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我点了点头,道:“嗯。这一句话,我要看着你眼睛说。”
萧越瞳中血环浓烈一动,我已从诛邪下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前,伸出双臂,将他轻轻抱住了。
我用甜梦一般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大师兄,你一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你曾偷偷翻阅过你父亲的起居注,知道他从前也不是萧家指定的继承人。他那一代最了不起的人物,因悖离家族意志,被彻底剥夺身份。他被记录在起居注上的一切,夫妻情重,父女天伦,全部替换成了另一个人。起居注就是你们王朝的史书,于是在茫茫时空之中,他在这世间活着的痕迹,便如被一只大手轻轻抹去了。在十方炼狱中,你心中最害怕的事,就是你重蹈覆辙,从头到尾被人取代……你从前负我太深,我心中不能不恨。在雁荡山决战前夜,芙蓉峰小石涧的山洞里,我说体谅你所有的不得已,那是假的。我只想报复你,要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千般美梦,尽成一场空。但现在我都明白了:人生在世,各人只得各人道路。伴行一段,已是有幸。你向我说过许多谎话,也曾向我付出真心。我将真心予你,也不算所托非人。惟有最后一次骗你,使你道心破碎,变成这般模样,实在对不住得很。”
我低低叹息一声,靠在他滔天的魔息之中,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大师兄,请你原谅我。”
第一百零五章 再也不怕浪费了
此际碧海潮平,冷月无声。我与萧越呼吸相闻,只觉他神识深处颤抖不止,身上魔息如玉山雪崩,层层向下跌落。他原本已是渡劫之境,又是魔宗之主,魔神已近通灵,如千丝辐射,与世间一切妖邪孽障相应相连。此时那千丝万缕也如被火灼烧的细小触手一般,从他身上纷纷脱落。诛邪剑身血色纹路一一蜿蜒消失,他身后赤红千里的海面,也逐渐归于宁静。
萧越手臂虚落在我背上,一点点收拢,绞紧,如同落崖之人死死攀住了一根孤枝:“江郎……”
我被他紧拥在怀中,双眼淡淡望着他身后海域中无声旋涌的暗流,柔声道:“我在这里。”
只听一声撕破耳膜的浪潮尖啸,身周海水滔天而起,好似一座原地升高的雪白峡谷,无尽浊流滚滚而下,将我二人硬生生陷落谷底。海水如一只倒扣的漏斗,内部陀螺般急速旋转,带起的厉风急雨如同皮鞭一般,抽挞得人肌体生疼。隐隐见脚下一团肉红色愈来愈近,却是一张开裂到极限的血盆大口。那风暴不是别物,正是它鲸吸时所卷起的巨大漩涡!
我与萧越双双裹挟其中,身不由己,不住旋转下落。离近之时,只觉一大团浓黑腥臭的长肢从屠仙鲸体内喷涌而出,张牙舞爪,涎水淋漓。只一霎之间,那千百条舌状肉瓣便沿着我双腿蔓缠而上,那黏腻吞噬之感,仍与“它”临死时别无二致。
——我甚至听见它魔魂爆裂的一刹那,充满怨毒不甘的声音,从三百年前血肉横飞的雁荡山顶传来:“江随云,你去死吧。”
我一经它拖拽,便如一颗落入枯井的石头般,不断向那深渊巨口中坠入。只见眼前红光闪烁,一道清鸣随之响起,却是萧越飞身急下,一剑向束缚我最深的那条肉瓣斩落。只是孟还天本就是世间邪煞之最,又对我满腔怨恨,当日即将登临巅峰时,连四名大乘境修士联手也不能与他相抗。虽诛邪剑意燃烧已极,也不过在那活物般游动的肢体上斩下几个肉块而已。
我入无情道后,对自己躯干四肢、皮肤血肉,一概视作无物。譬如海中礁石,无论如何改变形状,皆不改其宗;即便湮灭,亦已永恒。至于惊惶、恐惧、疑虑诸般情绪,更是早已从心中剔除得干干净净。情质蜕落后,万物在我眼中再无奥秘,惟剩本原。但孟还天与玄阴之力共生,无爱无欲,眼中不见妍媸,从根源上来说,也合了无情之意。同鸣共振之下,倒是一场难得的因缘,全然不必解脱。遂仰起脸来,向萧越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萧越自然不解我意,那英俊面容竟露出几分狰狞之态,与他当日见我爆体而亡时若有相同。只一忽之间,他似已下定决心,嘶声道:“江郎,拉住我的手!”
