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妄鸦
当然不是。
他不回皇城,是因为知道自己未来会被厌弃,知道自己在函谷关一役会功高震主,收到发配边疆,城下自刎的诏书。
但是他怎么可能说。
宗洛能感觉到渊帝的视线在他身上久久停留,或许这目光里会有他记忆里最常见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考量,又或者是察觉出什么端倪的冷酷,亦或者是其他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宗洛甚至很庆幸自己现在什么也看不到。
人不可能在同一颗石头上摔倒两次。
“儿臣不敢回大渊,最怕的事情,是......没能达成父皇的期望。”
虞北洲说的很对,上辈子他没有掉头就走,直接回边关整合军队谋反,归根结底,还是他不敢。
宗洛冷静地开口,仿佛没有感情一样剖析着自己上辈子为何会决定在皇城下自刎的原因,用来回答这辈子渊帝的问题。
他只要一闭眼,那日从皇城上抛下来的圣旨,历历在目。
“儿臣害怕父皇对儿臣失望,害怕看到父皇......失望的目光。”
造反当然很简单。
宗洛在边关驻守几年,带领玄骑一起,并无京中皇子纨绔的高高在上,反倒凡事亲力而为,待人亲和,很快就以高风亮节和体恤下属折服了原先驻守边疆的将领。
只要他想,即使没有存放在渊帝那里一半的虎符,他一样可以调兵造反,不用害怕没有人追随他,没有人不响应他的号召。
可谋反代表了什么呢?
都说成王败寇,但这两个字依旧代表着骂名。
宗洛一个现代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一点也不怕那些史官如何书写他。
他唯一怕的......是渊帝失望的目光。
说出来多好笑啊。
大渊战神,鬼谷弟子,名震大荒的三皇子,刀林剑雨都未曾怕过,偏偏害怕微不足道的目光。
若是没有上辈子失望透顶,心如死灰的自刎,宗洛只会将这个答案埋在心底,永远都不会说。
因为大渊三皇子不需要这样软弱的害怕。他的父皇,他亲自弑兄弑弟,活生生将先皇气死的父皇,更不会希望听到这样懦弱的答案。
但宗洛还是说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
归根结底,还是心底有怨。
怨恨渊帝的不告知,怨恨毫无缘由的发配和赐死,怨恨太多了,便又口不择言。
说完后,车厢内再一次陷入静寂。
许久,渊帝才开口。
“朕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但你实在不必害怕达不成朕的期待。”
暴君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这是宗洛两辈子都未曾从这位英明神武,独断专行的父皇身上察觉过的情绪。
他说:“因为朕从未对你失望过,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未来也不会。”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久久未动的御辇终于缓缓驶走, 往大巫祠门口离开。
众人见了,不免松了一口气。
这尊大佛不走,他们连讨论都不敢,呼吸声仿佛都放轻了。
今日在清祀上发生的事情太多, 大家都着急着打算赶回去, 各位皇子也需要同门客们商谈, 三皇子若是真回来了, 又该是个如何打算。
方才渊帝在, 愣是没一个人敢出声。就连宗元武,被呵斥后也只敢远远地看着宗洛, 不敢上前哪怕多说一句话。
只有他走后, 这些暗潮汹涌才愈发明显, 继续在皇城之下翻涌。
另一边。
白衣皇子如同竹节般僵硬地端坐在马车上, 脊背挺直, 心里发麻。
宗洛想, 难道是贼老天知道他上辈子死得冤,所以这辈子才给他送了这么些虚情假意的温暖。
他上辈子那么努力, 盼望了那么久, 苦苦求不得的一句肯定, 竟然被这辈子的渊帝说了出来。
真讽刺啊。到底还是这副模样足够讨巧。
上辈子要是他知道适当的示弱,是不是就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渊帝说完那句“朕从未对你失望过”后便闭口不言。
车厢内再一次恢复了静寂, 就好像先前的交谈从未存在过。
这才是宗洛熟悉的, 同渊帝相处时的模样。他永远都是沉默居多。
御辇仪仗朝外走,虽然外表不显,但马车内的装潢无疑符合一国之主的身份,以庄重色调为主,就连马车滚过青石板路上, 甚至都感受不到多少颠簸,舒适至极。
约莫行了一会,马车停了下来。
元嘉在外面行礼:“陛下,三皇子府到了。”
宗洛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
这是他之前同渊帝说好的,不恢复身份,但是要住回皇子府,并且安心接受治疗。
“去吧。”渊帝阖眸,没有多说。
元嘉掀起车帘,宗洛应了一声便猫着腰从里面出来,踩到地上。
远处,太阳西斜,天色近乎日暮,火烧云一般燎在空中。
三皇子府建立在距离皇宫最近的位置,原先据说是渊帝身为皇子时的住处。渊帝又是大皇子,最先出宫建府,所以选了处绝佳地段,往西走几步就是皇宫,东面是东市,南面就是大巫祠,北边玄武门外就是玄骑的军营,出行方便的很。
即使宗洛现在看不见,他也能想象出皇子府的模样。
他刚刚从卫国回来的时候,因为并未及冠,所以还在宫里住了一年,等到自己拿到兵权练兵后,这才被准许出宫。
练兵每天都要从清晨练到日暮,错过皇城宵禁的时间,再进宫总是麻烦。于是为了方便,渊帝便将这栋皇子府一并封赏给了他,叫他不必再遵循宫里落锁的时辰。
得了父皇当初的皇子府,那时还未及冠,按理来说不可出宫居住的宗洛内心别提有多高兴,将这视作一种至高无上的肯定。
所以这座皇子府在移交给他后,他也没有大肆改建。外表并无多少华丽装扮,还是沿袭了当初渊帝的风格,冷硬又肃穆。
“恭迎殿下回府!”
