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 第30章

作者:不夜情 标签: 穿越重生

  窗内几人又笑闹一阵,方听见有个老成的女声道:“大师兄要服药歇息,晴丫头、葛二,你们别闹他了。”听声音也是平日与她们交好的女伴之一,名字却对不上号。

  果见窗中影影绰绰,原本聚在一起的几人散了开来。只见曲星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立于窗前,不知在书案上随意翻取甚么。忽听她扑哧一笑,恍然道:“原来如此。晴丫头,你这下可要完了!”

  只听脚步急切,江雨晴连声叫道:“怎么,怎么?”便将头凑了过来。

  曲星将案上一物摊开,指点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那窗格开得太高,我只见江雨晴在案前凝目细看,却不知究竟是何物。

  但见江大小姐抬起头来,满脸不解,道:“不就是本诗集么?”

  曲星恨铁不成钢地戳她一指头:“什么诗集?你看看这一页,大师兄细细地折在这里,颜色都比别处旧些,可见常拿在手中赏阅。你再读这一句!”

  江雨晴性情贪玩爱闹,显然对诗词曲赋不大在行,以手指书,一个个字读道:“缁、缁衣之宜兮,敝……敝予又改为兮……这是什么意思?”

  曲星在她额头狠狠一凿,道:“你这丫头,怎么念书的?睁开眼睛瞧瞧罢,你家大师兄的衣服,被别人捷足先登,拿去改过啦!”

  江雨晴捂住额头,不满道:“改过便改过,那有什么大不得的?我哥的衣服,也常叫人来改的。不过他脾气古怪得很,有一次不该别人动了他的旧衣服,还发了好大的火来着。”

  曲星叹气道:“傻子,傻子。这是诗经中一首夫妇之辞,说的是丈夫在朝为官,常穿一身黑色礼服;妻子便常为他修补衣袍,两个人情好绸缪,如胶似漆。丈夫一穿上妻子亲手改制的衣服,见无比合体称身,便情不自禁露出笑容。你对女红一窍不通,难道大师兄心中想的会是你不成?”

  江雨晴这才吃了一惊,神色也紧张起来:“那……那是谁?莫非……莫非是那个瑟瑟?我一进来便看她不顺眼,原来……原来还瞒着我有这一出。啐!我就说赵瑟这个名字取得不好,竟跟这种下等丫鬟重了……”

  忽听萧越开口道:“江大小姐,曲师妹,你们在看什么?”

  二人皆有些慌张,忙道:“没有,没有。”只听啪嗒一响,却是书册落地之声。

  萧越目光落下,也是一怔,才涩然道:“……这是从前我常读的诗赋,虽本质无邪,但迷情艳意,终究损人清修。如今我也……二位师妹如不嫌弃,自行拿去便是。”说罢,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第四十六章 你有这个真的了

  我从丹霞山庄出来,一路心绪万千,一时想:“我见大师兄写过那首诗的,就在千旗山他的住宅里,拿镇纸紧紧压在下面,一点儿边也不露出来。我要看时,他却拿手遮了不许。他心思藏得这样深,连让我给他改一件衣服,也偷偷留下这许多秘密。他从前便一直关怀我、照顾我,若不是裴参军……唉,他也不会和我明说。只怕在我觉察之前,他就已经喜欢我很久很久了。”又想起我在他府上做客时,他命人大张旗鼓,做了玫瑰饼给我;又怕我寂寞,叫了许多灵兽陪我玩耍。甚至更久远之前,他在槐安国屋外等我挽起头发,在秋收堂院中给我整理衣装,在不空山石阶上为我打伞烘干湿衣,桩桩件件,皆在目前。山道中寒风飒飒,吹得我面幕不断荡垂,令我不由摸了摸嘴唇,心想:“那天在水边,假如……假如……不知现在又会如何?”