我依言伸出手去,与他冰冷的手掌相握。他瞳中血环本已褪去,气息返清,道心复萌。此时那血环竟又熊熊燃起,眼中如滴出红泪,周身又开始浮动一团浓稠水墨。只见诛邪红光大盛,却是萧越倒转剑柄,将这柄斩妖除魔的神兵,正正插入了自己胸膛。
霎时之间,他身上爆出一股充沛无比的魔息,向孟还天殖养于鲸腹中的魔息激射而去,便如两枚刚刚出膛的炮弹在空中正面相撞一般,一声巨响,两败俱伤。但见眼前海水翻滚,哀鸣震天,却是屠仙鲸肚腹被彻底炸穿,血流成河,将海水染得一片猩红。
只听海岸上一个威严的声音颤声叫道:“……阿越!”
我长长叹了口气,将重伤昏死的萧越揽在臂中,双足在血海中一点,如一片羽毛般飘落在萧昭身前,道:“萧掌门,我应允将令郎带回,如今已做到了。”
萧昭目视萧越胸口直没至柄的长剑,神情极为复杂,半晌才道:“多谢。方才可是魔种复生么?”
我摇首道:“那是孟还天的残息,已与屠仙鲸一并丧亡。魔种当日在阵前受损,纵然侥幸寄生,也需毒液入体,才能夺舍宿主。如今无尽宿生蛇已死,萧掌门从此高枕无忧了。”
萧昭似苦笑了一声,神念残影闪了一闪,立在我眼前的已是真身。他从我手中接过萧越,向我深深一躬身,道:“仙君功德,光耀天地。”
我向旁一侧身,避开他这一礼,道:“好说。我动身之前,曾与掌门言道:我向来不爱读书,又要为令郎犯险。事成之后,希望萧掌门拿一件事谢我。”
萧昭一怔之下,面色更为肃然,立身道:“仙君有何吩咐,萧某无所不从。”
只见天边人影绰绰,想是台海左近的修士、魔人皆闻讯而来,眼见又是一场厮杀。我嘴角一弯,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到那时,我再替萧掌门沏一杯茶罢。”
屠仙鲸体量巨大,魔息覆压极广。苍炎魔教多年盘踞东南,便是仗恃它鲸吞之力。如今首恶伏诛,近海宗门率先赶来,扫除余孽。中原其他门派在萧昭、谢明台接连召引下,亦是一呼百应,纷纷投入战局。至此,从台海到东海,沿岸尽成战场。只是相比当年释迦寺、雁荡山两场恶战,如今道门大势,魔道衰微,自向千秋、尹灵心以下,不过一些不入流的妖魔小丑而已。我倚海相看,只觉一无可观之处。耳听得一阵怪异的嘶叫声,非人非魔,倒似兽类呜咽。举目望去,只见衣锦斑斓,岳明柔、江雨晴、赵瑟一群女子长剑流烁,将一名侏儒妇人团团围住,正是那炎天护法尹灵心。领头一人面容清瘦,一袭陈旧蓝衣,剑法既狠且冷,不知比旁人凌厉了几多。尹灵心先前与白无霜对阵,元魂削落大半,如今早已魔息涣散,不过左支右拙,苟延残喘而已。那巨蜥也焦急万分,在她身边不断绕着圈子,一见她受伤行走不稳,便呜呜地凑上前去,要用自己的躯体接住这个主人。但它身形虽巨,却无半点法术,如今擅闯剑阵,如同一名误入斗殴之地的傻大个一般,不过仗着皮粗肉厚,多受了一顿拳打脚踢而已。
尹灵心自知必死,一咬牙,将手中残余魔息一掌拍碎,叫道:“曲姑娘,且慢!”
