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夜秋浦
林青朗声道:“我不怕你笑话,说句心里话,客休这个狗娘养的放了这么多的妖邪,谁看谁不害怕,那是人能打的吗?若说怕,我比你还怕,可我更怕城里的百姓因为我的误判死了,我也怕我老了,等不到你回来,兵权交不出去了,我怕城破了,你再想回来重整中都,就找不到人支持你了。但这些都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怕的是你当时说的话都是骗人的,你根本就没想过改变这个世道,只有我们这群傻子信了你的话,还在盼着,望着。”
林青一边说,一边揉了一把眼睛,像是累了。
而他身体不好的事不作假,这才吼了没多久,脸色就变得差了很多。
宿枝就这样看着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宿枝就在想,他离开的这些年里,原来林青老了。
而林青的那些话在他心里敲着鼓,一下一下地震着他心中被越河尊锁住的胆识志向。他望着林青的脸,忽然想起了上京的公主府。
他刚去从军的心情是怎样的?
这点在远山时想了很久,却想不起来了。
而今被林青骂了一通,竟然一点一点想起来了。
“我在怕什么?”宿枝反问林青的时候,也在反问自己。
“我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怕什么。”林青说:“你怕氾河吗?你是不是不敢对氾河出手了?可你为何不敢,是你变了吗?还是因为你拜了越河尊为师,你就不敢对氾河犯错的人出手了?如果说越河尊是怕你祸乱天下才把你抓起来的,那你为何不能管束自身,偏要往他怕的方向走去?你为何不想想,就算你宿枝没闹,这天下也这样了,你还需要去顾虑什么?”
他这一句句质问把宿枝彻底骂醒了。
宿枝忽然间觉得四周的视野开阔了不少,四周的空气开始流动了。
其实自入了远山之后宿枝一直都很迷茫。
他不傻,他能看出越河尊的心思,所以即便他再不甘心,再不情愿,他也还是留在了远山轻易不外出,为此忘了自己想要做什么,日复一日,懒惰过活,自己把自己心里的傲气消磨得一点都不剩了。
而家人,以及他过去拥有的一切,在入了远山之后都被迫抛弃了。
他很高兴身边出现一群关心自己的师兄弟,但也很失望自己曾经拥有的不见了。
而在今日,他的那些我不能,越河尊说的那些我不许,都在林青一声声没什么大道理的质问叫骂中,得到了解放宽恕。
也是,他为何要怕。
难不成他不相信自己了?
他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渐渐地亮了起来。
而他没法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跟着外面出现的晨光也亮了起来。
他就看着窗外微薄的光,忽地摇了摇头,洒脱地笑了。
然后林青问他:“你现在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说现在这破事你管不管?”
“不管。”宿枝往后一躺,漫不经心地说,“我要是不管你都拿枕头闷死我,我怎么敢不管。”他说到这唏嘘了一声,精致的眉眼眯着,带着几分怨气,“我这是什么命啊,身为皇亲,没享过几天福,从了军又弄丢了兵权,拜了师又被锁在山里,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人,人家却没心,和我在一起时看着深情,结果只是在逗我而已……出了山去找陈已安算账,又被人打了一顿,真是难看。”
经他这么一说林青才知道他也经历了很多,一时间骂不下去了。
而季庭生对着投入房中的暖光笑了笑,只觉得天黑太久了,也该亮了。
好在,宿枝的那面军旗他还没扔,再抗起来也来得及。
一夜过去,他们都有了新的方向,可这时的客休却奉了饲梦的命令,来到城中,不给宿枝修养的时间,势要在宿枝好起来前杀了宿枝。
他穿着一身白衣,站在那巨大的牛妖头顶,那只巨大的牛头就趴在城墙之上,轻松地压倒了左侧的城墙。一时间碎砖石块像是秋雨一般往下落去,洒下无数让城中百姓恐吓的愁绪。
客休看不起凡人,就傲气地仰着头,冷冷地俯视着下方的“蝼蚁”,对着他们说他得了信,知道宿枝躲在这里,此次前来是为了宿枝,如果城中的人交出宿枝,不放他跑,他就会撤走。
听到这话,城下百姓面面相窥,心思动了起来。
而在这时,一抹红色出现在城中最高的建筑上,在客休的头顶,俯视着客休。
不知是谁薄唇微张,嘲笑了客休。
“瞧这话说的,像是交出宿枝你就会走一样。你现在之所以不让百妖杀了城里的人,不过是怕你抓不住宿枝,宿枝跑了。所以与其说你在威胁城里人,不如说你在拿城里的人威胁宿枝。”
“而你堂堂魔主,想要杀一个凡人,还要用威胁的手段,简直丢光我们妖族的脸。”
那人说着说着,讽刺地勾起了嘴角。这时正巧风吹了过来,他的红唇之中就含着一缕黑发,显得十分妩媚邪气。
客休听到对方的声音脸色一变,抬起头看向对面。
一头柔顺的卷发与红色衣摆一同飘向左侧,像是夜幕中跳动的烛火,瞬间点亮了宿枝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让下方看到这一幕的宿枝愣住了。
业怀就站在青瓦上,浅色的眸子里倒映着上方的天空,像是一面映出碧空的镜子,清透干净,美到异常。
他嘴角带着一抹笑,震得客休没了脾气。
而在城下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业怀懒洋洋地看着客休,说:“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啊。”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笑得嚣张,“这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就这么害怕宿枝活着?”
