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波蟾本来有恃无恐,见铁甲人这十拿九稳的一招竟然落空,不由打了好几个哆嗦,一张阔嘴紧紧闭了起来。
我见那铁甲人重铠之下,胸部微微隆起,心念一转,一摆短杖,冷声道:“原来师兄又讨了个厉害夫人,怪不得精神见长,可喜可贺!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就祝师兄这一次善始善终,莫重蹈了覆辙。”
波蟾眼角重重一跳,恨得牙关紧咬,却不敢再对我轻举妄动。见那铁甲人还楞楞站在那里,气不打一处来,将掌中几只朱红小蝇狠狠搓磨数下,那铁甲人登时全身剧颤,双手不住抓抠头皮,在地上乱磕乱撞。
我不再理会,重新挑了一处清净地方坐下。经此一乱,周围之人敬惧更甚,不但与我离得远远的,连先前打量叶疏的下流目光也悉数消失不见。
其后又陆续有人进来,愈发将洞窟内挤得无处落脚。我见其他人虽成双成对,但显然尊卑有别。一方或立或坐,另一方无论是男是女,不是依偎在怀,便是匍匐在脚边,十分柔媚恭顺。我心中不禁暗暗皱眉,虽知鬼修吸取坟墓阴煞为食,最是尊崇强者。不论师徒、夫妇、父母、子女,相处都如主奴一般。但亲眼目睹,仍是令人不适。忽然腿上一沉,叶疏竟也放软了身子,轻轻伏在我膝头。
我全身一僵,一条腿登时伸得笔直,再不敢稍动。只见门口一名鬼首领带了许多小鬼,一一对照名单之后,便将一条绳坠交予各人。我见那坠子平平无奇,便随手挂在颈中。
须臾诸事停当,洞门轰然关闭,洞顶不断上升,一颗花斑诡异的魔珠,便浮现在天顶之上。旋即一阵隆隆巨响,十座面目狰狞的雕像从石壁中移了出来,填入原本凿空之处,严丝合缝。只听诸人惊叫道:“十殿鬼宗!”许多原本大喇喇坐着的鬼门之主皆站起身来,更有俯身下去,不断向其叩拜的。
我冷眼旁观,见那女子仍好整以暇地坐在地上,将自己遮得浑然一体,全无起身之意。我有样可学,便也老实不客气地昂起头来,岿然不动。
周围乱哄哄闹了一阵,一道冥冥之音从那天顶魔珠中传来,自称万鬼门下仆,来传阴门主口信:原来罗刹海底长年镇埋一座轮回宝塔,乃是当年魔尊遗留下的三圣物之一,其中煞意浑厚,恢弘无边。罗刹海茫茫阴气,取之不竭,全赖于此。三百年来,灌养冤魂野鬼不计其数。只是魔尊殒落已久,圣宝塔年久失修,逐渐力不从心。近年来万鬼门育养的鬼种,便多有犯上作乱的。前日一股失了心智的反贼更是胆大包天,竟不惜自爆鬼魄,疯狂冲击塔身。塔顶本已摇摇欲坠,遭此横祸,顷刻破开一个巨大窟窿。如不是阴门主他老人家见机极快,以他精纯无比的尸傀之力一手遮补,如今早已毁损,再也无法修复。尸傀虽可阻挡一时,但单靠他一人之力,终究不能久长。魔尊当年留下一方法宝,名唤吞噬骷髅,出于万古阴冰之下,强韧无匹,又可自行交融生长,原是修补塔顶的不二之选。可惜此物在当年道魔大战中也已碎裂成千百块,万鬼门寻遍天下工匠,始终不知如何融和。无奈之下,只好厚着脸皮,广邀各位鬼界能者,来替阴门主巡察万劫城阴曹十殿,想想办法了。万鬼门有求于人,自不会令各位空手而归。待修补大成之日,便将塔中供奉的九枚赋魂丹双手奉上。
这声音气若游丝,忽近忽远,一时如在天边,一时又直穿入耳孔。我听他一时沉痛,一时激昂,场中皆不为所动。惟有听到最后“赋魂丹”三字,人人眼中放光,贪婪之色毕露。许多人早已耐不住性子,一跃而起,询问如何计算、如何分配,一时沸然。
鬼修入门之初,必须散去生魂。虽可再凝实躯体,魂舍却从此悠悠荡荡,成了孤流独舟,无根之萍。炼至化境,自然也可夺人魂魄。但冤魂路苦,终不如这唾手可得的好处。那声音耐性极佳,一一作答。待众人归座,才一指头顶,道:“事不宜迟,便请诸位从十殿中择其一而入。塔力有限,每日巡察皆有定时,望诸位牢记在心,切切!”话音落地,十座雕像轰然开启,露出脚下黑洞洞的一张门来,众人各择其意,鱼贯而入。
我见人堪堪散尽,波蟾与那铁甲人也一同消失在官明王脚下,便与叶疏并肩朝寒冰地狱大门走去。忽听一声“大人且慢”,却是那女子从背后赶来,娇怯怯地向我道:“鬼丑大人,奴家丝丝实在无力自保,不知可否与大人同行?我这侍从没甚么其他本领,倒会一些粗使活计。我让他一路好好侍奉大人和……夫人,定让贤伉俪舒心如意。”
我听城门鬼卒唤她“九夫人”,对她又怕得厉害,心中早已不信到了十分。当下毫不迟疑,冷声道:“我向来不惯与人同行,夫人请自便罢!”