  但这也不过是空想罢了。方才他说得清清楚楚,以后这些绮艳心思,他全都不要了。当日他乍见我和叶疏牵手,震惊竟至失态,想来也是以为我和叶疏已经定情。他谦默君子,自然选择退让,不再对我展露心意。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思来想去,心始终定不下来。最终只在心中叹了口气,想:“想这么多,都已经迟啦!看那江大小姐对他情深一往,两人门当户对,灵质又互为襄补,只怕好事就在近前。到时我亲手给他二人做一套漂漂亮亮的婚服,也算报答了他从前待我的恩情。”

  计较已定,便回到秋收堂中,将他送我的一应器用检点出来,一一擦洗干净,或以布袱包裹,或投入箱笼。连他送给我的诗词曲赋,并广叔交给我的十两银子,也一并放入箱中。收拾到那洞仙炉时,见其中玉骨冰莹,鼎身却毫不起眼。遂想:“他将这名贵之物送给我,我又哪里识得?不过白费了好东西罢了。”想从前我在江风吟身边服侍时,也常见许多新鲜宝物送来,样样奇巧,花样百出,还被其他世家子弟背后酸讽,说他家不愧是暴发户,喜欢变着法儿地在人前炫耀。想江雨晴从小见惯天下珍奇,嫁入萧家之后,掌管这些家当自无半点不妥,那瑟瑟姑娘想来也不敢给她这个少夫人脸色看。愈想愈不着边际,狠狠晃了几下脑袋,才将杂念从脑中驱逐出去。

  次日师尊果然传话下来,让我每日卯正时分,去往云何洞天练剑。我奉命踏足那青岩小院时,想起上次在这院中受叶白驹几次三番挑衅、不欢而散之事,脚步便有些怯了。

  叶疏玉雪般的身影立于小院中央,见我踟蹰不前,抬眸问道:“怎不进来?”

  叶白驹在旁捧着他的剑,闻言也哼了一声,道:“就是,磨磨蹭蹭的,我们院子里又没有蛇!”

  他说得口气冲,叶疏却似记起了什么,忽然走了过来,牵起我的手,将我带入院中。

  我心中一松,浑身的刺也下去了大半。见叶白驹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蓄积了一大股气,刚脱口叫出“主人”二字,叶疏便打断道:“下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叶白驹对他的话不敢有半分违拗,虽然对我撒了老大一个白眼,摔门的声音惊得鸟雀齐飞,却也老老实实呆在房中,不再出来摆动。只是心中对我怨懑不平,常暗中使些小手段,不是在给我的茶水中加些树枝、鸟粪,就是在我和叶疏停招吐纳时,故意在我身旁将笤帚扫得哗哗有声,做出逐客模样。见我不加理会,愈发变本加厉,将落叶都向我扬来,洒得我满头满身都是。

  叶疏听见我拍打衣袍之声,睁开眼来,墨瞳只略微一动,叶白驹立刻扔下笤帚,抱头逃进房中,且将门关得紧紧的,似乎生怕他来怪罪。

  叶疏与我原本对坐二尺之远,此时便来到我身边,道了声:“你别见怪。”便伸手过来,替我清理身上叶屑。

  我忙道:“我没……没怪他。”停了一停,又赶紧道:“他心智不过五六岁,我……枉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自然不能跟小孩子怄气。从前我也见过好些顽皮小童,捉弄起人来,比他还过分得多。有一回我们辛辛苦苦燔了十多斤石灰,一转背的工夫,尽被几个娃娃撒了尿进去……”

  叶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的魔纹在朝阳下亦如在闪光一般,距离我面孔极近。修长的手指也伸了过来,轻轻搭在我耳朵上。

  我被他手指一触,顿时心跳如雷,连话也说不出了。只觉耳边一轻,叶疏已收回了手,指尖夹着一片黄叶,却是从我头发上摘下的。

  我不禁微感失望,匆匆道了声“多谢”,便扶剑起身了。只是心中却暗暗懊恼:“我真是昏了头了,怎会以为他是要亲我的?莫说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就是……就是……唉,他《横波》练了那么久,只怕心中早无情欲之念。我却在这里发白日梦,实在蠢得过了头了!”

  心中一懊丧,使剑更是不通。我本就只会区区几式青云剑,平日全靠将那《先天九炁心法》一一说与叶疏参详,让他先行领悟后,再与我拆招习练。他已升至元婴之境,剑术又极为精微,我若不是全神贯注,连他剑式的痕迹也看不到。与我一比照,便如一匹奔行如飞的灵骏带着一头呆驴一般,全然拖累了他的精进。我愈练愈是丧气,想我这天灵根人人都说世上罕有,师尊又传我先天心法,我这么久却毫无长进,归根结底,多半还是脑子太笨之故。心灰意懒之下,一天更无半点进益。次日便向来接我的叶白驹告假,说自己身上疲倦,今日便不去了。叶白驹本来一脸老大不情愿,一听之下,简直从心底高兴了出来,连蹦带跳地回去复命了。独剩我一人坐在房里,对着窗外的凄风冷雨怔怔发呆。心中只想:“我与他相距越来越远,魔教最近又如此猖獗,以后再有什么任务,我也是不能同他一起去的了。否则像这样半点忙也帮不上,难道再到生死一线之时,又要眼睁睁地看他独自留下不成?”

