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河自西
还未排查过的洋村人口比鹏村更多,而且今天的聚集又会传染多少人,还有现有的药物能支撑这么多病人多少时间,众人沉默地跟着手电筒往回走。
“几乎整个村子都是密切接触者,排查工作恐怕得一直持续下去,但我们一共就十二个人,一百多号病人还要兼顾排查工作,根本就来不及。”
“哎,来不及也得做啊,谁叫我们穿上了这身白大褂呢,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怎么想的,怎么就报了医学专业了呢。”
两个小医生低着头边走边说着,鹏村没有路灯,他们唯一的光源就是最前面那位警员手中的手电筒。
“咦,那边有光,还挺亮的呀,好像是灯笼,如果每家每户门口都有灯笼,我们就不用走得那么艰难了。”小赵医生说道。
一个年级略大的警员闻言回头说道:“可千万别,赵医生啊,您知道那是哪儿嘛。”
见几个白大褂用好奇的目光看向他,这位年纪略大的警员显出几分得意来,“这是村祠堂,就是小义庄,村里人走了没有及时下葬 ,都在这儿呢,这白灯笼是给那边人敲的,您可别多看。”
两个小医生闻言浑身一个激灵,瞬间不敢再看了,而叶一柏心中却陡然一惊,他看向那两个白灯笼所在的地方,转头问警员,“那最近因为鼠疫去世的村民的尸体,下葬了吗?”
第230章 第 230 章
230
叶一柏等人往回赶的时候, 忠华村里的改造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设备小心点,这都是借的,以后都要还的, 磕着碰着了我们可赔不起。”
“这时候也就别讲**了,哪有空装帘子, 帘子放哪, 中间拦开,一边男一边女,其他要用的时候再弄。”
许元和看着这进度, 再看看自己手上的表,眉头越皱越紧, 都九点多了,这八十多张床都没有弄齐, 这怎么把病人转移过来。
站在床边,许元和已经能听到“呼呼”的北风声,南方的冬天降温只需要一场风一场雨,气温就能从零上变成零下, 饶是穿着大棉袄,礼堂里开着小太阳, 许元和还是觉得冷气在不断往自己脖子里钻。
“许医生, 叶医生回来了。”门口传来护士小张的声音。
许元和闻言赶忙往门口走,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碰到叶一柏和裴泽弼、方贺等人从门口快步走进来。
“叶医生, 裴处, 方处。”许元和快步迎了上去。
忠华村的条件比鹏村好一点, 至少村道上有一盏路灯,可别小看这一盏路灯,这路灯可是电灯, 1933年的电费是按照大洋来计算的,以杭城为例,一度电0.3银元,换算成90年后的人民币,相当于一度电近一百块,因此哪怕民国时早早就已经供电了,但电器还是极少数人家才能用上的奢侈品。
叶一柏一边走一边在和方贺说鹏村祠堂里的事,鼠疫的病原体是鼠疫杆菌,这种细菌的存活能力极强,在现在这种温度下在冻尸上甚至能生存4-5个月之久,民国这时候还有义庄停尸的习惯,如果鼠疫患者死后长时间在义庄停尸,那就是一个明晃晃的超级感染源。
“火化?叶医生这不可能的,别说老百姓们了,我都接受不了,这对咱华国人来说就是挫骨扬灰啊。”方贺的神情十分严肃,“如果我们强制这么做,肯定会引发冲突的。”
叶一柏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是了,他忘记了,火化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还是一件几乎不可接受的事情,“现在祠堂里有多少尸体?”
“没去数过,不过前阵子隔离点时,两个村子路边都是尸体,后来就统一放到村祠堂了,连棺木都摆不下,只有草席加薄被。”方贺说到这里,也有些唏嘘。
“严令村民不得随意靠近祠堂,不能火化就深度掩埋,不能就这样摆着。”叶一柏道。
方贺下意识地看了裴泽弼一眼,和裴泽弼的目光对上,方贺神情一凛,立刻开口道:“叶医生,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我会尽快处理好。”
叶一柏点点头,“无论是排查还是隔离,我们现在做的工作都是为了消除民众中的感染源,而大量因鼠疫死亡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就是一个露天的大的感染源,它如果不被控制住,我们所有的工作都会白费,所以这是当下最紧要之事,请您务必尽快。”
“您放心,我明白了。”方贺郑重道。
这时候许元和也走到了三人跟前,他目光落到三人身后正从卡车上下来的疑似鼠疫患者后,面上露出苦笑来,“叶医生,这些……”
“排查出来的疑似病例,二十九人,轻中重我们分别在患者手上绑了绿,黄,红三种颜色的绳子,除了两位老人,其余大都是轻症。礼堂整理出来多少了,今天能完成转移吗?”叶一柏问道?
