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云南
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衡望着有些空的苏宅,隐隐不安,只希望直谏顺利……可是,谁都知道,以邺景帝现在的德性,根本是白日做梦!
只希望她们能平安出宫。
……
高高的宫墙内,郁郁葱葱的花园里,内侍官福海扶着邺景帝散步,后面跟着头发花白了的太医院院判魏博。
“魏卿啊,”邺景帝被夏日阳光照得眯起眼睛,“孤觉得,现下视物也不甚清楚了。”
魏博这几日也揣摸出了一些心得,二分假八分真:“回陛下,今日天气晴好,阳光刺眼,看久一些再看略暗的地方,都会模糊一阵,还有光影。”吞回肚子里一句,年纪大了就少盯着太阳发呆。
邺景帝收回视线,落在魏博身上:“魏医啊,刚传来消息,魏家嫡长子和嫡三子,昨夜看诊时也发了水泡啊……这算什么事情?”
魏博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强行撑住,汗水从额头顺着脸颊不住地流:“回陛下……请恕属下无能之罪……属下实在不知……”
邺景帝的视线仿佛穿透魏博的身体,如有实质地审视一番,才有些不悦地开口:“魏医啊,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总是不知?”
魏博毕竟是久经考验的:“回陛下,医者必须实事求是,属下未曾亲眼见过水泡、也未曾替病患诊治过,实在无从回答。”
内侍官福海冷眼旁观,既不落井下石,也不美言几句,只是仔细听着打更声。
“魏医啊,”邺景帝装模作样地开口,“昨日深夜,惠民药局外有人闹事,事情有非常紧急,魏家医们也是束手无策的样子,所以孤让人传了口谕,命苏行远去药局搭把手。”
“惠民药局的新任管事苏衡休了病假,所以子债父偿,让他去药局外检查、施药,他和苏安提着药箱就去了。”
“目前为止,他俩已经替二十七名幼童和十三位成人,处理好了易破的水泡,不收分文。”
魏博听上去,这话听着像夸共行远;可是魏博却听出了挖苦和讽刺,但他一个字都不能辩驳,只能盯着距离鞋子最近的地面,一条蚯蚓被活活晒成了干,死得惨烈。
正在这时,一名小内侍小跑着进来,窝在福海面前小声说。
福海再躬身禀报邺景帝:“陛下,静妙法师携长公主求见。”
邺景帝今日难得有闲:“宣!”
片刻后,静妙法师穿着隆重的法师服走向邺景帝,身后跟着同样隆重的长公主,两人同时行礼,姿态优雅沉着,彰显着皇宫风范:“陛下。”
邺景帝的右眼皮跳了一下:“静妙啊,你平日山门紧闭的,今儿个怎么舍得出来?”
静妙法师缓缓回答:“启禀陛下,自从进入静山观,日日修习,偶尔拿《易经》来消遣,心血来潮卜了一卦,此卦极为不祥。”
邺景帝的眼皮又跳一下:“静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陛下,国都城水泡者众,实乃天降警示……陛下,您当……”静妙法师的话被打断了。
邺景帝的脸直接垮了:“你的意思是,孤平日德行有亏,所以天降水泡来警示众人?不,若只需国都城百姓自省,何必来宫中面圣?”
静妙法师笑而不语,笑得极浅,且不易让旁人发现。
邺景帝的脸更垮了:“你到底进宫做什么?”
静妙法师不着痕迹地挡在长公主面前:“回陛下,请您废除株连制,大赦天下!”
“来人,”邺景帝的嗓音颇有些苍老,“把静妙法师送回静山观。”
静妙法师早就做了准备:“启禀陛下,您早朝的时间要到了。”
邺景帝极为凶恶的眼神,把静妙法师牢牢盯住:“不走就跪着……何时想通了,就何时起身回静山观去。你半辈子积劳成疾,不回去养着,闹什么?”
静妙法师行了跪礼:“请陛下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废除株连制,大赦天下!”
长公方躬身行礼:“请陛下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废除株连制,大赦天下!”
魏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邺景帝都现在这个样子了,怎么还有人敢当面直谏?