那自称丝丝的女子似乎有些失望,却不再多言。她身旁那清秀少年,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目送我二人离开,连面容都轻松了许多。
我第一次踏足阴曹鬼殿,心中极为忐忑。不料这寒冰地狱第一层实在无甚可观,除了同往此殿的鬼修之外,只余黑云沉沉,沙砾飞舞。一路无事,约莫三个时辰后,微光渐渐隐去。我抬头望时,见魔珠已经黯淡,忙紧走一程,见路旁墓碑林立,聚着十来对鬼侣。我搬开其中一块墓碑,便露出一具腐烂棺材。再暗中打量,见旁人皆是双双而下,也只得与叶疏打开棺盖,一并躺入其中。
这棺材极其狭窄,也不知旁人如何睡法。我与叶疏面对面躺下,虽然极力往后靠去,两人胸口、肚腹,乃至大腿、膝盖,仍是紧紧相贴。我屏息望去,只见棺盖漏下的光越来越弱,终于彻底归于黑暗。
我在暗中与他呼吸相闻,浑身都不自在,两手拼命挤拢自己,生怕与他多接触了一点。有心找几句话来缓解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然一阵淡淡气息拂上脸来,却是叶疏极轻地开口:“你今天太犯险了。”
我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事后想来,确是极不应该。听他此时提起,只得勉强辩解道:“他……辱人太甚,又是那么一副模样,我实在听不下去。我知道……你最讨厌癞蛤蟆,容不得他在你眼前聒噪。”
叶疏静了一瞬,道:“你怎知我讨厌癞蛤蟆。”
我自然而然道:“从前我对你……对你……时,你家那个剑侍,便……”
话到一半,突然哑口,心道我如何能提起这件事,已过去了多少年不说,倒像对他诉苦一般。一时讪然,忙硬生生掐断道:“我……我便知道了。”言罢,忙将脸对着棺盖,假作观看天色。
叶疏这一次却默然更久,才开口道:“……他不该那样对你。”
第三十九章 那是什么滋味?