许元和面上露出苦涩的表情来,“我们几乎把村子里所有的木板都拿来搭床了,但还是不够,第一遍消毒工作已经完成,未确诊病例的隔离房间也整出来几间,但今晚上想要全部准备好,恐怕不太可能。”
忠华村的大礼堂灯火通明,这是忠华村唯一一个每个房间都能供电的建筑物,穿着厚重棉袄戴着口罩手套的人进进出出。
“先把这些轻症的疑似病例单独隔离,明天统一检测。”
这些病人都被要求戴上了口罩,两两之间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在叶一柏和许元和的带领下走进正在改造的大礼堂,一走进大礼堂,众人觉得浑身一暖,连身上的寒气都少了几分。
“啊,叶医生,许医生,患者已经来了啊,我们这边还没准备好,一共几个人,我先去拿被子!”小张护士看到走进来的一大群人,连忙放下手上的工作,招呼同事一起去搬被子。
明亮的灯光,虽说不甚统一但排列整齐的木板床和大医院里独有的消毒水的味道,一路上忐忑不安的村民看到眼前的场景,终于真真正正把心放了下来,医生们没有骗他们,这些人真的在为拯救他们的生命而努力。
“医生,这样已经很好了,这里比咱家里还暖和,我们有条被子就能睡的。”有村民忍不住开口说道。
叶一柏抿了抿唇,外面的天已经漆黑一片了,气温的下降更是明显,如今在外面多呆片刻,骨骼就会不自觉颤栗,虽说礼堂这边还没有完全整理好,但是已经比没自来水没煤气的临时隔离点好太多了。
叶一柏沉吟片刻,“不能等了,我们先去把临时隔离点的病人转移过来,如果礼堂里不够安置,就占用民房,特殊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许医生,张医生,赵医生,你们跟我一起走一趟,小杨,绳子还有多吗?我们得现场把患者甄别好。”
名叫小杨的护士刚铺完一张床,闻言赶忙道:“有的有的,绳子准备了很多,我去拿!”
晚上十点,一辆卡车从忠华村驶出,向五公里外的临时隔离点驶去。
临时隔离点里,气氛压抑得可怕,昏暗的空间里,只有一两根烛光在黑暗中摇曳,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似乎要把肺都要咳出来,时不时还有人发出干呕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诡异味道。
“有……人吗?我……呼吸、呼吸不了了。”沙哑的声音中带着绝望,他一遍遍重复着,明明身边都是人,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不远处有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他看着这个光心里想着,大概等到这根蜡烛燃尽的时候,他也要跟这个世界再见了吧。
临时隔离点是有医生的,东县疫情爆发的时候,上面虽然捂着,但哪里瞒得过当地医学界的人,医生们自然知道鼠疫的可怕,第一时间就想要想办法控制住,以唐传芳等人为首的医生们迅速组织了医疗队并说服上面将患有鼠疫的病人强制隔离。
医生们的心是好的,他们不顾安危不计报酬,凭着一份责任心来到东县,但是不足的后勤补给使得隔离成了病人和医生们共同的噩梦。
这个临时隔离点是由一个仓库临时改建起来的,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甚至连窗都只有小小的几个,病人进到这里,除了食物补给和少的可怜的药物治疗,几乎没有任何其他支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医生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们一个个从轻症到重症,再走向死亡,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仓库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就已经多了不少墓碑。
甚至还有不少医生开始害怕,开始逃避,开始怀疑他们当初说服上面要求强制隔离的这件事是不是正确的。
仓库里的咳嗽声越发大了,那个开始呼吸困难的人张着嘴巴,努力用嘴巴呼吸着浑浊的空气,他想开窗,但是天气太冷了,他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条薄薄的被子,烛光已经越来越暗了,就像他的生命之火,模模糊糊间他似乎看到了光,好亮,亮到都有些刺眼了。
“我再强调一次,我们接下来要进入重感染区,口罩戴两幅,手套口把衣袖扎紧,领子和帽子中间也用身子扎紧,在回去做好消毒工作前,不管眼睛都多痒,都不能用手去揉,听清楚了没有。”叶一柏再一次叮嘱道,特别是来帮忙的士兵和警员们,他们缺少卫生知识,特别容易忽略小细节。
不过好在他们极度服从命令,警员和士兵们背挺得笔直,大声答道:“听清楚了。”
卡车前灯刺眼的光早就惊醒了在房间里休息的医生们,隔离点的医生们在以前仓库管理员的宿舍休息,他们忙了一天,刚进入睡眠却发现窗外有刺眼的灯光亮起,医生们悚然一惊,他们到东县已经一个礼拜了,这里没有电话没有电报,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每过几日那些封锁线的警卫员们交班时听他们说说,因此他们并不知道这几日外界的消息。
