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我明知他话出无心,心口仍不觉紧缩一下,才道:“我悟性太差,怕耽误了师弟的时间。”
叶疏道:“师父命我教你,我自当遵从。”
我听他口吻冰冷,禁不住心中讽笑一声,道:“师弟如不情愿,大可不必勉强。这青云剑也不是甚么秘奥,我随芝兰台弟子一同习练,也是一样。”
叶疏黑玉般的眼瞳中浮起一丝奇异之色,仿佛我说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言语一般:“师命如天,岂由得我情不情愿。”
我一阵怨愤之意骤然生出,索性挑明道:“那好罢,我便直说了:我不想跟你学剑,更不想每天傻呆呆看着你演练,还要受你那剑侍奚落白眼。我宁可找个最低阶的弟子教习,也不想再到你们主仆面前丢脸。”
我怕他还执著师命那一套,又道:“我到时一定禀明师尊,说一切全是我自作主张。师尊只当我任性胡为,绝不会怪罪你半点。”
叶疏神色半分波动也无,也不接我言语,反将一双黑瞳转向院中那两株梅树。
我一时情急羞恼,脱口道:“这不是!”
叶疏反问道:“这不是什么?”
我自悔失言,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反正不是你想的那个!”
叶疏道:“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我一时噎住,心想谁说他不会说话,我瞧他口齿灵便得很,出去跟人吵架只怕也吵得赢!
时值盛夏,正是这老梅树最丑陋之时,树皮块块皲裂,修剪过的节疤突隆,气息也颇不好闻。叶疏缓缓走近那梅树,伸手抚摸了一下光秃秃的枝节,道:“我不是瞎子,不止认得梅花,也认得这梅枝。”
月华之下,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凝望着我,问道:“你为何要说谎?”
我耳中轰的一声,便是当日被迫在他面前展露内心妄想,只怕也不如今日这般倍感屈辱,仿佛一颗心被剥光了扔到地上。
我今日本就情绪激荡,此时被他一逼,眼中忍不住又涌上泪来,大声道:“叶师弟,从前我确实对你有过痴心妄想,可笑固然可笑,却也不欠你什么!不知梦中你救了我,我也救过你,咱们就此扯平。顶多是欠了你一件衣服,以后我……我赚了钱,自会原样缝制一件还给你。我本来也不爱梅花,不如今日一并砍了,也免得留在这里,白白惹你猜疑!”
说罢,从房中直摘了那柄一霎雨出来,挥剑便向其中一株砍去。其时全身灵息如沸,竟将碗口粗细的树干一剑斫断。
我犹嫌不足,又要去砍另一株。剑还未挥出,只觉一阵冷冽之极的阻力从剑上传来,再不能前进半分。
我一剑不下,气势已颓,无力地将手垂下。
叶疏放下手掌,沉沉地看了我片刻,转身走了。剩我一个人立在院中,只觉万种伤心一并笼上身来,忍不住又抱着地上断折的梅树哭了一场。
隔日我便前往演武场,与芝兰台弟子一同演剑。虽已与教习长老讲明,想到自己偌大年纪,还要与那些嫩得如同新笋的娃娃们修习同一套入门剑法,实在面上过不去,遂翻箱倒柜,寻了一张土黄色的麻布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到了一打听,才知今年正是这一批弟子考核之期,千竹湖大比时日未定,人人如剑悬顶,勤练不辍。我在旁观望一圈,只见许多面孔稚气未脱,剑意已锋芒毕露,使得一团银光也似。莫说跟随演练,就是看清也很不容易。我心中啧啧惊叹,教习长老在旁道:“比你当年那届如何?”
我赞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别人不敢妄言,比我自然是强得多了。”
教习长老早已换过几轮,只知我误了课程,闻言笑道:“道尊弟子如此谦虚,岂不叫我们愧杀。”当下扬声叫道:“曲星、葛尘,过来!”
一男一女两名弟子应声而来,皆是气质出众、衣履鲜明,佩剑也是镶金嵌玉,华贵无比。我从前最怕的就是这类人,不禁将头颈低垂了几分。
教习长老指那女弟子道:“曲星,你将青云剑从头演练一次,让这位师兄指点一二。葛尘,待你曲师妹演练完毕,你二人便相对拆招,动作须放缓,将一招一式拆解清楚。”
二人齐声答应。那名唤作曲星的女弟子便恭恭敬敬向我一躬身,道:“请师兄指教。”
我手足无措,慌忙也回了一礼,道:“不敢。”
曲星嘴唇一抿,瞥了教习长老一眼,才收敛了神情,退身舞起剑来。
十二式演毕,教习长老问道:“如何?”