我胸口一阵酸坠,想叶白驹从前对我虽然无礼,倒也不比旁人更坏。只是一想到他种种轻蔑嘲讽,皆出自叶疏默许授意,便如一锅滚油活活浇上心头肉来,道声惨痛也不为过。我先前故意对他口出恶言,做出张牙舞爪之态,也难说没有一丝对他作践别人心肝而不自知的悲愤。此时听他这一句轻轻的言语,心头血肉又已复生出来,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钝钝地“哦”了一声。
叶疏静静注视着我。棺木狭小,他与我相距极近,声音又压得极低,平日冰雪疏离之气大减,仿佛呢喃耳语一般:“他是我妈妈为我绘制的画灵,天生护主,永不叛离。画灵初生时心智闭塞,须主人悉心教导,才能懂事明理。后来……”
我鼻腔中忽然涌上一股酸楚,不愿他再叙说下去。
叶疏望了望我骨质眼罩下被化得阴狠血红的眼睛,顿了一顿,继道:“后来我妈妈死了,旁人不通穆家之术,他心智便永如六岁孩童,不辨真心假意。有时他护主心切,自行其是,也是我教导不善,望你莫怪。”
我早将叶白驹原谅了个彻底,连他这几句话也不忍听,慌忙摇头道:“我没有怪他,也……也没有怪你。”说罢犹觉不足,忙又续补了一句:“莫说他小小孩童,就是我……我十几二十岁时,也分辨不出旁人真心假意,闹了许多笑话。何况你母亲……那、那自然不能怪他的。”
叶疏与我眼瞳相对,缓缓道:“多谢。”
我忙用力摇了摇头,背靠棺木,不敢再多言语。只是胸中一股抵触的意气悄然退去,连身体也舒展下来,不再那么紧绷了。
片刻,棺中光亮透出,我估摸时辰,尚不足一刻钟。听旁人纷纷起身,我也推棺而起,仍摆出一张冷脸,与叶疏一同上路。这一次殿中却不再寂寞,除大团黑云外,总算多了几群呜呜咽咽的小鬼。见有人来,吓得四散奔逃。叶疏从袖中微一弹指,便将七八名小鬼一齐打作尘烟。
我见这些小鬼如此弱法,心中好生不解。想阴无极当初只是附在死人身上,便将一片西河大地搅得尸山血海,万户号哭。如今到了他老巢中,没道理反将人轻轻放过。再入棺木时,我与叶疏商议,他亦不知端倪。如此三四停后,便下往第二层粪尿泥小地狱中。这一殿倒也名不虚传,满池粪尿沸腾,蛆蝇扑飞,许多黄滚滚的裸身鬼在其中惨叫沉浮,口吞粪便。我怕叶疏见不得这些污秽,入门起便挡在他身前。见池中鬼冒出头来,便运起我初练不久的“先天九炁”之法,以短杖代剑,将之击灭。我这心法名字虽然磅礴,其实整本细细讲述的皆是如何操控灵力,如何分流并枝、归属入脉,并无一招一式记载。我经师尊指点修习,终于摸到一些运气诀窍,不再如从前一般任它逸散了。但说到斩妖除魔,所倚靠者仍不过那三式青云剑而已。如此一招“清风徐来”,又一招“白鹤欲归”,硬生生砍开了一条道路。待绕过一条满是尿骚气的深沟,只见眼前白莹莹地,一面一人多高的屏风立在地上,绣织精美绝伦。之前见过的那清秀少年立足屏风之后,一张脸上满是嫌恶,正挥动手中一枚丝帕,拍出一缕银线,将一只向其大吐粪水的女鬼打落池中。只是他功力似是平平,只阻挡得一时,却不能灭除。转眼又有更多鬼魅伸手伸脚,向他二人爬去。那名唤丝丝的女子被他护得严严实实,手中连武器也未拿。她大概十分爱洁,望着屏风外鬼头耸动,紧紧搂住了自己的衣裙。见我二人到来,宛如见了救星,远远叫道:“鬼丑大人,又见面了。”
我本不愿与她扯上干系,冷冷望了一眼,便欲绕道而行。忽听那女子一声惊叫,原来一只鬼爬行极快,竟已穿过那屏风底下,直扑到她脚边。一只沾满黄粪的手臂,便往她身上抓去。
那清秀少年脸上变色,颤声叫了一句:“夫人!”丝帕挥出,却打偏了。
只见那女子动作远比常人笨拙迟缓,躲避那鬼手之时,竟踉跄了一下。她身上宽宽大大的衣服也散脱了一半,只见斗篷之下,她肚腹高高鼓起,竟已怀有七八个月身孕。
我一见之下,虽知其中多半也是个鬼胎,到底硬不起这个心肠。当下挥起短杖,将她二人身旁鬼怪都杀尽了。那女子自然过来道谢不迭,又垂泪诉说自己从前有些恶名,也有些手段,只是自从怀了这个孩子,丈夫便一去无踪,自己一身鬼元也全部喂了胎儿,实在无计可施,只得来此碰碰运气,看孩子父亲是否也在其中。又再三表示要与我同行,只道自己绝不妄图那甚么赋魂丹,只要留得她孤儿寡母性命在,就感激不尽了。
我耳听她哀哀恳求,神情虽十分漠然,眼角却忍不住向叶疏望去。见他不置可否,便冷冷道:“与我无关。你要跟着,就跟着罢!”