邺景帝气得拂袖而去,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天降警示,是为了让那些长了水泡的,每日自省是不是恶事做得太多?!”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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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直谏(下)
云耀大殿
一身朝服的邺景帝脸色阴沉, 端坐在闪耀夺目的金银龙椅,坐得极高,俯视着阶下躬身而立的文武大臣们, 手指轻抚着扶手上镶嵌的各色宝石。
藻井的华光给邺景帝打出了天神下凡的特效, 龙椅下的云锦地毯更像流淌的光涟漪, 这就是国君的尊享, 一切尽在脚下的至尊奢靡。
惟有时间最公平,光华遮不住邺景帝日渐衰老的龙颜,松驰的皮肤,和即使强撑也大不如前的坐姿。
可越是如此, 邺景帝越迷恋朝会, 越不愿放手,龙颜阴鸷,眼神里透着暴戾之气。
文武百官们立刻感受到了,但箭在弦上, 不能不发。
内侍官福海一甩拂尘, 高声提醒:“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于是,文武百官们像得了大赦, 按部就班地递奏章, 有奏报边地安宁的、有歌功颂德的、还有提些不痛不痒的小问题,且能很快解决……
没有兵乱, 没有灾祸,整个大邺风调雨顺, 纳税进贡一样不少, 六部尚书清廉能干, 仿佛几个月前牵连众多的边防贪腐案是个错觉。
邺景帝当然不会让过去绊住自己, 脸色渐渐舒展,视线落在左手阶下的太子身上。
虽然太子还不能独挡一面,但至少他已经活过六个月了,再没有“六月太子”这个说法,一切流言蜚语都不攻自破,足见气数国运尽在大邺。
邺景帝每次看到英挺的太子,想到现下的一切以后都要拱手相让,情绪极为复杂,而魏博提醒过忧思悲恐惊都会伤身,他的龙体最为重要,伤别人就无所谓了。
玉不琢不成器,是句至理名言。
邺景帝又好好敲打了太子殿下,收放自如地发了一些龙威,直到太子快把头挂到腰上,向下的嘴角才微微拉平。
之后,又对六部尚书逐一点评,再次狠狠敲打,直到他们都跪伏在地。
邺景帝今天的手段格外凌利,对着奏章连续发落了三名五品官员,仍是株连。
文武百官们虽然见怪不怪,但心中怨愤却越积越多。
朝会就在对邺景帝来说,极为愉悦的气氛下结束了,至于阶下大臣们是不是愉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必须心怀感激。
邺景帝通体舒畅,不着痕迹地放松了一下坐姿。按理说,他不走,大臣们也不能走。
所以,每当此时,内侍官福海就会高声宣布“退朝。”
文武百官就要先行大礼、再齐声喊:“恭送陛下!”
邺景帝纹丝不动。
文武百官就要再行大礼、齐声喊:“请陛下保重龙体!”
一劝二劝三劝……如此反复几次,具体数量视邺景帝的情绪而定。
然而今天不知怎么的,大臣们已经请送六次了,邺景帝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天气炎热、朝服一层又一层,六十岁以上的老臣们已经吃不消了。
有些大臣们心中有数,但仍按照预先的布署硬扛。
邺景帝正享受着大臣们的恭顺与疲惫,嘴角微微向上弯。
一名小内侍脚步匆匆地从侧门而入,凑到内侍官福海耳边禀报。
福海转身凑到邺景帝身侧:“启禀陛下,静妙法师与长公主在花园罚跪的消息走了出去,后宫的嫔妃公主们都一起陪跪。”
邺景帝的眼神瞬间阴鸷。
偏偏正在这时,又一名小内侍进到殿中,向福海禀报。
“陛下。”福海刚要小声奏报。
“大声说。”邺景帝眼神闪烁。
“启禀陛下,太医院和惠民药局,刚死了两名太医三名郎中,排在药局外等看诊的百姓们惊慌失措,局面难以维持。”
邺景帝额头的青筋爆起,喉咙隐隐有痰音:“来人,去查这两名太医和三名郎中,平日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因为小小的水泡而横死?!”
此令一出,大臣们满脸震惊,陛下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太子殿下立刻站出来:“启禀陛下,静山观静妙法师说,心血来潮卜了一卦,天降凶兆,水泡满城……请陛下沐浴更衣替万民祈福……”
“住口!”邺景帝两眼暴睁,太子竟然与静妙勾结,气得从龙椅上起身,“得水泡的人才要自省,因水泡而死更是罪有应得。”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陛下这是疯了吧?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众臣们看着邺景帝隐隐怒意,根本没人敢站出来说话,一旦被冠上“大不敬”的罪名,那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还株连多族。
谁没有父母妻儿亲朋好友?
于是,大臣们把视线落在太子身上,此时也只有他站出来才有可能挽回。
太子殿下再次开口:“陛下,人吃五谷食肉蛋,生病乃是无常,生水泡更是没有定数,怎么能如此强行罪过?”
“陛下,此令一出,国都城上下人心惶惶,民心不稳。”
“请陛下三思!”文武百官齐声请愿。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太子殿下一改往日的恭顺谦逊:“陛下,您现在要查太医和郎中,那么所有同僚以避嫌为由就要回家待命,水泡越来越多,太医郎中们都不看诊出诊,百姓们怎么办?”
“如果凡是得了水泡的人,都因罪而起,每个都要查,国都城民心必定动荡,这事何其严重?”
邺景帝的怒气刹那到达顶点,拍案而起:“太子!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太子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无论什么情形都必须硬撑到底:“为了国都城百姓安居乐业,为了满朝文武安心做事,请陛下收回成命!”
满朝文武立刻整齐出声、跪了满地:“请陛下收回成命!”
“来人!把太子拖出去!”邺景帝决定好好地、重重地敲打。
大殿外的禁卫们整齐跪下,像座座石像,面无表情:“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内外的内侍们也纷纷跪倒。
“反了!反了天了!你们这是造反!”邺景帝从未想过有一日,会遇上这样的抗命,瞬间怒火冲头,突然一脚狠踹福海。
福海不躲不闪被踹倒在地,咳嗽两声才起得来:“请陛下保重龙体。”
一声“保重龙体”似乎让邺景帝找回了一些颜面,迅速调整好情绪,语气凌厉地继续:“好,很好……不如孤今晚就死了,趁了各位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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