只听一声钝响,一把色如槁木的长剑已经直指她咽喉,正是那剑法卓绝的蓝衣人。细看时,果然便是曲星。犹记从前她与江雨晴剑术相当,比岳明柔尚自远远不如。如今重见,非但剑意、剑术,连修为亦是一骑绝尘,远在众人之上。只是旁人多少还有些旧时模样,眉目神韵,尚见几分年轻女子的灵动飞扬。她却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从前总爱揶揄人的脸如今大有愁苦之相,整个人如同一把拉到极限的薄弓,锋锐之余又极为脆弱。闻言也只冷冷道:“讲。”
尹灵心手指那巨蜥,垂泪道:“老妇自知作恶多端,甘愿领死。只是它从我身为鬿雀之时,到入魔化形之后,一直跟在我身边。这孩子长得虽然丑陋,却一些儿魔气也不沾,一点儿法术也不会,一件坏事也没有干过。我平生所作所为,与它并无干连。我死之后,只盼姑娘小姐们高抬贵手,饶它一命。”说着,竟不留半点余地,直直向曲星剑上撞去。
众人见她仰面摔倒在地,污血从喉咙血洞中汩汩流出,将她原本就畸形的身躯映衬得愈发瘦小,一时俱都无言。只见尹灵心摸了摸那巨蜥的头,吃力道:“对、对了,它会千里传音,皮肤……还能依凭对方衣裳……变色。小姐们……放了也好,养了它,解解闷子,也好。”又催促那巨蜥道:“快、快,给人家……变一个看看!”
那巨蜥智力不高,听见主人吩咐,便听话地变起色来,皮肤一时樱粉,一时湖蓝,一时又艳若红霞,端的好看煞人。直到尹灵心血尽而死,它犹自凑在尸身旁边,将脸贴在尹灵心僵死的脸上,不断拱动,似在奇怪主人为何不睁开眼来。
众人见了,皆有不忍之色。曲星望着这一幕,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中滴血的剑尖微微颤抖,终于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立在她身后,淡淡道:“曲师妹这把剑,倒与从前有些不同。不知有什么名目没有?”
曲星一双几乎已经没有光泽的眼睛转向我脸上,停了短短一刻,枯声道:“……奈何。”
我颔首道:“好名字。”只一伸手,那槁木色的长剑已到了我掌中。只听赵瑟一声惊叫,我已悄无声息地将那巨蜥斩作两段,鲜血喷出二尺多高,如同泉水一般,将它缤纷绮丽的一副身躯都淹没了。
我将剑交还她手上,道:“情之奈何,不知其终,倒不如割舍的好。”又向她衣角血污扫了一眼,道:“衣服穿旧了,就换一件罢。”
曲星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手中倏忽来去的长剑,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全身一震,眼中若有泪涌出。我背身离去时,只觉旁人都怔怔在后望着我,却无一人敢上前与我相认。我从血泊中缓缓踏过时,赵瑟更是忍不住往岳明柔身边怯退了一步。
只听脚步踢踏,却是江雨晴从后追来。只见她俏脸憋得通红,双手胡乱舞动一阵,结巴道:“随……哥哥,我哥都和我说了。你……你回来,我……我们都……”
我目光抬起,与她相对,只见她立刻打了个寒噤,吞下那些热情言语,只嗫嚅道:“那时在莲花镇,我……就说你跟他好像。”
我从未见江大小姐这般却步不前,不禁一笑,反问道:“现在呢?”
江雨晴鼓起勇气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些闷闷不乐,又有些害怕似的:“……现在……倒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点也不像了。”
我莞尔道:“你倒是半点也没变。”又想了一想,道:“在莲花镇时,我也知晓了一件事情。既叫我一声哥哥,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令你落空。”向她一点头,飘然而去。
尹灵心身死之后,向千秋也在近海伏法。余下诸魔或在极焰魔窟战亡,或自断修为逃之夭夭,投降、被俘者不计其数,俱送往不空山天台受审。我自然不理这些纠葛,放眼四海,竟无一处牵系之地,无可无不可,便在归梦峰上当年柳唱的屋子里居留下来。起先倒清静了几日,尔后大半个月,一时天冷欲雪,见门前放着红泥小火炉、细白长炭,并几封极美的新茶;一时晨风之中,又闻见似有若无的木头清漆香气,并一阵阵田间地头充满俚俗趣味的谈笑声。这一日天清气寒,日落之后,天幕仍作深红。我正在屋中写字,只听叩叩两声,萧越温雅的声音从半敞的两扇木门后传来:“江师弟,我能进来么?”