丝丝闻言大喜,连声道:“多谢大人。”又望向叶疏,唇角轻动,道:“……多谢夫人。”
她身旁那清秀少年见我竟答允同行,脸色不满之极,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此时见她与叶疏说话,更是一步抢到二人之间,似要将她目光挡住一般。
丝丝微微一笑,道:“烛灵,收了画屏,跟大人上路罢。”
她话语轻柔,语气却不容置疑。那少年对她显然言听计从,虽然脸上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将那屏风收起,折成手掌大小的一叠,放入袖中,冷着脸走开了。
我心中实有些忐忑,再入棺木时,便先偷眼打量叶疏脸色。我识物之力本弱,眼前又一片昏暗,勉强睁眼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叶疏似有所觉察,抬起眼眸,意示询问。我只得硬着头皮道:“……这里臭气熏天,我怕你睡不惯。”
叶疏一双墨瞳在我脸上定了片刻,道:“鼻妄香臭,清心化念。”
我一路提心吊胆,生怕污秽沾了他一片衣角,何曾想到甚么功法、口诀?此时听他提起,才急匆匆运气吐纳,闭塞口鼻,果然清爽不少。
叶疏目光落到我胸前,眉心微微一动,伸手拿起那枚绳坠,道:“这骷髅变大了。”
我低头看去,见那吞噬骷髅仍不过指头大小,比先前并无二致。瞪大眼睛看了许久,才依稀觉得头颅膨大了些。遂道:“是了,那是什么缘故?”
叶疏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殿中有异,便多半与你行止有关。”将绳坠放回我胸前,又道:“你带着她们也好,有什么蹊跷,一对照便知。”
我这才放下心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再上路时,那一主一仆便远远跟在我们身后。我有意寻究,举杖在手,见鬼便杀。遇到成群的,叶疏也从旁相助。剩余几只残鬼,那少年烛灵也一一出手料理了。丝丝一直袖手在后,到周围清净时,才几步赶上来,向我道:“烛灵先前在第一层时,杀了好些小鬼。奴家才发觉这绳坠上有些怪异,大人请看!”说着,便将兜帽下一物托了出来。
我冷眼望去,见她手中那吞噬骷髅已有一个指节长,几可见白骨。只听她盈盈道:“奴家有大人庇护,拿着也是无用。不如交给大人保管,以表绝无二心。”说罢,伸手便去摘颈上坠子。
我冷道:“不必了。”收杖前行之时,向自己胸前扫了一眼,见骷髅果然又长大了些。当下心中一动,心想:“阴无极将千万鬼修请到自家地盘上,手刃他罗刹海辛辛苦苦养出的鬼子鬼孙。如今看来,杀得越多,骷髅越大,奖赏也越加丰厚。难道他真的伤重难愈,治不了这群扔屎放屁的尸头小鬼么?”
这一次出来,殿中追逐猎杀者明显热衷了许多,想来我二人并非孤例,其他人也已发觉骷髅之秘。一路前行,只见道旁小鬼都被清剿得干干净净,还有许多鼓着肚皮漂在池中的。叶疏见一座半人多高的便池黄水汩汩淌下,随手捡了一根枯骨,向池底轻轻一拨,只见鬼尸堆叠,最底下皆是未成形的婴童。
我见他们如此赶尽杀绝,不禁微微皱眉,心想:“这些人同为鬼门一宗,下手却毫不留情。”余光瞥去,却见丝丝也在身后直勾勾地望着叶疏,那目光极为奇异,既似乖张嫉恨,又似欢悦爱怜。见我向她望去,霎时便敛得无影无踪,只余一张楚楚笑颜。
我心中打了个突,再看烛灵时,只见他死死盯着叶疏,紧咬下唇,一条丝帕几乎攥烂在手中。我颇觉异样,不由多看了好几眼。他对我却丝毫不假以辞色,如看地上的粪溺、泥涂一般,不屑地一扭头,便拢到丝丝身旁去了。
我心头存了此事,一时也难安定。棺木盖子才一合上,便悉数将猜疑讲给他知。叶疏听我磕磕绊绊,诉说那丝丝对他如何暗地揣度,似乎毫不关心,连眼睫也未一动。独有听到我说烛灵举止古怪时,才忽然张开眼皮,定定地望向我。
我犹自不觉,自顾自道:“……他长相虽也清秀可人,但那般绞着手帕,实在也太脂粉气了些。我瞧他年纪甚小……”
叶疏忽对我做个手势,示意我噤声。我忙将嘴紧紧闭了起来,只听缝漏之中,透出几句极细微的人声。乍听并不分明,我将灵识凝聚在耳内,好不容易才听见一句:“……您执意要穿它,属下自然不敢多嘴。不过依属下看哪,任什么样的绝色佳人,也比不上您自己的模样。”
这声音似娇似怨,听来倒有几分耳熟,却不知是何人所发。
我满头雾水,待要再听时,忽然近旁又传来一声女子的高亢叫声。
我大吃一惊,心道:“魔珠早已熄灭,是谁还在外头?”
