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枝令
“在那之前,为避免碍你的眼,或许我们已经没有见面的必要。”
别女士睁开眼,抬头看着别逢君。
别逢君却偏头移开视线,轻声低叹,“或许你说的对,我继承了我爸的基因。”
他眼里似有自嘲,又好似什么也没有。
“我走了。”
临了临了,连一句再见都是负担不起的奢侈。
别逢君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顿,可屋里的安静程度表示了一个人的意思。
他不再停留,开门离去。
别女士屏住的呼吸骤然一松,她像是濒死的人,急急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嘴里呼出的气声像是发出的一系列无意识的音调,没有什么意思,又像是有写许多意思。
她望着窗外,眼镜蒙上了一层白雾,她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没过一会儿,白雾再次出现。
别逢君靠着门,闭目放空,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像是要靠着门睡着一般。
郁止的脚步声很轻,别逢君却还是听见了,可他没有睁开眼,疲惫的内心令他不想做出任何反应。
郁止竟也什么都不问,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隔着手套,手心的温度依然传递给了别逢君。
此时此刻,别逢君竟觉得这手套颇为碍眼,想要摘掉,想要……
“累了吗?回酒店休息。”郁止建议道。
别逢君睁开眼,双目落在虚空中,像是什么都看见了,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进心里。
“里面那个,是生了我的女人。”他没用亲生母亲这个称呼。
那人自己都不想要这个称呼。
“她以前,也是很好,很好的。”
别女士是个语文老师,喜欢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对于爱情和婚姻也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刚开始,生活并没有辜负她。
丈夫是个沉稳儒雅的大学教授,脾气好,有担当,有责任心,对婚姻家庭都很用心,他们甚至一起孕育了一个乖巧漂亮的儿子,给他起了个浪漫的名字。
季逢君。
可这一切,都在季教授发现自己其实是个深柜同性恋后,戛然而止。
美好变成了恶心,浪漫也成了原罪。
季教授很有责任心,从前便体现在对婚姻的负责和忠诚,后来则变成了不想耽误一个风华正茂女人的一生。
他毅然决然离婚,甚至在妻子跟他争抚养权时,他也没有反抗,净身出户。
别女士恨他,恨他是个同性恋,也恨他坚持离婚,她带着儿子远走他乡,不让已经改了姓的别逢君跟季教授见一面。
季教授因为离婚名声受损,他主动辞去大学教授,去偏远山村做了支教,几年后,为了救几个学生,丧生在了一场地震里。
别逢君那时太小,受别女士影响,对季教授的感官并不好,哪怕后来知道全部真相,他对那个没什么印象的爸没有太多感情,有的不过是因为曾经的误解而生出的些许愧疚。
再多,也没了。
别女士自离婚后,便立志教出一个跟季教授不一样的儿子,对他要求严格,却也算得上一个负责的母亲。
然而时至今日,她终究还是失败了。
他是个失败品。
失败品注定会被丢弃。
“那就记得她的好。”郁止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肩,似乎这样,便是将人抱在怀里,便能给对方更多安全感。
“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做过好事,做过坏事,同一件事,对别人是坏,对自己是好,都不能分析个清楚明白。”
像有人偷东西,是为了给家人治病,对被偷的人来说,这人无疑是个坏人,可对于小偷的家人来说,他就是好的。
世间诸事,又怎能算得彻底分明。
“你还爱她吗?”郁止问。
“爱?”别逢君怔了怔,他像是有些迷糊,“……什么是爱?”
怎么才算爱?
别逢君觉得自己已经忘了对这个字的理解,以至于提起它时,都没什么感觉。
“会因为她的生气发怒,指责辱骂而难过,会因为她的夸奖而高兴,你的情绪受她影响,被她牵引,你渴望做她喜欢的事来讨她欢欣,她喜欢的你也喜欢,不喜欢也会努力让自己喜欢,她讨厌的你绝不会碰,你想对她好,也渴求着同样的回报……”
“你说的,像是一条狗。”别逢君声音冷静而平淡,内容却是一针见血的深刻。
郁止忽而一笑,“可很多时候,一段不平等的感情,就是主人与宠物的关系。”
在过去的日子里,即便是别女士对别逢君好的时候,他们也是不对等的。
带着偏见和迁怒的别女士会让别逢君没有安全感,两个人相处,必然是以一个要求,一个讨好为主。
郁止说主宠,也不算错。
谁说这种就不能有爱?