我将手中一笔珍重地写毕,开口道:“请进。”
萧越推门而入,将手中一个食盒放下,笑道:“广叔他们催了又催,非要我送些糕点给小郎君,实在推托不下,只得上来讨嫌了。他们还说……”说着,自然而然便来到我身边,问道:“……在写什么呢?”
我也坦然道:“在写一幅字儿。他们还说什么了?”
萧越眼角一弯,道:“我劝他们莫白费力气,这些鲜花糕饼,如今怕是不合我们江师弟的口味了。他们却说,收不收下,全凭小郎君做主。送与不送,却是他们自己的心意。”
我忽然有种荒谬之感,只觉他并不止是他,倒似受着另外两个人孤注一掷的期许而来。当下一笑,向门外两名一左一右持剑而立的黑衣人望去:“他们许你四处乱走么?”
萧越有些无奈地一笑,倒不见消沉,反向我走近了一步。从前见他时,总有些天生的仪仗。如今手脚皆缚有捆魔索,身上穿的也从锦袍换成了囚衣,甚么宗门首徒、世家少主的名头,剥夺得一个不留。他此时此刻,倒显出不一样的风华来,只望着我道:“原本以我犯下的大错,就地格杀也是轻的。只是谢长老他们也算手下容情,说我最后自毁境界,与孟还天余息两败俱伤,终是护持住了一点道心。如今魔境已经悉数荡平,我亦已跌落金丹之境,纵有万一,也再难作恶了。到时一同发落到大荒之地,服刑三四百年,再回中原,终生忏悔赎罪。”
我听到最后,也不由露出笑容,道:“是么?那就太好了。”
萧越眼眸发亮,连身上的捆魔索也一闪一闪放出光芒:“你也觉得这样好么?”
我与他离得极近,让他眼底映照我柔和带笑的面容:“是啊。我已向你父亲提过亲了,等你一出来,就与江雨晴成婚。反正年深寿永,三四百年,也不过一霎眼罢了。我答允了江雨晴,要送她一套漂漂亮亮的喜服。你新郎官的礼服,若无别人做,也可由我这穷光蛋的师弟代工。如今我多的是辰光,再也不怕浪费了。”
第一百零六章 未见得有你当日美丽
萧越整个人如同忽然熄灭了一般,良久,喉咙深处才发出一阵灰烬般的声音:“你……叫我去娶江雨晴?”
我失笑道:“我如何能驱使你,娶与不娶,都凭你自己愿意。江雨晴当年换血后,仍然性属火灵阴体,与你灵质正堪匹配。何况你二人一个本元受损,一个修为跌落,如能双修共进,比之一人漫漫独行,又不知要轻省几多。江雨晴自然并非你意中之选,她对你的痴心热望,其实也早已消磨。不过道侣之间,原本也不必有情的。”
萧越面孔上已无半分血色,听到末尾一句,竟又惨白了几分:“你……明明知道我对你……”
我微微一笑,指窗外道:“我知道。大师兄,你看!”