  正想得颓靡,忽然眼前一花,见院中那两株梅树底下,似乎多了个修长的身影。我起初还不敢相信,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果然便是叶疏。他一身白衣,也未打伞,雨丝落到他头上,便如冰花玉屑一般旋飘开去。

  我足足吃了一惊,赶紧跳下床来,开门出来迎接。叶疏进屋站定,对屋中陈设一眼也未瞧,只定定地望着我的脸,道:“我听叶白驹说你不舒服,你怎么了?”

  我本来不善作伪,见他如此关切,越发从心中羞愧了出来。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将我心中所想一一向他剖白。说到后来,只觉眼前灰蒙蒙的,头也几乎垂到了胸口。

  叶疏听我自怜自艾地说了一大片,神色仍是淡淡的,道:“这不关你的事。据你所言,那《先天九炁心法》残卷之中,原本就缺了最重要的采灵纳气之章。世上千招万式,如无灵息相辅,便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纵然将细磨工夫做到极致,亦不能活。你灵质殊异,寻常吐纳之法对你收效甚微,问渠楼也只有疏导四象之力的卷帙,只怕要到……”说到此处,瞳色忽而波动了一下,继道:“……天下藏书多矣,前代亦有天灵体大能飞升。人虽稀少,却无不大名鼎鼎,想来必有功法传世。就是没有,也不打紧。上天对你如此宝爱,你凭藉这具天灵之体,自创一套功法,开天地之大道,也是一样。”

  我听他这一席话,脑中豁然开朗,刹那之间,眼前展开了一片见也未见过、想也不敢想的新天地。一时心中只喃喃道:“我若不是与阴煞相克,也灭不了阴无极,更拦不住孟还天现世。虽不知是谁将我困在尸茧中,压制我这一身苏生之力,但想来多半与那群邪魔脱不了干系。如今我机缘巧合脱生出来,还搭上异梦天女一副灵壳,实在该振奋精神,好好磨砺老天给的这一副躯体,诛魔杀敌,镇灭妖邪,替自己挣一口气,也给师尊长长颜面。我却每日不思进取,天天在这里拿捏作态!”虽知自创功法云云,是他天才之思,与我辈庸常者不可同日而语。但胸中一颗心已经热热跳动,自伤之意一扫而空。当下发自至诚地向他道了谢,见他外袍下摆被雨气濡湿了一层,忙到屋角将炭盆点上,让他脱下来交给我烘烤。

  叶疏无可无不可,脱下白袍,便自然而然坐在了我床上。我心中猛烈地跳了几下,一转眼却见床头放着一只精巧丝囊,正是我犹疑那锦带要不要还给萧越之际,随手放在那里的。这一下心跳得愈发厉害,趁叶疏不注意,忙将那丝囊一把抓起,藏在腰后。

  我这屋子本来就小,将萧越送我之物归还之后,愈发空空荡荡,只剩几样必用之物。我在屋外精心备了茶水,进去一看,却见叶疏将手臂轻轻支在我书案上,正在翻阅案头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

  我认得那正是我当年研读九苗古语时做的笔记,中间不知多少错漏之处,也不知他看了要如何发笑。但说要从他手中夺过,却也没有这个勇气。一时抓耳挠腮,将茶盏换了好几个地方摆放,挡道:“……虫都蛀空了,没什么好看的。”

  叶疏“嗯”了一声,又拿起底下另一本。我眼睁睁看着他揭开封皮,露出底下记录的几条账目,“归还叶疏衣物”几个字赫然在列。我脸上如同炭火燎烧了一般,拼命拿手去遮,不让他看。

  叶疏显然不解,问道:“你何时欠了我衣物?”

  我嗫嚅道:“就是……不知梦那次。你……你自然不记得了。”

  叶疏道:“我记得。”又往那涂抹处看去,道:“你不会写我的名字?”