客休脸色不好看,知道业怀来意不善,就说:“是与不是与你何干,他那般羞辱你,又是那般推拒你,难道你还要恬不知耻的跟着他,无怨无悔的帮着他?如果你真的要如此做,那我们之间谁才是丢光了妖族脸的那个?谁又站在了我妖族的对面?”
是不是想帮宿枝邺蛟不说。
其实他现在看到宿枝心里还是恨得,恨宿枝不曾来找过自己,所以他也不想宿枝笑,更不愿意看到宿枝与他身边的人笑。
但他不喜欢宿枝死在他面前,所以他出现了。只是他的事他不欲与任何人说,更不想让客休看了笑话,就说:“你想多了,我看起来是那么好相处的人?”他这时根本就没想到宿枝拒绝他的话为何客休会知道。
他眯着眼睛说:“说句实话,你想看宿枝倒霉,我也想,只是我与你不一样。如果只是简单地杀了宿枝,那又有什么意思?”
他轻笑一声,像是在指点客休,看不起客休的表情从未掩饰:“傻子,杀人很容易,诛心才是硬道理!与你只知打伤的无趣样子不同,我、更想毁了宿枝那颗仁爱世人的心,我要他盼无可盼,望无可望,我要他怀疑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我要他永世痛苦,所以我们不如来打个赌,你可以守在城外,给我十五天,看看是我能毁了宿枝,还是你能杀了宿枝。”
客休觉得有趣,便带着牛妖退了回去。
其实他不退也没有办法。别说是牛妖,就是他和牛妖一起上,都不是业怀的对手。
可以说,只要业怀要保宿枝,谁都无法越过业怀杀了宿枝。
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客休很快把这件事说给了聂泷,让他传达给饲梦。不知饲梦会做出什么应对。
这边,业怀赶走了客休,一回头就看到宿枝在下方盯着他。
宿枝受了伤,瞧着不如以往那么有精神。业怀讨厌他与别人站在一起,也没有好好与他说话的心情。
不知是记恨宿枝,还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亦或者是本来就觉得人性贪婪,宿枝身边的人与他一样,或多或少都有问题,宿枝没有必要针对他……
他想让宿枝看清这一点,就对着城下的人说,他可以救这一城人的性命,但他是妖魔,不会无故帮助旁人,做事只想愉悦自己,而他现在想看宿枝痛苦,因此他与宿枝打了个赌。
他让宿枝找来自己信得过的人,让这人送金去宁水。
他对着宿枝说,如果送金人带着金走了,他不会追究,只会把这些金当作赏赐送给那人,但同样的,他只会给出一样东西,如果送金人自己跑了,他就不会救这一城人;如果送金人在他规定的期间把金送到了,他就会出手帮忙,救了这一城的百姓。
而这次的打赌也存了他想和宿枝较量的心思。
他看宿枝那副正气的样子就生气,就想让宿枝知道,人心不是宿枝能够看懂的。
像自己这样的人,世上还有很多。
于是,宿枝找了季庭生。
季庭生走的那日,业怀来到了他的面前,给了他一个防身的东西。
但林青觉得这是邺蛟给出的障眼法,没准邺蛟就是要以此折磨他们取乐,没准季庭生拿着这东西会出什么意外,或是这里存了诱惑人心的东西。
由于邺蛟的名声太坏,林青不敢相信他,于是抢过了季庭生手中的东西,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
季庭生走的那日来到了梅姑的身前,与她说了很久的话。
“房顶漏了的地方我补上了,等我回来陪宿枝打完仗,得了钱,我就把上面的青瓦都换了。到时候就不会外面下小雨,里面下大雨了。”
梅姑说:“得了钱你也是救济那些遇到了难事的人,这砖瓦啊,我看是一时半会儿换不了了。修修补补,也能住个几年。”
“那可不行,我在外拼搏这么多年,还没让你享过什么福,你说你喜欢大房子,等我回来,我就给你盖五间大房子,到时要是还是没钱,我就把宿枝和林青都抓来,给你盖屋。”季庭生一边说,一边笑,“被褥什么的,也都换新的,到时候一定让你风光一把,不让旁人欺负你,不让你再为钱的事焦心,不让你操心,让你好好歇息。”
“你喜欢芍药,等我回来了,我把院子改一改,门口的门柱就不换了……”
他就这样细细碎碎地说了很久,知道此去危险,害怕说得少了,以后就没得说了。