“恭迎殿下回府!”
老管家早已带领全府随从,打着灯笼等在门口,敞开的大门内里灯火通明,一看就是准备妥当。
近了,看到宗洛如今的模样,整个府内比落了针还安静,只能听得到外面仪仗队和御辇马匹的踢踏。
府里的老人许多以前都还服侍过渊帝,耿耿忠心自然不必多言。其余不少是他手下士兵,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落下残疾,领了抚恤寄回家,人却留在这里,发誓一辈子为殿下做牛做马;还有一些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的孤儿,被宗洛收留在府里。
如今看到三皇子眼缠白绫,神情却依然如同往常那般儒雅随和,就连脸上的笑容也未减少半分,不少下人眼眶都红了。
原先,在去年,接到三皇子身死函谷关的消息后,三皇子府也该散了。奈何宫中久久未曾发话,甚至月例也照发,于是这一年来便也依旧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立着。
谁又能想到,一年后,竟被府上人等到三皇子未死的消息。
“廖叔,许久没回来,府上多亏您了。”
宗洛顿了一下,并不打算在老管家面前刻意伪装失忆。
廖管家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三殿下哪里的话,您为大渊在外征战,能为您照看府内是老奴的荣幸。如今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旁元嘉也同他颔首。
元嘉和老廖都是渊帝身旁的老人,两人相识多年。
另一旁从宫内驶出的马车恰好停在了路边。内侍将一些锦盒药材捧上前来,随后卸下一箱一箱装好的药。其后跟随着两位提着药箱的老人,看衣服样式,赫然是宫中的御医。
元嘉仔细叮嘱道:“这些都是陛下吩咐下来的药和人,他们会为殿下煎熬草药。施针三日一次,殿下务必记得每三日来一次宫里。”
廖叔点头:“老奴这就安排下去。”
看着下仆们将这些药一箱箱抬进府里,元嘉垂首:“既如此,那老奴便跟随陛下回宫了。”
“三殿下。”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仆离去时顿了一下,轻声道:“殿下请务必要照顾好自己。虽然这话老奴实在不当说,但若是有时间......您来宫中的时候也可以多去看看陛下,自去年后,陛下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有您作陪,或许也能舒心一些......”
就在元嘉说到一半时,不料不远处的御辇上传来冷哼。
元嘉立马拱手,苦笑一声:“是老奴僭越了。”
“起驾回宫!”
威严的御辇再度起航,缓缓从三皇子府前离去。
等到那一串马蹄声在府前消失不见,宗洛这才回过头来,笑道:“大家哭丧着脸作甚?今日是我回来的日子,应当开心点才是。”
“是。”廖叔强打精神,重新板起声音:“老奴一定会好好监督殿下按时喝药。”
宗洛:“......”
他的确很不喜欢喝药。
主要是巫药制成的药浴还尚且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一旦要弄成可以喝的药,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一口下去叫人五感失灵。
所以宗洛这些年生病了,都会非常幼稚地逃避喝药。
不过好在他习武多年,身体素质好,好几年才偶尔生一次病。
隔着一层布也能感受到老管家谴责的视线。他自知理亏,也没再在门口多待,寒暄几句后便进了府里。
因为御辇,整整一条街上都被卫戍兵清了场,几乎看不到人。清祀才刚刚结束没多久,三皇子死而复生的消息还未传出去,所以也没有引来围观的架势,
街角处的地方,穿着紫衣的青年端坐在黑色的骊马上,望着三皇子府的方向,神色变幻莫测。
如果说先前偷听到的那场密谈仍旧让叶凌寒有些怀疑,那看到渊帝不仅赏赐了药,还将宫中御医也拨了一批过来后,再怀疑也变成了现实。
他一直沾沾自喜于知道了这位三皇子的真面目。殊不知,原来这一切,竟然都是他先入为主。
“殿下,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晚了,又要被记上一笔。”
质子既然住在大渊,自然是有规矩的,晚上不能太晚归来,次数多了就会被记下。当然,若是那些大人物派人来说一说,登记的人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奴仆低声劝道:“上回三皇子捅了您一剑,而您也未说出他的秘密,便就算报了当初照顾的恩情。如今应当将全副心神继续放在回归卫国上......”
现在的当务之急,更应该是挽回清祀上白泰宁那番话留下的错误印象,应当赶紧去见卫国使臣,努力周旋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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