  我刚要辩驳,只见他手指微动,已从我笔架上摘了一支笔下来。尖毫在砚台上轻轻一点,凹涸处顿时生出一汪淡墨。他蘸墨执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叶疏”两个字。

  我见那字和人一样,亦具梅雪之姿。正看得入迷,却见他笔尖移动,在他名字之下,又写下“江随云”三个字。

  我眼中忽然涌上一阵强烈泪意,想到便是在这个屋子里,我不知思慕他多少日夜,受尽情爱几多蹉磨,才换得这两个名字在纸上并列。只是我那些成日嘲我笑我,要我拿秋收堂做聘礼的老兄弟,却一个也瞧不见了。

  正哽噎间,那书页之间忽而掉出一张薄笺,上方的字已消磨不见,下方绘的一只手,却是宛然如新。想来正是叶白驹当年诱我上当之物,只是年深日久,红笺已褪为无色。

  那只手绘得惟妙惟肖,全不用比照,一看即知所属何人。叶疏垂首瞧了片刻,屈指在笺上轻轻一弹,那纸原本已脆弱不堪,立刻化作纸屑纷飘。

  我大惊之下,忍不住扑上去捞取。冷不防手上一紧,却是叶疏将我的手牢牢握住了。

  只听他淡淡道:“你有这个真的,还要那个假的作甚?”

第四十七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秋风摇动霜草,转眼又是一年门派考核大会之日。这原本也不与我相干,耐不住江雨晴软磨硬泡,一趟趟支使人来,非要我去送她不可。我听葛尘他们转述她求恳之语,不禁发噱,心想:“她结丹已久,剑法精湛,又是名门望族之后,七峰长老岂有不爱之理?这考核也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却说得这样可怜。”嘴上虽含糊答允,内心实不愿与她见面。当日只是磨磨蹭蹭,直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来到秘境门口。远远望见江雨晴一袭流霞锦衣,粲然如火,身旁挤挤拥拥,簇着一大群人。不止同门好友,更有教习先生、掌事弟子,连流云峰那位白长老也在其中。一时失笑,想我平白无故,何苦又来做她锦上的花边。遂拿起脚来,打算悄悄离去。

  只见人群中一个金色身影十分耀目,似是江风吟正向她叮嘱什么。隔得远了,只听见依稀几句:“……万丈悬冰、刀山火海,多半便是幻象了。你对幻象一窍不通,又生来怕水……若是遇上河海、湖泊,也不要急躁。秘境中自有好心的老前辈相助,你跟着他走,幻境自然破除……江雨晴,你耳朵听见没有?”

  江雨晴嘴上敷衍答应,却显然心神不属,眼睛只顾向外张望,似乎在等人来。曲星在旁掩嘴笑道:“江家哥哥,你对我们大小姐的心思,当真是半点也不明白。今天你妹夫不来,她就是在这里站成望夫石,也不肯进去的。”

  江风吟皱眉道:“你说萧越么?我母亲只前些年提过一次,近年并未再提。他家也只送来寻常拜帖,怎见得就是我妹夫了?”

  江雨晴脸上一红,顿足道:“哥,你这个人没意思得很!我不要你送我了。”四面一张,忽然眼中一亮,叫道:“江师兄,你来啦!”

  我猝不及防,身子立刻停了下来,脚却不肯向前挪动。江雨晴见我装聋作哑,大小姐脾气发作起来,连声催道:“我都看见了,你还躲什么?……江师兄!喂,江随云!”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可奈何,只得向她走去。只见白无霜在旁细细打量我,忽开口问道:“我记得你是道尊新收的弟子,也和雨晴识得么?”

  这位白长老一贯喜爱天资出众的弟子,想必江雨晴日后也要入他门下,故而在他面前十分殷勤恭谨,忙抢着答道:“好教您老人家知道,这位江师兄为人极好,平日对我也是照顾有加。对了,他从前……也是和我哥一起在芝兰台候选的。”说着,便向一旁冷着一张脸的江风吟一指。

  白无霜“哦”了一声,颔首道:“那就是了。上次听说你叫江随云,只当是同名同姓。既与风吟同期,那看来就错不了了。当年你们考核大会之前……”

  江风吟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古怪之极,出声阻拦道:“……师父!”

