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云南
“见过苏军医,见过雅公子。”黑骑右将立刻行礼。
雅公子伸手示意免礼。
“苏军医,弟兄们在林地里都挺好的,没人起热,也没人起红疹。”黑骑右将守了整夜,兴冲冲地回来报信。
“辛苦大人了。”苏衡稍稍放心了一些。
“还有,今日一早我去边境探查,殷离的边境营地伤亡惨重,军士死的死,伤的伤,头人已经自尽身亡。”右将一想到殷离的歹毒,就有带人屠营的冲动。
“短时间内,殷离边境不会再生事端了吧?”苏衡迫切想知道。
“殷离是高山之国,这几年,各部落的头人不和,殷离与大邺边境线上的戍边营地,分属不同部落,相隔甚远。就算收到求援书赶去,也需要十几日的时间。”
“这个营地的设置配备都是最好的,清理废墟和重建的花销都很大,各部落一定会为了出资多少胡互扯皮推诿,再加上殷离最近疫病不断,更加不知道何时能开始重建。”
“长则两年,短则一年,殷离不会来招惹大邺边境了。”黑骑右将信心满满,以一个营地之力,弄不出这么大的阵仗。
殷离这次奇袭惨败,一定知道坠鹰峰有了不起的人物在,哪还敢轻易来招惹?
“太好了。”苏衡又舒了一口气。
雅公子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
“雅公子,属下回林地去了,再观察几日,一有消息,立刻来报。”黑骑右将行礼后离开。
没想到,一刻钟没到,外面又传来郑鹰的声音:“求见雅公子。”
苏衡闭了一下眼睛,听郑鹰的语气就知道审问不顺利。
“雅公子,李风伤势很重,不能用大刑,只能小敲小打,可即使这样,一晚上也昏过去了几次,属下无能。”郑鹰垂着眼帘,满脸羞愧。
雅公子拿起便携本示意。
苏衡充当临时唇舌:“那我们去瞧瞧。”
……………………
石牢和苏衡设想的不能说完全相同,只能说一模一样,昏暗潮湿阴冷而且臭气弥漫,还没走近就想掉头回去,可形势不由人。
郑鹰在最前面带路,苏衡第二个,猞猁第三个,雅公子第四个,刘钊第五个,按这样的顺序走到了石牢最里面的囚室。
奄奄一息的李风,已经没了平日的模样,大睁着空洞的眼睛,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再上刑老子就死给你们看的凄惨样儿。
苏衡看过影视剧里的刑讯场面,这样的真实场景迎面而来,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这里是戍边营地,战争永远是最残酷直接的。
让他意外的反而是雅公子,这个与血腥刑讯半点不搭边的娇贵金主爸爸,站在肮脏腥臭的石牢里,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习以为常。
“雅公子,您小心脚下。”刘钊忍不住出声提醒,像雅公子这样书画里走出来的人儿,带他走进石牢,实在罪过。
苏衡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钟昕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雅公子不是钟昕,可理智这样提醒着,但人从来都不太理智。
毕竟那么多次心理咨询以后,苏衡还知道,当周围的人事物非常残酷时,再心软的人受过多次身心创伤后为了自保,也会被磨砺得冷酷无情。
两厢比较之下,苏衡宁可认定钟昕不是雅公子,也不愿意看到钟昕被伤害成这样。
可是,世事哪能如人所料?
