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夜秋浦
熟悉的酒香顺着风传了过来,浓郁得让人无法忽视。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宿枝瞪大了眼睛,吃惊地转头看向身后。
迎着漫天的黄沙,越河尊的衣袍被风吹起,单薄的身影像是夜晚的孤灯,即便光芒微弱,却仍旧坚毅地不肯熄灭。
老人出现在宿枝身后,明明在这些年不曾见过宿枝,却对着他说着十分了解他的话。
“看什么看,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越河尊一边摸着胡子,一边掐着手里的紫晶,道:“这一点小小的风浪,就把你打成了这样!而你都成了这样,又怎么能守得住饲梦?”
他说到这里,将他从清原群山院里拿出的紫晶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然后摇了摇手中的铃铛,瞬间逼出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宿枝错愕地看着那个人,意外的发现那人竟与先陈皇宫中,锁着饲梦的氾河族人长得一摸一样。
而不远处,半透明的影子投放在珠藤的尸骨上。
薄辉迎着风,对着珠藤说:“多亏越河还在,多亏越河惦记宿枝,不然今日的事还真没法收场了。”
薄辉像是看到了自己的老友,宛如察觉不到珠藤的元神早已消散了一般。
他自顾自地说着:“这两个人啊,看着心思动的多,却都不曾想想,既然饲梦入了宿枝的身体,宿枝的元神都不会消失,那初代氾河的元神又怎么会消失?他们在地下都没遇到初代氾河的元神,怎么就不去找找那魂儿在哪儿?”
他如此说着,不过是心里清楚,那时在远山占据了越河尊身体,影响了越河尊判断的就是初代氾河兄弟的冤魂。
与业怀一样,氾河能够克制饲梦,说明氾河也是早前天道选出来的气运之子。只是那个气运之子心性不如宿枝坚定,因为被关得太久了,便变成了冤魂,并趁着聂泷与饲梦交谈的机会,逃了出去。
只是就像薄辉之前跟业怀说的一样,魂与魂,人与人的联系都需要有些因果关系,或是有些缘分,因此这人能去的地方只有远山。
因为如今唯一能算与他有关系的,不是他兄长隔了多代的后人,不是那些未曾见过他的族中小辈,而是在当年跟他有过交情的越河。
因此,他找上了认识自己的越河尊,并把变成冤魂的怒气撒在了远山这边。
只是因为业怀死前对自己的诅咒,加上宿枝抓走了饲梦,影响到了早已跟饲梦混合在一起的他,这才能逼着他回到了饲梦的身体里。
而他的记忆与饲梦是共享的,所以远山这边发生的事情,饲梦能够通过他知道,便没有管他。这也是客休知道业怀被宿枝推拒的原因。
而白牛不死,越河尊心神稳定,这人也没有办法动远山,也不敢出现在越河尊的面前。所以早前饲梦让客休杀了白牛,不顾越河会不会生气,其实也是在给这人找机会。
而这人也抓住了饲梦给的机会,趁着那次越河受到了冲击,动摇了越河坚定的内心。
不可否认,越河也曾想过,如果靠着饲梦能带回白牛就好了。而在这人引诱越河,越河手中多出一只牛角时,就是指越河动摇了。
只是这一念之差,最后害得越河其他弟子也死了……
后悔吗?
越河注视着对面的影子,忍不住问自己。
——悔死了。
想当初他留下来,无非是因为他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只九琉神鸟。九琉特殊,有着至纯至阳,与氾河相似的体质,也如一面镜子,可以把映入眼中的万物复刻在自己的身上。因此他留下来,不过是他和薄辉准备的后手。为的就是氾河若是出了意外,他便模仿氾河,以自己为牢,困住饲梦。
但可不可行,他也叫不准。
毕竟早前这世上没有氾河,他也无法复刻氾河,也没试过可不可以这样做……
但如今可不可以都要可以。
他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傻徒弟,可不能再死了……
越河尊念着宿枝,带着对这人的恨意,拉着这人的影子,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吞下这人后,他隔着飞沙看着自己最小的徒弟,叹了一口气,变成了巨大又十分漂亮的蓝色灵鸟,朝着锁住饲梦的大阵飞去。
在这里,他与初代氾河的关系最为密切,所以初代氾河能够进入他的身体,但这个意思反过来说,也是他能借着初代氾河寻到饲梦,可以与饲梦混在一起的意思。
加之他的眼睛映入了宿枝的氾河天阳体,所以他真的有了顶替宿枝的能力。
但在走前,他得帮他这个傻徒弟斩断了与饲梦的关联……
为此,他鸣叫一声,以自己瑞兽的圣灵,震碎了绑住业怀和宿枝的怨物,除了他们自己下的诅咒。接着他拔下了两根羽毛,贴在了宿枝和业怀的背后,先把业怀扔出去,又在业怀出阵前把羽毛撕下来,带出了一团紫色的雾气。
只是做这些事都不容易,等来到宿枝这里的时候,他的力气不够了,便苦笑着看着宿枝,从始至终只与宿枝说了一句话:“你给师父买的那半坛子酒,师父在出来之前喝了一半,剩下的都留给你了,酒坛子就埋在远山的树下,你可别忘了怎么走回去。”
然后他不等又受了九道天雷十分虚弱的宿枝说什么,一把拽下了宿枝身后的羽毛。
唰的一声。
当宿枝身后的羽毛掉下来的那一刻,不管是压在身上的怨物,还是体内的紫色雾气,都流向了越河。越河则推着宿枝往阵外走去。
只是走到阵口,越河力气不够了,就咬着牙撑着一口气,把宿枝贴在了光壁之前,努力地顶着阵中的压力,继续往前推进。
“师父……”宿枝似乎想侧过头看他一眼。
因为越河尊的出现,他的步调都被打乱了,脑子里也是乱哄哄的。
可越河没有跟他说话的空闲,正要使出最后的力气将他送出去,却见这时有只手出现,从光壁外伸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宿枝的衣领,将他拽出了光阵。
那一瞬间,阳光扑在了脸上。
宿枝仓皇地抬起头,看到了阿鱼他们。
迎着光,阿鱼坐在青藤的身上。青藤承受了不该自己承受的重量,带着远山大大小小的师兄弟,从远山跑了过来。
而她的藤蔓上,还缠着白牛的尸骨。瞧着,似乎是不准备回远山了。
看到宿枝经了雷劫惨不忍睹的模样,阿鱼沉默片刻,又笑了。他与宿枝说:“都说了,我们跑得不快,你得走得慢些……你却没有一次听话过。”
话音落下,其他师兄弟都笑了,笑过之后,他们又都沉默了下来。
蓝蝶受不了此刻的气氛,便在他们一脸沉重的时候,打趣道:“宿枝,你看我把什么带来了。”
他神神秘秘地,从身后拿出了一壶酒。
他说:“这是你买给师父的,早年我们想打开喝了,师父不让,舍不得喝,就埋了起来……而这气人的老头啊,就喜欢吃独食,自己来前咚咚咚地喝了半壶,我们啊,也就捡着他剩下的,一人喝了一口,如今一看还剩一点底子,也不能不顾你这个没喝到的。喏!”