  道宗师徒之间规矩极为严苛,连亲生父子也有所不及。在师长面前便连咳嗽谈笑也是过错,何况直接打断师长说话?他这两个字出口,连平日最放肆的江雨晴也吓住了,只将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骇然向他脸上望去。

  白无霜也怔了一怔,奇道:“不是么?你那时特意来找我,说你有一个本家同门,先天资质太差,脑子又不记事,再给他三百年,也无法通过考核入门。你想让他当你的剑侍,与你一同留在门派之中。平时只在流云峰居住,吃穿用度都记在你名下。外人问起时,只说是你带的仆役,绝不会伤及青霄门颜面。只要我应允下来,你便立刻拜我为师,再也不理会旁人招揽了。后来你……,却只孤身一人前来,我心中还有些纳闷。只是……”

  他说到这里,又将我上下端详一番,不解道:“他怎会说你资质太差,无法入门?我看道尊择你为徒,心中称意,更胜往日收下萧越、叶疏之时。莫非这其中还有些别的际遇?……”

  我见旁人皆不明就里,只得道:“弟子从前身受邪法压制,确是愚驽之极。江……他让弟子以仆役之身入门,想来也是怜悯弟子的一番好意。我……”

  江风吟一张俊脸涨得雪白,忽然大声道:“你不要误会了!”

  我诧异道:“……我误会什么?”

  江风吟额角突突跳动,瞧来立刻就要发作。江雨晴却全然不察,一拍手掌,喜道:“原来江师兄与我哥还有这段因缘,我说怎么一见师兄,心中便倍觉亲切。当年你要是跟我哥入了流云峰,我们三人天天在一起,谈天说笑,习剑修行,岂不快活?……江师兄,你那时为什么不来啊?”

  江风吟脸上阴沉之意几乎溢出,向她厉声呵斥道:“你闭嘴!”

  我脚步一动,微微挡在江雨晴身前,道:“江师妹今日还有大考在身,不如先去罢。这些陈年琐事,又有什么紧要?我脑子不记事,早已忘了。”顿了一顿,又道:“以弟子当日资质之低劣,白长老肯破格收录弟子,弟子铭感于心。”说着,向白无霜深深一揖,告辞离去。只觉江风吟两道炽热的目光直钉在我背上,也只做无知无觉,脚下加快,一径走远了。

  才离开他视线,一到山阴缭乱处,顿觉一阵烈意涌上胸口,竟而难以行走,只能以手扶竹,在道旁缓缓蹲了下去。江大少爷方才对我疾言厉色,如在从前,我只当他真的恼恨。但近日初尝了些人世情味,再不似往日愚憨,呆呆怔在那里,脑子里只是想:“原来他当年还有这番打算,我全然不知道。那时他天天嫌我长得丑,连看一眼我的脸也要作呕,却还愿意将我带在身边。唉,他一向高傲惯了的,却为我跑去流云峰找人求情。我哪里却想得到?只是……只是……究竟是什么缘故?”

  想到头痛处,忍不住抱住头狠狠晃了晃。当日他亲手毁我道体,我不知多少次深夜梦醒,腮边带泪,心意难平,便是难以明了:他为什么那样生气?纵然万遍猜想,也只当是他嫉妒叶疏天才过人、痛恨我对家主不忠之故。只是今日之后,却再难作寻常看待了。

  痴想良久,起身时只闻灵脆笑语,参与试炼的弟子已陆续出了秘境,在门口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而去。江雨晴也已现身门口,方才被哥哥斥骂的余恼尚在,还微微撅着嘴。曲星他们围绕她说了好几句俏皮话,也不见她开怀。忽而一群人纷纷止步,一名鹅蛋脸的少女抿嘴笑道:“晴丫头,你看谁来了?”

  我在间疏竹影中举目望去,只见一个黑袍高挑的身影正立在山道中央,正是多日不见的萧越。隔得远了,只见他眉眼憔悴,竟大有清减之意。

  我一见之下,胸口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抓住,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了一步,心想:“他怎地这样瘦了?”

  江雨晴见萧越到来,脸上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笑生双靥,也不顾矜持不矜持,就向他直奔过去。萧越对她亦展露笑颜,二人面对面交谈几句,见道中人来纷沓,便让入一旁的竹林间,站定了说话。

  江雨晴已然是少女中的高个子,萧越身材却还要比她高得多。曲星他们见江雨晴向他仰着一张俏脸,眼中笑盈盈地,一副痴态可掬的模样,皆在远处吃吃而笑。还有人起意前去偷听,却被同伴拖拽不许,一时笑闹不绝。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二人,只觉相貌姿仪,锦衣名剑,无不般配到了极处。心中便不由叹了一口气,想:“那不是很好么?”