“好像是一辆卡车,那些警员居然让车子进来了,大晚上的可不会是补充物资,老周,我出去看看。”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医生说着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换衣服。
“叶医生,这里就是临时隔离点了,这里没电,只有蜡烛照明,我先去和这里的医生打个招呼吧。”在隔离点执勤的警员对叶一柏说道。
第231章 第 231 章
231
“砰砰砰”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中年医生刚穿上了棉袄, 他双手合拢呼出一口热气来,随即两只手搓了搓,戴上手套和口罩, 快速向门口走去,“来了。”
门打开,铺面而来的寒风使得中年医生缩了缩,“小许?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有车进来, 是又送隔离的患者来了吗?”中年医生打开门,见是执勤的警员, 不由把心提了起来。
被称为小许的警员连忙道:“沈医生,把周医生也叫起来吧, 市区派了人过来说要把病人转移到忠华村去, 来的医生和警员已经到门口了。”
沈医生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市区派了人来?转移?你确定?怎么会这么突然?还是这个点?我们根本就没有收到通知啊。”沈医生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许警官, 你实话告诉我,市区他们想要做什么?”
不怪沈子安乱想,因为这半个月以来,市区的反应着实太过令人失望了, 整个隔离点,除了自愿来东县的几个医生和他们带来的一些物资, 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的支持,刚开始的时候还会送米面和生活用水, 随着年关临近, 那些人甚至来送米面和生活用水的次数都越来越少。
好在以前送来的数量够多,这仓库旁边也有个水井,这才不至于饿死。这样过了一周多, 突然大半夜来了几辆大卡车,说要转移病人,是个人都会怀疑此中的蹊跷。
小许被沈医生严肃的模样吓了一跳,他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不由哑然失笑,“沈医生,您想什么呢。真的是市区派来的医疗队!
叶医生,您知道的吧,那个能把人断了的手指接起来的医生,有阵子杭城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新闻,还上过外国人的杂志的。哦,还有华宁医院的许主任,他也在,就在外头呢,不信您跟我一起去瞅瞅。
这一次啊,上头是真心想做事,现在鼠疫的事整个杭城人都知道了,行政厅那边写了《告杭城居民书》,报纸就在我桌子上放着,等下我拿给您看。”
沈子安紧紧盯着小许的眼睛,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他说不出当下是一中什么样的心情,震惊、欣喜却又不敢置信,因为这寒冷天气而被冻僵的四肢好像重新注入了热血,开始慢慢恢复起来,酥酥麻麻的,还带着些细细的入骨的疼痛。
“叶医生和许主任来了?”沈子安感觉自己的嘴唇干得难受,他口罩下的嘴巴舔了舔快要龟裂的嘴唇,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小许笑着点头,“对,真来了,人就在门口呢,这我能骗您吗,沈医……”
小许的话还没有说完,沈子安就已经等不及冲了出去,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血液从心脏迸发,汹涌地流向四肢百骸,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嘭”地一下炸开,他奔跑着,越来越快。
“哎,沈医生,您等等我呀!”小许诧异地看着跑入茫茫夜色中的沈子安,不由愕然,平常看沈医生是挺沉稳一人啊,小许挠了挠脑袋,也跟了上去。
没有经历过这中绝望的人是很难体会沈子安现在的感觉的,好似是即将溺水的人看到一根浮木,想要努力去抓住它,又怕这根浮木负担不住他的重量,只是白白高兴一场。
他看到了,那亮得有些刺眼的前车灯,他听到了,不远处这两个男子并不算大的说话声。
“明天上午应该能把洋村都排查一遍,洋村是这次杭城疫情最先爆发的地方,他那边的感染人员恐怕不少,明天上午必须把第三层收拾出来。”
“我让他们连夜赶工,第三层无论如何是要收拾出来的,不然我们这波人带回去,隔离不彻底可就好心办坏事了。”
叶一柏和许元和低声交流着,虽然他们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所以他们的声音能清晰传到沈子安的耳朵里。
叶一柏抬手,借着车前灯的光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十分钟了,不等了,我们自己过去。”
许元和点头,同时转头招呼其他医生做好准备工作。
“叶医生!许主任!”
