线条并不笨拙,反而显得优美。
宽大的衣袖在腰间系住,松松垮垮,恍似多了一条短裳罩在宽袍之外,汗水从肌肉的沟壑之中流过,并不是完全雪白的肤色,也不曾饱经烈日的摧残,就是那种自然的肉色,便似有了灼眼的火热。
“好久不曾击鼓了,果然还是要这样才痛快。”
况远没有退下来,站在那面大鼓前,再次挥动起鼓槌来,他并不会跳舞,但在某些鼓点节拍上,也会用力地跺脚,或者加一声“喝”,大开大合的击打动作,配上那样的力度,莫名也有了几分况远从不曾有的英雄气概。
鼓点沉重苍凉,又在乐声之中找到了协调的点,于是,壮怀激烈,古道荒漠,西风瘦马。
那一个音符一个音符连接起来的乐曲,似乎如笔端画墨,时而细细勾勒,时而大笔挥洒,最终构成一幅出征之景。
这一曲,送离人,望长安。
这一乐,奏凯旋,望归途。
若有千军万马,只在眼前,随着鼓点激昂,旗帜飞扬,西风烈烈,骏马嘶嘶,那铠甲可曾为风沙所没,那将士、可能再见长安?
曲不知,所以深沉。
乐不知,所以轻扬。
那乐曲无法到达的地方,是否有人为此浴血沙场,又有几人能披红而归?
似有矮墙在脚下,似有旷野在远方,似有那无数目光落在后背上,让这鼓声都沉闷得发响,是一颗颗心跳跃之后落下的力量,是一种种思念传递的哀凉。
那抛却头颅的地方,是否,也曾有这样乐声指引,莫要让亡魂失了方向?
画有画境,看画如在画中,可感画家笔触,若心神已经入画,被画牵引,身临其境。
乐,同样有乐境。
若乡音相连,万里若故。
又似声传天地,那天地之中的一丝感念,也随之传给了听到乐声的人,让他明白一些什么,感悟一些什么,走入那乐师所演奏的乐曲之中,感受那乐曲之中所寄托所抒发的东西。
你看那天高云远,是一片闲时风景,
你看那风吹叶落,是一片萧瑟秋情,
你看那旷野无人,是一片荒凉清冷,
你看那黄沙漫天,是一片烈烈浓情。
那乐曲的低是思,是哀,是别,是离亦有情。
那乐曲的高是念,是喜,是见,是聚若浮萍。
那低柔婉转的,也许是美人旋腰,裙摆飞扬,让发上金步摇,摇乱花颜。
那高昂激荡的,也许是将士凯旋,金戈铁马,让甲上银光冷,刺入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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