萧越机械地抬起头来,待他看清外面景象时,瞳孔仍不由自主地扩大了。
只见那深红昏暗的天空,从我手指之处,夜幕渐渐褪去,白昼重新显现。天光越来越刺眼,比最鼎盛的白天还要明亮,照透了世间一切黑暗,连山道苔藓的背阴处都照得发光,一时蛇虫扑簌,蝙蝠扑喇喇地惊飞远去。天上星光,人间灯火,尽数隐没在这盛大的光明中,再也瞧不见了。
我垂下手腕,向纸上写尽的字看去,柔声道:“大师兄,从前你送过我许多美丽的物事,暗夜之中看来,件件都有光彩。我那时见了,心中也十分欢喜。只是天亮了,那些都用不着了。”
萧越极力笑了一下,神情却似要哭出来:“原来我……我的江郎,已经这么厉害了。”
我也不禁叹了口气,道:“是啊。我的这门功法,名叫无情道。自我杀夫杀母,世间万物,在我眼中再无奥秘可言。纵然是全盛之年的孟还天,也抵不住我轻轻一剑。当日你自毁境界救我,其实大可不必。我这具肉身,这副皮相,在你们眼中,或许有些不同意义。但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万物之一。即便在屠仙鲸肚腹中,与脓血污秽一并消融了,化作露水,化作天边的流云、青草上的光辉,那也好得很啊。”
萧越低头许久,再看向我时,双眼已经通红,声音已抑制之极,却仍似带着颤音:“当初我以为你骗我,对你好生无礼,强上了你,还伤了你的眼睛。你……”
我看着他湿黑的睫毛,歉然道:“大师兄,我一点也不怪你。”
萧越脸上肌肉颤动,竟而大笑起来:“无情道……原来这就是无情道,好,好极了!我说叶疏怎么突然大发善心,让我与你见面。原来他们早就试过了,个个头破血流,只有我一无所知,还在这里丑态百出,大梦不醒。好,好,好,他是假无情,你是真无情!……”
他灵息动荡之下,身上捆魔索条条紧扣入肉,英挺的身躯也被缚得古怪扭曲,难以直立。门口黑衣人将他押下去时,他模样已狼狈不堪,连头颈都歪向一边,却朝我挤出一个笑容,道:“……我要是再上你一次,会怎么样?”
两名黑衣人均露出如临大敌之色,显然认为他这句话问得魔性不改,大为不妙。我指尖一拂,将他们这段记忆抹去,走到萧越面前,平静道:“也和从前一样,被你抚摸,身体会变软,会喘息,也会射精。只是没有用而已。”
萧越目光如刻骨般看了我许久,终于苦笑一声,随他们下去了。
只听门口传来啪、啪叩掌之声,却是柳唱倚在门上,拍手赞道:“随哥如今这番妙境,尊称一句超凡入圣,亦不为过。冯雨师一生苦苦求索,要造什么极乐世界,要人人心中平和欢喜,再无烦忧。那时我们骂他妖言鬼语,疯疯癫癫,如今看来,竟是你真的做到了。”
我微微一笑,道:“三千大道,本就是殊途同归。下次与他相会,倒不寂寞了。”见茶炉上水已沸,遂沏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
柳唱哂道:“那有何难?他现在就在那小银盒中,活蹦乱跳得很呢。前日我在极焰魔窟收拾破烂时,他还一唱三叹,夸奖你那位大师兄心思缜密,一间转生密室造得四角周全,若是由他老人家亲自操持,放入魔种,必能一举成功。可惜雁荡山早就被那群老牛鼻子里里外外扒了个遍,掘地三尺,也不见魔种所在,怕是早已归尘化土,尸骨无存。何况孟还天那些老部下,如今死的死,灭的灭,魔宗一道,几近衰竭。它再想借尸还魂,另起炉灶,那也是没本钱的买卖,难办得紧了。”
他口中说话,便抬脚走进屋来,上下端详,品评一番。见纸上写得有字,也兴致勃勃地伸头相看,念道:“山中无所有,岭上多白云。——不错,当年我把这山前山后摸了个遍,正是鸟不拉屎,一穷二白,空见几片白云罢了。不过随哥,你这笔字,倒比当年强多啦。”
我含笑道:“多谢。”
柳唱轻车熟路,寻了个地方坐下,放下茶盏,遥望窗外,感慨道:“随哥,从前你常来这山上,与我做伴儿。年轻时手脚便利些,后来老了,少不得有些风湿疼痛,又瘸了脚,越发地不好走了。我看在眼里,好不怜惜,特特地采了几窝老蛇,替你泡了一大壶蛇胆子酒,好叫你路过北山腰那一程时,有力气拄起拐来,多看你心上人几眼。我见你白白受尽人间情苦,也曾暗自发愿,望你早日解脱。如今你当真跳脱情海之外,我实在该替你欢喜。只是不知为何,总有些怅然不舍,只怕是真的老了,也未可知。”
我也随他望去,只见天光褪去,暮色深浓,对面不空山的青岩小院也望之不真了。遂也不再看,只向他道:“唱哥,我心中一直很感激你。”