别逢君沉默半晌,等走出医院,才长长叹息一声。
“不爱。”
他还会因为别女士的话而受到心情影响,却不是因为还对她有所期待,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还有过去几十年的相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狗养几年尚且知道看家护院,保护主人,一个正常的人,总不能连狗都不如。
他虽然还会受到些许影响,却不会再对她有所期待,有所图谋,也不会再奢求什么。
相信有一天,连这点影响也会在他心里被消除。
“那你恨她吗?”郁止一直握着他的手,似乎这样便能给予他力量。
教他看清自己的心。
别逢君这回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
“不恨。”
有什么好恨的,他的现在不是受她所害,充其量,她也只是在他孤立无援时放弃他而已。
别逢君说得干脆,郁止却注意到,他说恨这个字时,没有问什么是恨,什么才算恨。
这个人,早已经被溺在恨海里很久……很久……
久到他已经熟悉了这份感情,对恨的容忍程度都提高了不少。
对于在他得病后翻脸不认人,彻底放弃他的唯一的亲人,他都能做到不恨,那能让他恨的,又是什么人?
郁止不想细想,可有些事,只需要一个念头,其余的一切便也彻底清晰。
看得太清楚,也是一种悲哀。
“那就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认识的人,不爱不恨,无憎无怨,记得她的好,也记住她的坏,对她的好要心存感激,对她的坏也不轻易原谅,释放你的心,不要被好迷了心,也不能被坏随意牵引。”
“做的到吗?”
郁止的声音很好听,这一点别逢君很早之前就知道,可从没有此时此刻这般,他深深喜爱着这道声音。
“我以为你会为我不平。”别逢君语气竟带着一股轻松,像是郁止的话让他解开了心里的一道锁。
别逢君没想过郁止会像那些喜欢道德绑架的人那样,说些“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你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种蠢话。
郁止从没有见过别女士,无论怎么看,别逢君都厚着脸皮认为,在郁止心里,自己要比别女士更重要。
所以之前,别逢君都以为郁止会站在他身边,指责别女士。
或许说得委婉,但意思却不会变。
然而他又想错了。
无论是支持还是指责,郁止都没有。
郁止听出他稍稍轻松了些,心情不错,便也微笑道:“因为无论是好还是坏,都是你的经历,不是我,唯一能够对它们进行评判的,也只有你,而不是我。”
那些过往,那些感情,只有别逢君有资格说值不值得。
郁止能做的,只有帮他分析,给他建议。
“我知道,无论是爱还是恨,你都不开心。”
继续爱她,就得原谅她的抛弃,别逢君会委屈,学会恨她,就得背叛她曾经的好,别逢君会不喜。
既然如此,那就将它们分开,分别对待。
“而我想要的,只有一个目的。”
郁止抬起别逢君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隔着一层手套,却割不断这份温柔。
“让你开心。”
*
时隔半个月,郁止重新回到a市,他请了这么久的假,回来后连续工作了一周,每天只能跟别逢君打电话通视频。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很高兴。
比起之前一直被那人拒绝,被那人竖起的刺排斥在外,现在无疑是有了个大进展。
这个世界的星星并不好摘,能够到现在这一步,他已经心满意足。
“之前见过你来医院几次,是不是因为你的病?”郁止坐在诊室,午休期间,没有病人。
这一点,别逢君也没什么隐瞒的,淡淡嗯了一声。
郁止轻叹一声,笑了笑道:“下次别躲了,来找我,我陪你检查。”
别逢君沉默半晌,视线盯着屏幕许久,似乎要将人看清,屏幕上的郁止却一直没什么变化,同样这么静静等待着。
狭路相逢勇者胜。
最终,先低下眸的还是别逢君。
淡淡的声音自屏幕那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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