我只见她淡黄衣袖不停闪动,早已眼花缭乱,哪里品评得出什么子丑寅卯,只得硬着头皮道:“曲师妹剑势轻灵,十分……高妙。”
只听一阵低语轻笑,从几名聚在一起的女弟子中发出。曲星狠狠向她们瞪了一眼,脸颊却一片绯红,咬唇道:“多谢师兄夸赞。”
葛尘忽在一旁道:“不知师兄可否也单独指点我一下?”
我一时反应未及,怔怔道:“这个……”
葛尘却不等我说完,躬身施礼,竟已自顾自演练起来。
我只得凝神观看,只见他仿佛有意要盖过曲星一头般,每一剑使出,都比曲星适才更为舒展,姿仪也更见美妙。
他甫一收剑,便立刻问我:“师兄以为如何?”
我骑虎难下,只道:“葛师弟……自然也是极佳。”
葛尘向我靠近一步,嘴中却道:“是么?我一直觉得第七式’凌云举翮’有些不到之处,未知师兄意下如何?”
我还道他已发现我装腔作势,被他这么一追问,立即想到从前旁人对我咄咄之姿,下意识畏惧起来,忍不住往后缩去。
只听一声啸鸣,一道五彩斑斓的流光从演武场旁倏然飞出,将葛尘与我隔绝开来。
一个清脆俏丽的少女声音喝道:“葛二,你好生无礼!人家师兄何等温柔,见了你那三脚猫般的剑术,碍着面子没有直说罢了。你却苦苦纠缠,居心不良。本小姐看你岂止是剑式不到,连脑子也不到得很!”
众女弟子笑道:“晴丫头来得好快!”一拥而上,将她簇在其中。
葛尘被她一剑截开,倒也不见愠色,显然平日也是与她斗驳惯了的,只拖长声音道:“大小姐,稀客啊。这演武场的门,您还记得往哪边开吗?”
那少女不屑道:“本小姐三个月不上演武场,一样单挑你十个。”
又收了长剑,亲亲密密地来到教习长老身边,撒娇道:“崔先生,我今天睡迟了,误了时辰,先生原谅我一次罢。”
她嘴里说话,眼角却偷偷向我瞟来。
我见她一身红衣,灿若流霞,脸蛋秀丽绝尘,天然带着一段娇嗔态度。轮廓却依稀有几分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教习先生无奈道:“你既来了,便也演示一番如何?”
那少女喜道:“我正有此意,先生真是我的知心好先生。”
说罢,便款款来到我面前,掩嘴咳了一声,道:“师兄,献丑了。若我练得不妥,还望师兄不吝指教。若还看得过去,师兄可否将名字告诉我?”
我还未及反应,一旁葛尘等人早已嘘声大作。
那少女更不多言,从腰间取下一柄五色流光的长剑,握在手中。日光之下,只见剑身不断波动,光彩流晕,竟是一柄软剑。
她见我不转眼地望着剑身,将头微微一倾,带着小女孩家炫耀的口吻,道:“此剑名叫‘不醉流霞’。”
说罢,扬剑上挑,却是一招“清风徐来”。只是这剑光华璀璨,说是清风,实如虹彩一般。
她灵息充沛,剑势夺人,远在曲星、葛尘之上。我生平所见诸人中,怕也只有那几个天才人物可堪媲美。
十二式演罢,好似绮红千里,云蒸霞蔚。
她剑式一收,便迫不及待跃跳到我面前,娇声道:“师兄,我剑法好不好?”
我忙点了几下头,赞道:“精湛之极。”
那少女立刻眨了眨眼睛,问道:“那师兄叫什么名字?”
我推辞不过,只得低声道:“我姓江……”
只听葛尘一干人在旁大声鼓噪道:“师兄,别告诉她!她今天问到了,明日就要到树灵那里挂纸鹤求姻缘了!”
那少女脸上一红,斥道:“放屁!本小姐早有姻缘,哪像你急不可耐,步步紧逼,把人家吓坏了!”
说着,便傍到我身边,嬉笑道:“江师兄,你说巧不巧,我正好是你的本家。我也没别的兄弟姊妹,只有一个哥哥,唉,不中用得很,不提也罢!我从小到大最羡慕别人有个温柔哥哥,轻易不说妹妹一句重话。从此以后,我便拿你当哥哥看待,你说好不好呢?”
我一清早便强行多了一个妹妹,又被人团团围住,问了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本不擅长与人交往,哪里想得到如今的年轻人性子如此飞扬跳脱,全然应付不来,最后简直是落荒而逃。往后几日,便不敢再去演武场,只在房中打坐吐纳。这日睁开眼来,自觉灵台清旷,若有所成。推门而出时,却见黄昏日暮之下,萧越正负手背身立在院中。
我忙迎上几步,道:“大……师兄找我?”