梅姑知道外面不安全,一向清冷稳重的女子在此刻慌了神,明明是在给季庭生收拾行李,却总忘了东西放在哪儿,又要拿什么。
季庭生缓下了吃饭的动作,看着母亲发间闪过的白发,表情也变得不自在。他停了片刻,然后说:“算了,等从宁水回来我就不走了,找个娘子,安个家,你要是想去如凉,等宿枝这边的情势安稳一些,我就带你去如凉安家,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享福就是了。”
梅姑说:“好。”
可她收拾行李的手却停住了。
那面旗子还挂在墙上。
季庭生只有看到那面旗子的时候眼睛是亮的。
梅姑想得出来那时的他眼睛为什么是亮的,纵然舍不得,也还是忍着泪说:“算了吧,你的性子野得像是猴子一样,还是跟着那宿枝,别留在家里烦我了。只要偶尔给我写写信,我就很开心了。”
季庭生眼睛也热了,就带着哭腔,装作无所谓地问:“真不留我啊?”
“你要是在外不做好事,打断腿也得让你这个祸害留在家中。可你在外面是做正事的,那我就不能绊着你的脚,断了你的念想。而娘没什么本事,唯一能帮你的就是不拖累你,在这等你回家。”
梅姑惆怅地说:“成家的话就不用提了,娘知道你是怕乱局未平,自己死了,苦了娘子,娘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苦啊……我们自己留在家里就行了,你没稳定之前,我们不去坑害人家。等你日后稳定了,也不出去打仗了,我再给你说一门亲事,我们再成家。”
季庭生压着喉咙里酸涩的感情,释然地说了一声:“好。”
他放下碗筷,纵然知道这话不吉利,却还是说:“娘。”
“嗯?”
“要是这辈子短了,下辈子我还要投胎做你的孩子。”
梅姑听到这里再也绷不住了,她忽地坐在了地上,怀里抱着季庭生的衣服,大声哭了起来。
季庭生则来到她的身后,抱着她,一直摸着她的头,就像小时候梅姑哄他一样……
季庭生走的那日,满城的百姓都出来送季庭生。
黄沙遮眼,干枯的地面不见一点绿光,好像前路就是了无生机的死路一样。
邺蛟站在城墙上看着季庭生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车架消失在眼前才回收了目光,转而看向了下方的宿枝。
宿枝不太爱笑了。
过去那个一身邪气痞雅出众的人自奎和白牛死后就变了,经过了这事越发的冷了。
如今的他时常冷着一张叫人看不出喜怒的脸,经常一个人坐在一旁想事情。那张脸无悲无喜时看着不像活人,眼里也总压着什么沉重的情绪。
业怀不喜欢他这副表情,他看不出宿枝冷硬面容下的心思,无法像以前一样知道宿枝什么时候是开心的,什么时候是不开心的。而宿枝伤得重,这几日一直在养病,身体也不如以前那么好了……
业怀闻得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脸色便越来越难看。
他郁闷的坐在河边,这时身后的柳树中多出了宿枝的身影。
宿枝穿着一身白色里衣,黑发披散,面容清瘦了些,眼下有些青黑,沉静的样子就像是远山水中的清荷一样。
也许是压力太大,想的事情太多,又没有一件是让人高兴的,所以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总是阴郁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而业怀以为对方的性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就不爱看着对方了,不承想不管宿枝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心还是向着宿枝。
只是那次说完了情根后,宿枝便再也不会信业怀对他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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