说着说着,他把酒壶塞到了宿枝的怀里,然后沉默了一下,收起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早前想去接你了,还想着去得威风些,只可惜没有那个本事,不能威风的去,也不能潇洒的走,到让你看笑话了……”
青藤受不了了,伤心地说:“知道丢脸还不闭嘴。”然后她看向宿枝,似乎是生气了,又恨又心疼地喊着,“雷下来不知道躲吗,被打成这个死样子是想气谁!”
他们就这样在宿枝的面前说着,业怀就站在他们的后方,看着表情逐渐呆滞的宿枝,似乎是懂了什么。
这时,万人坑震动了一下,阿鱼算着时间,朝着宿枝摆了摆手,青藤则拖着他们往万人坑中走。
等来到万人坑前方,他们离开了青藤,都跳了下来,变成了还在远山时的模样。
一身傲气,不曾因为前路危险就停下。
他们默不作声地、一前一后地走向万人坑。
阿鱼则走在人群之后,在进入光柱的前一刻停下脚步,与一群师兄弟一同回头去看宿枝,凝视着他的脸。
“十一。”
不知是谁笑了笑。
也不知是谁在喊宿枝。
阿鱼柔声说:“我们不能让师父自己走,他年纪大了,一个人撑不起一片天,所以这次师兄师姐们先走了。”
有人轻声说。
“这次远山换家就不带你了……”
那句话很轻,却不是说笑。
声音顺着风吹进宿枝的耳朵里,却与往常都不一样了。
这次远山真的没人了,他即便回去,也看不到他们了……
宿枝愣了一下,然后那张脸上罕见的出现了慌张地表情。他似乎无法消化如今发生的一切,心里杂乱的念头还未整理清楚,便朝着阿鱼他们跑去,知道不能让他们离去。
可他受了伤,走不快,倒是与阿鱼他们的处境调转过来。
他也顾不得自己的样子难不难看,一边在地上跪趴着前行,一边喊着阿鱼他们:“我……不用……我……”不用你们进去替我。
他想喊出这句话,可酸涩压着他的喉咙,让他无法正常发声。
那一刻,阿鱼他们在禁地里围着他,阿鱼他们在远山里等着他的画面,都被眼中的水雾遮住了。
而他只喊了一声师兄,还未说上一声抱歉,阿鱼他们就走了。
他们走得潇洒,身影被光吞下,暖得几乎要盖住头顶的骄阳。
而他不曾停留,根本就没想听他嘴里的那句对不起。
因为心里从未计较过,所以只想他活得好一些。
因此顺着风声而来的从不是怨语,而是一句——
“宿枝。”
“这次远山就不关你了。”
“要去什么地方你自己决定。”
他们就这样并入了光中,只留下了一些含着细沙的风。
在这一刻,什么爱恨,什么苦楚,都随着一直被保护的自责后悔敲打。
可他的师兄们已经走了,就算他想要他们回到远山,他们也回不去了……
而业怀则在这时,从后方抱住了他的肩膀,与他一同看着慢慢合并的雷阵。
周围的风似乎是停了。
酒壶半埋在沙地里,不知上面的余温是否被风带走了。
宿枝愣愣地看着远处沙海的纹路,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一生。而在这一刻,那片覆盖了业怀的星海悄然到来。
宿枝拿起了地上的酒壶,打开喝了一口,酒香浓烈,入口却不刺激,反而温暖柔和……而他含着这口酒,像是细细品味着自己的一生,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那片星海就这样落在了他的头顶。
远处的薄辉看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薄辉想,其实业怀没有注意到,如果说蛟首被斩断是他命里的定数,当年的天谴就不可能是为了他落下的。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当初在渡劫的不只是业怀,还有宿枝。
但因为业怀的惨死,宁欢的离去,宿枝心神动荡,没能坚守本心,渡劫失败了。所以那次降下的天谴不是针对着业怀之死,而是宿枝沉寂。
那是针对宿枝的恼怒之音。
而业怀和宿枝的劫并不相同。
业怀淡漠生命,所以在拥有力量前,他要学会尊重生灵,先死而后生,体会过为人苦楚,为人艰辛,才能懂得如何尊重,什么叫爱。
而宿枝的劫是要历练心神,漠视众生,选择远离……
他们两个,前者是从无到有,后者是从有到无,劫难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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