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野蔓蔓
沈青琢看在眼里,估摸着第一次练习时长差不多了,这才出声道:“好了,慢慢站直——小心!”
他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接住了摇摇晃晃往地上倒的小徒弟。
预想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反而一头撞进了温暖的怀抱里,萧慎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余鼻尖处萦满了好闻的幽香。
“没事吧?”沈青琢不禁有些懊恼,“你这小身板弱不禁风,不该折腾你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将小徒弟养得白白胖胖一些。
“我……没事。”萧慎埋在温软的胸口,闷声回道。
“没事就好。”沈青琢轻舒了一口气,松开双臂,“能站得稳吗?”
萧慎早就缓过来了,只是从先生怀中剥离的一霎那,好像他的心底有什么东西,也一并被抽了出来。
“我先回去了,先生。”他垂着长长密密的眼睫,让莫名失落的眼神落在地上。
“嗯,去吧。”沈青琢挥了挥手,不放心地叮嘱道,“路上小心些。”
“好。”萧慎低声应了,转身踏着月色离开霁月阁。
***
冬夜的风,凛冽刺骨,萧慎独自一人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忍不住缩了缩暴露在寒风中的脖颈。
从霁月阁到冷宫,不过短短一刻钟的距离,却仿佛是从天上仙宫掉落至阴曹地府。
他站在荒草丛生的冷宫前,望着黑暗中阴森森的牢笼,竟控制不住自己,打从心底生出一股深深的厌恶。
十二年前,他在这里发出第一声啼哭,此后漫长的时间里,他便被困在了这里。本来,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发霉的馒头,潮湿的被褥,冰冷的床榻,墙角里“吱吱”乱叫的老鼠。
但今夜,他总觉得老鼠的叫声很吵,很讨厌,很令他心烦意乱。
萧慎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目光冰冷地盯着夜里出来觅食的老鼠。
因为没有充足的粮食,冷宫里的老鼠很瘦小,天寒地冻,行动也变得更迟缓。
在长期和它们打交道的过程中,萧慎已经总结出了足够的经验,他起身下榻,脚步轻若无物,接近角落时,整个人趴了下去,在黑暗中匍匐前进,伺机而动。
“吱”的一声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那只漏网之鼠。
“抓到你了。”他趁着月色打量手中挣扎的小老鼠,脸上竟泄出一丝诡异的笑。
他爬起来,蹲在地上,将这只小老鼠踩在脚底下,一点一点地用力,再稍稍放松一些,来回重复好几次,满意地欣赏小老鼠吱呀乱叫着拼命挣扎。
就像他自己,在那些人的鞋底下,徒劳而凄惨地挣扎……
萧慎面色骤然一冷,瞬间失去了继续玩的兴趣。
他松开脚,就在老鼠准备逃窜的一刹那,狠狠一脚踩下去。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一道轻柔的嗓音:“小徒弟,睡了么?”
萧慎一失神,脚下的动作顿了顿,让本该爆肠破肚的小老鼠逃走了。
须臾,他收起面上阴冷的神色,转身望向窗外。
皎洁的月光下,修长如玉的青年正负手站在窗棂前,月色朦胧,但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青年正在温柔地冲他笑。
萧慎吞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液:“先生?”
“先生来给你送东西。”沈青琢举起手中的书,“你心心念念的宝贝落下了。”
片刻后,萧慎摸索着点燃了蜡烛,内殿霎时亮堂起来。
沈青琢将书放到床头,又回到桌子前,打开自己带来的食盒,“小膳房炖了一锅药膳鸡汤,我不喜欢这味道,没喝两口,都给你带来了。”
热腾腾的鸡汤香味飘满了内室,萧慎却只远远地站着。
“你也不喜欢?”沈青琢暼了他一眼,自顾自道,“不喜欢也得喝。”
萧慎闷不吭声。
沈青琢耐心地哄道:“我还给你带了枣泥糕,可甜了,不想尝尝?”
可不管他怎么说,萧慎的双脚都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耐心告罄,沈青琢沉下脸:“我数三个数,一、二——”
萧慎终于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沈青琢差点被气笑了,抬手想将人一把拉过来,结果手还没碰到衣角,就被他触电般甩开了。
沈公子怔了怔,不明白他的小徒弟又在闹什么别扭。
“脏。”萧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
沈青琢:“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沈公子:我生气了,哼!
注释[3]出自《关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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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面圣
沈青琢眉心微蹙,怀疑是自己耳背听错了,不可思议地确认道:“你嫌我脏?”