一念未毕,只听那女子又“啊、啊”叫了两声,却微带颤抖,仿佛又是痛苦,又是欢愉。
我一怔之下,顿时脸红过耳。鬼修尊卑有别,等级森严,又多擅交合之法。想必是哪位鬼修大人方才在路上耗费了大量精力,正好趁休息间隙吸阴采补了。
只听那女声一时娇喘,一时哀求,间杂“夫君肏轻些,干死奴家了”之类的淫声浪语,更有一下一下撞动棺木之声。先前那说话之声早已隐去,暗夜之中,连他们交吻操弄的水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与叶疏呼吸相闻,避无可避,简直羞窘到了十分。棺木实在狭窄,我虽极力运气蔽塞耳目,仍觉得叶疏身上的气息不断向我鼻中钻来。我在心中默念了数十遍清心诀,只盼那魔珠早日亮起。偏偏这一次间断又久,几乎比往常长了一倍。我将眼睛紧紧钳住,恨不得从缝隙中钻出去,一头埋进粪坑中才好。
忽听叶疏开口道:“那是什么滋味?”
我全神躲避,浑没注意其他。还愣了一刻,才难以置信道:“你、你问我吗?”
叶疏看着我,淡淡道:“嗯。你不是和大师兄做过么?”
我一瞬间血涌上脸,几乎炸破了脸颊,竟忘了棺中境况,将头猛地摇了十几摇:“没、没有!岂有……岂有此事!我怎会……怎会和大师兄……”
叶疏看着我慌乱模样,神色一丝不动,只将浓丽的羽睫垂了下来,望向我腰间:“那他的腰带,怎么在你身上?”
第四十章 更无法成为你的妻子
我乔装入城时,确是将大师兄所赠腰带系在了衣内,料想这一身黑漆漆的,旁人也瞧不出来。结系之时,心中还有些不可言说的旖旎之意。但此时被他当面揭破,简直面红如火,慌不择言,结巴得几乎咬了舌头:“我没有!那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没……”
待要立地发誓,忽然芝兰台那几年的荒唐事一股脑涌上心来,话到嘴边,一口气已泄了下去:“……从前当凡人时跟人有过,后来……便再也没有了。”
叶疏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脸,道了一声:“那就好。”
他向来不爱言语,说完这三个字,便阖上了双目。我吃够了惊吓,将手按在胸口,努力平复呼吸。想当初黑水城头,他也曾忽然问我,是否不愿与他相见。一时只想:“他从不关心旁人之事,却三番两次这般问我。难道那《横波》练起来实在太过无趣,偶尔也想找人说说话么?”
转眼魔珠亮起,我出棺时,见丝丝也已起身,一手轻轻拢着兜帽,姿态十分慵懒。烛灵却脸红红地,似有些魂不守舍,落下好一段路,才如梦初醒般跟了过来。
这粪尿泥小地狱最后一段路,其状更为凄惨。许多鬼已经死在池中,又被后来者割空胸口、切碎残肢,似在试探是否有令吞噬骷髅长大之效。丝丝原本娇娇柔柔地跟在我身后,大概见满目惨不忍睹,脸色已微微发白,双手捧着肚腹,脚步也不由加快了。
烛灵对她最关心不过,立刻也急切慌张起来,一下到第三层,便急不可耐地寻了一处空地,将那屏风张开,护送她入内。丝丝转入其中,白莹莹的屏面瞬间转为漆黑,声响更是一些不闻。烛灵便捧了双颊,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屏风看。
我见他情态甚痴,心想:“这小孩儿对他这位夫人,可心爱得紧哪!”