雅公子盯着李风观察了一会儿,转而走到了银甲军士的牢笼前,他们的银甲已经被强卸了挂在牢栏外面,都只着内裳,强壮的体魄极为明显,这是严格的日常训练和良好的饮食条件才能养成的军士。
雅公子用指节轻叩银甲,银甲发出悦耳的响声,又检查了银甲内里的搭链和衬皮,这套银甲的选材和做工的要求都非常高。
大邺近几年战事频繁,兵部开销庞大,守护国都城的羽卫和虎卫、各州郡驻军、边境的戍边营地驻军、运宝司的黑骑……所有军种都有严格的等级。
能配备如此精良且合身的银甲,有如此高大健壮的体魄,还清一色的样貌中等以上,能使用新进的燃箭……这样的配备已经足以媲美守护国都城的羽卫了,或许就是。
除了苏衡,刘钊和郑鹰都关注着雅公子。
雅公子取下一个银甲头盔扔到刘钊怀里,眼神示意。
刘钊接住头盔的时候有些慌,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郑鹰小声提醒:“雅公子的意思是,这些银甲都归我们了。”
“真的吗?”刘钊根本不敢相信,捧着头盔走到牢门外叫人,一群军士鱼贯而入,个个眉开眼笑地把银甲搬空了。
牢笼里的被俘军士,个个面如土色,双眼满是愤怒,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又一副视死如归的脸。
雅公子摆了示意郑鹰去牢笼的衣服堆里好好检收一下。
郑鹰立刻照做,从衣服堆里淘出了细线缝住的书信、饰物、零嘴……“雅公子,他们突然接到命令出发,走得很急,连个人物品都没来得及收好。”
“只有少量的水和吃食,他们的出发地离营地不太远,往返预计四日至六日之间。”
雅公子的脸越来越阴沉,指了一下搁在牢笼外的水碗。
郑鹰拿起水碗,泼在了一名被俘军士的脸上,观察着最细微的变化,等了片刻,又泼了一碗水,然后拽下了一张薄薄的脸皮,露出原本的脸庞。
苏衡知道现代侦察兵也有化妆和改扮的训练,方便潜伏和探查消息,明知这是伪装却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本没有半点表情的被俘军士,终于显出一点慌张来,其他没被泼水的军士,不是动着手指,就是小幅地搓着双脚。
雅公子在便携本上写下:“已知,银甲马匹悉数归入营地库房。”
苏衡怎么也没想到,雅公子竟然有这样出色的观察力,可是,本来要审李风,却这样问出银甲的来源,这算意外之喜,还是临时凑数?
正在这时,雅公子重新走到李风的牢笼外,示意郑鹰搜身、全身泼水……
李风空洞涣散的眼神,从看到雅公子的瞬间,就有了些微的变化,见郑鹰走进牢笼时,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苏衡觉得,李风认识雅公子,还知道郑鹰是黑骑左将的身份。
很快,李风沾满血污的衣服被冲洗得斑驳污黄,还因为虚弱的身体突然遇到凉水,忍不住地微微颤抖,与刘钊陈牛对峙时完全不同。
郑鹰开口:“除了卖消息给樊诚和殷离,毁掉军医和铜钱,还收了什么黑心钱准备做什么?”
“最新消息,殷离营地已经烧光了,军士死的死,伤的伤,头人自尽了。”
李风听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双眼震惊得快要暴出眼眶,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呢?分明是天衣无缝的计划,不会的……你们休想骗我!”
“不会的,我很快就能回殷离了,不会的……”
“你们肯定把殷离的俘虏关在其他地方了,你们很快就会死掉,一个都逃不掉!”
郑鹰不屑地瞥了一眼李风:“人外有人,营地厉害的人多了去了!看破你们那点雕虫小技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放屁!”李风轻蔑地咯咯笑着,像夜晚才出现的野生动物,“这个破营地我待了整整三年,这里有几个厉害的,我会不知道?”
“殷离人,”郑鹰看到李风的脸颊上滑落两块薄薄的脸皮,整个人变得不同了,“虽然我早知道营地里有探子,却没想到你是殷离人。”
“殷离人怎么了?”李风笑得更厉害了,“探路脱险全靠我,大邺蠢货们,你们有什么好得意的?想骗我,下辈子再做梦吧!”
苏衡忽然捂住口鼻,装出一副很想吐的样子。
“军医,你怎么了?”郑鹰楞了一下,刚才还好好的,看到苏衡使来的眼色时,立时会意,更加紧张了,“哪里不舒服吗?想吐吗?”
“不是,我要上茅房!”苏衡表现得可急了。
李风的愤怒立刻变成喜悦,无比幸灾乐祸:“军医啊,好汉也架不住三泡稀,你会一趟一趟去茅房,再一趟一趟地回来,你很快就会起不来床,最后变成一具臭哄哄、皱巴巴的尸体,连爹娘都认不出来。”
“……”苏衡一个字都来不及说,拧着双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呵呵哈哈哈……”李风笑得像个鬼魅,“我知道了,看穿这些的是苏衡,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可以做到,但是,又怎么样呢?他还不是快死了?”