萧越回过身来,看见我脸上面幕,似有些意外,旋即道:“是。大典在即,司礼院给你做了几件礼装,你试试是否合身。”
我道了声谢,双手接过,便欲请他进门。见他并不移步,只得匆匆换了衣服出来,头发却来不及束,怕他久等不耐,忙赶到他面前,问道:“是这样穿么?”
萧越只扫了一眼,便转开目光,提醒道:“左腰下面。”
我垂头一看,果真腰带未系平整,腰下鼓起了一大块。这礼装黑底白色滚边,衣料细腻,极难理平。我盘弄半天,也未打理清楚,反而褶皱越多。
萧越轻叹一声,走了过来,替我将腰带解开,重新系好。腰旁那怎么也不贴服的布料,也在他手下变得柔顺无比。
我讷讷道:“多谢大师兄。”
萧越并不言语,隔了一瞬,忽道:“近日有没有什么事想跟我说的?”
我想起谢福元逝世,我又在叶疏面前斩断梅花,处处皆是不顺,不由心中一阵钝痛,片刻才道:“……没有,都是些平常小事。”
萧越抬眼望了望我,松开双手,道:“好了。”
我见他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忙叫道:“大师兄!”
萧越身形一顿,回过头来。我不好意思道:“你的衣服我洗过了,只是尚未来得及熨烫,下次一定还你。”
萧越眼色沉沉,淡漠道:“……你什么时候还,都是一样。”说罢,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见他神色冷淡,比当初从槐安国回来之时还疏离几分,心中一阵莫名失落,却不知是为了甚么。
第二十二章 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隔日司礼院送来改动后的衣物,除腰带更易打理外,却多了一张银黑的纱幕。我房中并无镜子之属,便在水旁照了一照,见脸遮得几乎不见,这才安心了几分。只是想到要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仍是心中惴惴。
大典当日,我一早便向不空山天门殿行去。那天门殿在七峰十六堂中位置最高,宛在云雾之中。沿途竹林修茂,翠影丛丛,将千道石阶掩映得步步清凉。参加大典的弟子在石阶上三五同行,偶有低语之声。
我穿着礼装,行动本就不便。头发由一根缎带束在脑后,十分之不稳当。路程还未过半,缎带已松脱到背,眼看又要掉落至腰。正自烦恼,忽觉脚下一晃,一步几乎踩空。低头看时,却是一处石阶年久失修,已塌裂了。
我蹲下身来,见石阶毁损倒不厉害,只是土方已被蛀空,想是当年修筑时未加白矾之故。我手中一时也无合用之物,便弯腰在树丛中拾了些碎石土块,将就修补一下。
几人经过我身边,见我低头做活,均停下脚步。其中一人便客客气气在我旁边蹲下,自报家门,说是地灵根的一名金丹弟子。听我说地面损坏,便自告奋勇要来帮忙。
我在秋收堂背过的土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斗,何曾肖想过道门弟子竟肯耗费珍贵灵力,帮我们做这些下贱活计。一时心中好生感动,向他道了谢,才向他说明如何修整。这位同门瞧来也不像是干过活儿的,术法施展之处,不是连空隙中的泥丝也挖了出来,便是将土块拱起老大一堆。他连连对我道歉,我自然也不能怪责,少不得拉了他的手,向石阶上一一示意。
忽然眼前洒下一片黑影,我抬头看时,却是萧越。
我怕他以为我故意逗留,忙指那石阶道:“大师兄,这个……坏掉了,我让这位……帮忙修一下。”
萧越朝那歪歪扭扭的土方瞥了一眼,黑袖微微一抬,瞬间修补归位,连碎石也铺得齐齐整整。
我早知他灵质浑厚,火术精深,却不想连地系法术也如此得心应手。
萧越似无意扫过我与那名弟子拉着的手,那弟子忙将手放开,讪笑几声,逃一般飞奔而去。
萧越见我傻呆呆站在原地,又低低叹了口气,伸手牵住我的手,带我一起走上去。
我随他拾级而上,只觉他握着我的手温暖有力,心中一阵委屈,许久才低声道:“我以为你不愿意理我了。”
萧越没说话,只兀自往前走去。片刻才轻叹道:“我怎会不理你,说了要待你好的。只是……”
一语未毕,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江师兄——!”
我驻足回身,只见那红衣少女满脸惊喜之色,两手提着长裙,正从阶梯下快步向我奔来。
到了我面前,才气喘吁吁道:“我特意向白长老求了一张请柬,便是为了见你一面。听说你是道尊择定的徒弟,曲星她们还哭了一场,说本来就与你天差地远,从此愈发配不上了……”
她诉说半天,才发现萧越在旁,顿时大有忸怩之色,搓着衣袍带子,含羞道:“……好久不见。”
萧越对她却和对旁人并无二致,彬彬有礼道:“江大小姐,好久不见。令兄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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