柳唱哈的一笑,起身道:“我不用你感激我。以后当了神仙,多发些善心,保佑我少挨几口蛇虫蛰咬,我就千恩万谢了。”背朝我挥了挥手,施施然下山去了。
自他离去后,青霄门连下了十多日的雪。归梦峰大雪封山,青崖路断,再不见一个人来。我在山中独坐,偶听天台上传来怨诉之声,恸哭之意,又隐隐听见许多人来到江雨晴身边,出声道喜。只是那庆贺声在陶师兄的考召科仪诵唱之中,伴随“典狱”“枷起”种种判词,似乎也并不如何尽情。桩桩件件,从我身边轻盈流去。待我再张开眼来,步出门外,只觉归梦峰上下一白,宛如一幅画般。连山道中的石头,仿佛也失去了颜色。茫茫细雪之中,惟有一道凝霜般的目光,从对面不空山一处我曾张望过千百次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向我望来。
我只觉那碎雪如米粒,向我脸颊不住飘来,沁凉可爱。一时想起从前他带我高天捉雪,将一朵雪花放在我手心之事,心中明悦,遂开口叫道:“叶师弟。”
只见那雪白的身影忽而颤动了一下,隔了一个极不自然的间隙,他的声音才艰难应道:“……江师兄。”
我道:“从前门中有个地方,似是叫恋月潭的,如今可还在么?”
叶疏又静了一瞬,点了点头,道:“我带你去。”
遥遥望见波光漾漾,映着一轮明月。潭边古树依旧,我落在白雪枝头,双脚垂了下去,便自然而然伸出脚尖,将那圆满无缺的月亮在水中踢散了。只觉叶疏在身后默立片刻,才走上前来,与我隔了尺许,无声无息坐了下来。
我支颐望着那水月,淡淡道:“你的心好乱。”
叶疏目光也向潭中涟漪望去,道了声:“嗯。”
我还道以他的性情,难有下文。谁知他沉默一阵,又开口道:“今日魔宗受审,有个新送来的鬼修。我审不了,就回来了。”
我伸出手去,向虚空轻轻一握,随口问:“那是谁?”
只见我一握之下,那水中月如被有形之力收紧一般,先是边缘逐渐退行,月轮渐不完整。再往后,便只剩半个月亮,孤独落在水面上。
叶疏一双墨瞳却只定定看着我的脸,直到月色暗下来:“……鬼丑。”
我莞尔道:“倒是一位故人。我还记得他那寒潭孤影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称手得紧。我们还替他杀了波蟾,他老先生的日子,想必是过得顺遂多了。是了,那时你还穿了一条红裙,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我一见之下,心中总生出些许多大不敬的念头,想你穿上嫁衣,也就是这般模样了。后来你我成婚,那天机阁的喜服号称天下无双,也未见得有你当日美丽。”
叶疏双目直勾勾地望着我,颤声道:“……嗯。”
我也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收拢:“可惜我赶制匆忙,尚有许多疏漏不足之处。你若不介意,可再交予我一次。将来大师兄和江雨晴大婚之日,双双穿将起来,便能尽善尽美,无半分遗憾了。”
叶疏雪白的头颈低下很久、很久,似乎有什么从他面颊上滑落水中,只是碎影流光之间,最后一钩残月也消失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了。
待他终于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冷清,玉白的面容也已了无痕迹,只轻轻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递向我道:“这是萧越临行前叫我还给你的。”
我见他手中似是一枚小盒,观其形状,正是当日萧越识破我身份时,向他急切索要之物。依稀记得他对此物十分留恋,遂问道:“是什么?”
叶疏似不愿回答,只道:“你打开看罢。”
我伸手接过,揭开盒盖,只见其中放在一小段灰白难辨之物。说是一件东西,实在极为勉强。若非叶疏以冰雪灵息反复缠裹,便是呼吸重了一分,也要立刻将之吹散了。
——那是“我”的一截指骨。
上一篇:捡来的老攻是大佬
下一篇:和Alpha影帝协议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