萧慎眼睫低垂,嘴巴嗫嚅两下,到底没发出声音来。
殿内烛火惺忪,小少年却站在背光阴暗处,看不清面上的神色,浑身散发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息。
沈青琢心里冒火,他这人不说有洁癖,但至少讲卫生,身上一直保持干干净净,从来还没有人嫌弃过他脏。
“我哪儿脏了?”他神色愠怒地摊开手心,语调不自觉上扬,“我来之前才净过手。”
萧慎这才恍然意识到先生似乎生气了,方才捏过小老鼠的手不自觉揪起了衣摆,指尖用力到深陷在布料中,“是我……”
是他脏。
冷宫里的一切都很脏,包括他自己。
沈青琢怔了怔,半晌后猛地回过神来。
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绕过方桌走到小徒弟身前,微微俯身打趣道:“难不成我没来之前,你在偷偷玩泥巴?”
萧慎下意识否认道:“我没有。”
“弄脏了,洗洗干净不就好了,多大点事儿?”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沈青琢快准狠地捉住小细手腕,“来,我们先去洗手。”
躲藏在阴影里的小少年被强行拉了出来,蜡烛的火光映在茫然的小脸上,显得有几分呆呆傻傻。
沈青琢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外走。
冷宫里自然也有小膳房,只不过平常不开火,冷冷清清的,灶台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四下找了一圈,沈青琢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小木桶,拎着去院子里打水。
深夜里气温极低,吭哧吭哧打出来的井水反而是温热的,表面还冒着丝丝缕缕白色的热气。
“过来。”沈青琢歇了一口气,唤道,“来净手。”
萧慎依言走过去,望着水桶里清澈见底的水,忽然开口道:“这水不能喝。”
“我知道,又没让你喝。”沈青琢放下挽起的长袖,“只是洗个手而已。”
他曾经看过相关的资料,古代皇宫里的饮用水一般都是附近运来的天然山泉水,宫里打的井水多是用来擦洗打扫,或者防止发生火灾,就近取水灭火。
至于理由嘛,一是为了彰显皇宫贵族们的金枝玉叶,二是怕后宫斗争中,有人在水井里投毒药,或者斗输了抛尸跳井……
思及此,沈青琢脸色一变:“不会有人投过这口井吧?”
萧慎只盯着他不说话,像是默认了。
沈青琢背后一凉,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佯装镇定道:“那还是不洗了,我们先进去吧。”
“骗你的。”萧慎倏然展颜一笑,“没有人投这口井。”
沈青琢:“?”
“你这小崽子,真是——”他第一次见小徒弟露出笑容,一时惊讶语塞,最后单手掐腰嗔骂道,“竟敢吓唬先生了,你胆子不小啊!”
萧慎面上的笑意犹在,乌沉沉的眼底倒映着盈盈月光,亮晶晶一片。
其实他也不算骗了先生。
两年前,曾有人想将他投进这口井里,好在他死死抓住了井沿,十根指甲都快挠劈开了,否则今日的他,的确早已成为这井下的一具尸体。
沈青琢只当小徒弟破天荒和自己开了个玩笑,催促他赶紧净手,而后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仔细替他擦干净手上的水珠。
萧慎全程乖乖地任由他摆弄。
两人回到偏殿,沈青琢拉着团子坐回桌前,在摇曳的火苗下检查两只肿乎乎的小手。
“我给你的冻疮药怎么不用?”他掀开眼皮子,却发现团子的眼神正直愣愣地落在他左手虎口处。
沈青琢心下了然,举起左手往团子眼前更凑近一点,调笑道:“看看,这是哪只小狗咬的?”
多日前小狼崽子咬的那一口已经愈合了,在虎口处形成一个肉粉色的月牙形状的伤疤。
若是旁人,手上有这样的伤口可能并不显眼,但他的手瓷白如玉,毫无瑕疵,这块粉色月牙便显得尤为突兀,仿佛破坏了一种圣洁的美感。
萧慎抿了抿唇,眼底有一丝异样的情绪闪过。
“好啦,没什么大不了的。”沈青琢很快收回手,“哪个男人一生不会留下几道疤呢?”
萧慎强行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只手上挪开,闷声道:“下次不会了。”
沈青琢微一挑眉,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还想有下次呀?”
不过也说不准,以小狼崽子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性子,假以时日,若是他们再翻脸,小家伙咬死他不松口的概率依旧很大。
这次萧慎没有躲开他的手指,甚至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了脸。
反正先生也不会真的用力。
“先趁热把汤喝了,待会儿先生给你涂药。”沈青琢重新打开食盒,“大老远地拎过来不容易,一口都不许剩。”
萧慎接过汤盅:“好。”
沈青琢单手撑着下颌,见小徒弟闷葫芦似的只管埋头喝汤,心道这次倒没怀疑他是不是在汤里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