两人正要自己往隔离点里面走去的时候,一个带着颤音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叶一柏和许元和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棉袄外套着宽大白大褂的男子正快步向他们走来。
叶一柏一看沈子安的打扮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唐传芳不止一次和他提过这次自发组织前往东县抗疫的医疗队。他们不拿工资,不为利益,凭着一腔孤勇就来到了这个连自来水和煤气都没有的地方。
叶一柏看着眼前明显有些狼狈但白大褂和手套口罩都干干净净的医生,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敬佩,“您好,您是沈医生吧,实在不好意思深夜打扰你们。”
沈子安闻言连忙摇头,“您说的哪里话?您认识我?”
“唐院长再三提起过您和周医生,我对两位也是非常敬佩。”叶一柏诚恳道。
沈子安闻言连连苦笑,“敬佩?叶医生,许主任,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你们再不来,我们恐怕就要坚持不下去了,这哪是救人啊,我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沈子安一脸苦涩,这半个月以来那中看着病人一天天衰弱下去,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做不了,这中无力感每天都在折磨沈子安和其他自愿支援的医生。
“看我,老说这些有损军心的话。听小许说大家是要把隔离点的病人转移走,我能问问转移到哪,怎么安置吗?”沈子安急切道。
“当然,我们昨天已经连夜把忠华村的村民都转移走了,现在忠华村的大礼堂已经被改成了临时隔离医院,我们按重度、中度、轻度和疑似,划分了不同的隔离区,主要是因为我们医疗人员有限,医生少病人多,这样方便治疗和管理。”叶一柏道。
“礼堂,划区……”沈子安喃喃自语着,随即连连点头,“对对对,划区后这样能提高效率,也能最大程度解约药物资源,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沈子安目光扫过寒风中站立的白大褂们,忐忑而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成,大半夜我也不耽误大家时间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这里的条件太差了,我本来还在担心要是冷空气来了,病人们该怎么挨过去呢……”
沈子安领着叶一柏一行向隔离点方向走去,边走边向叶一柏等人介绍隔离点的情况。
“这里的条件实在太简陋了,我们带来的医疗物资上周就已经用光了,我们现在虽然穿着一身白大褂,但每天能做的也只有给他们发发吃的,喝的,有时候觉得真对不起自己这一身衣服。幸好你们来了,幸好你们来了。”沈子安重复着这句话,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尽了他这半个月以来无尽的苦涩和无奈。
包括叶一柏在内的所有医务人员一时都无法言语,一样的职业,一样的工作环境,一样的白大褂,他们能理解沈子安那时的感受。
“也幸好您坚持下去了。”沉默许久,叶一柏开口打破了沉默。
沈子安闻言眼睛有一瞬间的酸涩,“对,幸好,我坚持下来了。好了,前头就到了,叶医生,等下转移有什么规矩和讲究不?”他有些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转移之前我们要按重中轻给病人做个简单的划分,红线代表重症,黄线代表中度,绿线代表轻症,简单划分后就各自送往不同的隔离区。”
众人手里拿着手电筒,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改造成临时隔离点的仓库走去,空中飘起了极细的雪花,轻轻拍打众人的面颊,不多时许多人白大褂的肩膀上就浸染了一层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