一念未罢,只听喀啦一声,空地旁一个囊肿般的山包骤然撕开一道缝隙,底下竟布满腥臭脓血,好似一张朱红裂口,瞬间已将烛灵吞没。
我一惊之下,不及细想,短杖挥出,打出一道先天灵力。那裂口尚未来得及黏合,挨了我一杖,显然极不好受。上上下下翻拱一阵,竟如老人弓背咳嗽一般,将一团人形又从脓血中吐了出来。那屏风忽明忽灭,闪烁几回,终于褪尽颜色,瞧来与平常的屏风别无二致。从后望去,只见丝丝纤细的双臂高高举起,身上却鼓鼓囊囊,似在套穿一件臃肿之极的衣物。
她对外面的变故犹自不知,背身唤道:“烛灵,怎么了?”
烛灵呛咳几声,微弱道:“我……咳咳……没事,请夫人……放心。”
我见他满头污血,身上衣衫几乎腐蚀殆尽,显然那脓血中含有剧毒,不由皱了皱眉。再看时,却见他胸口布条散烂处,露出一对圆润硕大的乳房,好似玉峰高耸,雪团凝脂。
我何曾想到她竟是一位女子,急忙移开目光,一眼也不敢多瞧。烛灵忽然暴露人前,显然也十分无措,竟在地上对我愣愣直望了好一阵,才掩过衣襟,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我内心饱受冲击,余光瞥到叶疏时,却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毫不意外。我知道他向来绝顶聪明,不想连这些俗务也如此通透。对比起来,我实在蠢笨不堪。一时有些怏怏不乐,垂头丧气地往前行去。
这脓血地狱虽不如上一层恶臭熏天,但阴狯狡诈远远胜之。那些脓头血脑的小鬼都藏身地底,趁人不备,便在脚下悄悄掏开一个肉洞,无声无息地将人拖将下去。众鬼修自然毫不客气地给予还击,一路将地面轰得稀烂,血水悉数溅了开来。
我功力微浅,到了这一层,便只提杖摆个样子,全由叶疏在旁出手。闻见满鼻子腥气,心想:“这里与不知梦倒有些相似。”想我出来如是之久,仍如从前一样,只能事事受他庇护。虽知不该,还是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层的棺木却高悬在半空,其下垂落十几条藤蔓,须攀援而上。我被叶疏扶住手臂,凌空一点,便轻轻巧巧落在藤蔓顶上。我默默无言地躺入棺中,眼望黑暗一点点将头顶笼罩。
静谧之中,忽听叶疏开口道:“你不高兴?”
我闷闷道:“没有,我恼恨自己眼拙罢了。白白在人身旁那么久,连是男是女也分不清。”
叶疏静了一瞬,道:“你分得清我么。”
我听他说过无数非常之语,但这一句仍远远出于我的意料,一时竟傻在那里:“……什么?”
叶疏垂眸看向自己身上红裙,道:“自从我穿上这衣服,变成女子模样,你看我的目光便柔和许多,不似从前冰冷抗拒了。当年在不知梦中,我见你心中幻梦,也是将我视作妻子,对你撒娇撒痴,全是女子情态。你从前对我十分倾倒,到你我同门之时,却连跟我学剑也不愿意。我百思不得其解,向你请教缘故,反而惹得你更加恼怒。你亲口承认欣赏我的容貌,想必是其他地方不符你的喜好。若是别的倒也好办,但我本是男子之身,纵览世上一切功法……”
他说到这里,竟还停下来想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他生平所阅的古籍秘卷:“……也不能变作女子,更无法成为你的妻子。”
我听他说出这一大片怪异之极的话来,如换在几个月前,我早已怒不可遏,只当他又故意以我从前爱他之心相辱。但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实知他并非糟践真心之人,只是向来遥遥在上,看不见世间痴怨罢了。见他问得认真,竟也莫名生出一股勇气,颤声道:“……不是。”
这两个字出口,仿佛心中长堤也豁开一个缺口般,滔滔流将下来,连平日从不敢示人的话语,也情不自禁地吐露出来:“我长相丑陋,脑子又蠢,连入门的剑式也学不会。教习先生第一课要我们立道心,人人都说要载天覆地,救济苍生。可是我全无本领,天下众生,没有一个人需要我。我那时在归梦峰见你,容貌那样绮丽,又是不世出的天才……你与我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我……我对你……”
上一篇:捡来的老攻是大佬
下一篇:和Alpha影帝协议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