  只见江雨晴把玩着自己的裙带,两腮绯红,含羞带笑,不知向萧越说了句什么。萧越向她柔和一笑,言语甚为温雅,却摇了摇头。江雨晴动作一顿,笑容立刻隐去几分,不死心般追问了一次。萧越脸上歉意更深,目光更温柔,却仍是断然摇了摇头。

  曲星见状,不由也敛了笑意,低声道:“不好,晴丫头太心急了。”

  一语未毕,只见江雨晴盈盈双目中已噙满了泪花,小嘴也扁了下来,却执拗地昂着头,向萧越狠狠说了一句什么,转头冲向女伴,投入曲星怀中大哭。萧越按剑的手微微一动,似有不忍,最终却叹息一声,转身离去了。

  只见江雨晴哭得梨花带雨,诉道:“大师兄说他……说他心属他人,不能忘情。若不能求得那人,他是宁愿终身不娶的了。我问他……那是哪家的小姐,难道门第比我家还要高贵,灵质比我……比我还与他相合?他望着我只是苦笑摇头,说……说……”说到此处,忽然一阵呛咳。众女忙替她抚摩背心,好生安慰。

  江雨晴缓过一口气来,鼻头通红,泪珠点点,哭道:“他说人家不但门户远远不及,甚至眼中都没有他这个人。可是……可是……他却说——‘江大小姐,人生在世,并不一定事事都要登对的!’”

  我远远听见这一句,只觉心仿佛被穿透一般,在胸腔中狂跳不止,竟至耳鸣。

  只见江雨晴推开曲星,发狠道:“他喜欢别人,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已经对他说了,本姑娘既然看上了他,那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放手了。就是等一百年,一千年,熬到他心上人死了,化成了飞灰,也非要他娶我不可!”

  考核大会之后,本应择期举行入门大典。只是今年不同往日,苍炎魔教在西北、中原等地兴风作浪,更对昆仑三清宫、嵩山释迦寺进行疯狂围攻,临近的道宗、佛宗诸门派,皆有殃及。释迦寺千年佛门,香火正浓,尚有余力相抗。三清宫近年却是人丁稀少,唯一一名半步大乘的掌门人又已在四十年前陨落,一旦受袭,岌岌可危。青霄门七峰长老中,除闭关云游者外,均已赶往昆仑相助。一日我从云何洞天练剑出来,见山道旁悬挂了许多绒花、明灯,皆在枝头莹莹飞舞,才知大典之期就在明日。我在秋收堂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景致,不禁仰头端看了许久。一时忘了看路,却与一个人迎面相撞,将他手中经卷撞落一地。

  我连声道歉,忙替他一一捡拾起来。见那人一身礼服高冠,却无威严之态,反有些拘谨之色,正是我在西河战场救治过的陶师兄。当日我们一行人共战阴无极,生死之间,越见情谊。他见了我,亦是又惊又喜,拉了我衣袖,与我叙了许多闲话。

  我见他手中握了七八本书,皆是《天心正法敕坛仪》《太元河图仰谢仪》之类,想是正在苦读典籍,遂赞叹了好几句。陶师兄却连连苦笑,道:“不是的,这些都是明日入门大典要主掌的科仪。大师兄有事来不了,却赶鸭子上架,抓了我来顶替。”说罢,又翻看默背起来。

  我心中一跳,忙道:“大……大师兄怎么了?我看他最近瘦……累得厉害,也不常在山上见到了。”

  陶师兄挠头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谢长老他们提过一次,说近日魔气嚣生,他萧氏曾为天下主,正气所在之地,世族大阵第一个受到冲击。他父亲闭关多年,阵眼早已换由他掌持,想来这镇宅大业,是有些费神思。”再叙几句,便告辞去了。

  我再抬起脚来,便觉步履沉沉,连这漫山灯火,也忽然不好看起来。心中只想:“我在这里赏灯看花,大师兄却在那黑冷大殿中,独自一人拖着病体,支撑那焚天种魔大阵。他那面冷心狠的弟弟说了,他火灵之质并非首选,运作起来颇为勉强,须与甚么火灵阴体相合。唉,我又哪里晓得什么阳体、阴体?我身体里便只有些苏生之力,管他有用没用,便是帮他接续一段灵息,也是好的。”一念至此,再无犹疑,向张管事借了一匹快马,向丹霞山庄疾驰而去。

第四十八章 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