“他救了很多人没错,可他救不了自己,就是你们大邺说的医不自医,呵呵哈哈哈……”
雅公子用看死人的视线盯着李风,猞猁感应到了主人的怒意,呜呜有声,声声惊人。
苏衡冲出石牢,坐在外面的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琢磨“变成一具臭哄哄、皱巴巴的尸体”,再结合李风刚才大事将成的喜悦,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传染病学》里相关的病例。
靠,霍乱!
原来殷离的奇袭用的疫病是霍乱,太特么无耻了!
霍乱是由霍乱弧菌引起传染病,传染性极强,潜伏期短、发病迅速,手口消化道传播,病人表现为剧烈呕吐腹泻,米泔水样便,如果不能及时有效地补水补液,很快就会身体脱水休克,最后变成一具干巴巴的尸体。
大邺的村庄州郡,大多是直接取河里井里的水,喝生水,如果病人污物污染了水源,就会暴发大规模流行。
短则两三日,多则五六日,就能灭掉一村庄的百姓。
不过好在,霍乱弧菌不耐热、也不耐酸碱,通常只在医疗卫生水平比较差的地区流行,知道病症,对症处理虽然繁琐,却行之有效。
“陈牛!”苏衡大喊一声。
“军医怎么了?”陈牛第一次看到苏衡这么焦灼。
“让食堂停止准备吃食,所有大锅改烧开水,把所有的餐具全都在熟水里煮透两刻钟;给军士们分发皂角,每个人洗搓手五分钟以上。自今日起,所有吃食必须烧熟煮透。”
“是,军医!”
“再派一队人,捂住口鼻去李风住的营房,用长棍把他所有的私人物品都搜集在油布上,包括枕头床褥,放在阳光下烧掉,如果有金银饰物也烧一遍。有密信文书的话,单独包住留着。”
苏衡见陈牛无意识地抹汗,觉得让这个大老粗去做“靠近可疑疫源”的事情太危险,又改了主意:“带我去,我教你们怎么做。”
“哎,行!”陈牛根本记不住这么多,听苏衡说要去,顿时如释重负。
苏衡回到药舍,戴上口罩和手套,跟着陈牛和另外两名军士,走进李风原来的六人营房。
营房里因为苏衡几个月前的清洁整顿,收拾得很干净,李风的床铺物品摆放整齐。
苏衡让陈牛把大油布铺在地上,然后依次把床褥衣物等等扔在油布上,拉开床榻的存放格架,把翻出的不能焚烧消毒的东西扔进大布袋……又拿出消毒液,把营房内的柜子床榻擦拭了一遍。
“把这些拿出去烧了。”
“是!”陈牛对苏衡有盲目的信任,立刻照做。
没多久,校场空地上就腾起火烟,烧得干干净净,意外发现,李风在床褥里还藏了不少金银器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苏衡看着所有物品处置到位,不由感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狗屎运,竟然能破除这个构思巧妙、堪称天衣无缝的奇袭计划,像闭着眼睛走过横在悬崖两端钢丝绳,睁眼才看到一路走来的险境,后背又沁出细密的冷汗。
李风这样的混帐东西,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
苏衡去医舍找来铜钱,凑到耳边嘱咐一翻。
铜钱一点就通,跑到石牢外大喊:“刘大人,军医上吐下泻得好厉害,我现在就求鹿鸣涧的赵礼军医出诊。”
刘钊拄着拐杖的手握得死紧,声音颤抖,步伐慌乱地走出去:“他刚才还好好的!”
郑鹰收到了铜钱的眼色,立刻心领神会:“雅公子,还是回药舍吧,这里……不安全。”
雅公子纹丝不动。
李风脸上的喜色越发明显,眼睛肿胀得像蛙眼,咯咯呵呵地笑着,一扯到伤口还会突然停住,缓过来以后继续笑:“快去求援,不然你们的军医活不过今晚。”
“你们以为把马匹和俘虏送回去就万无一失了吗?不,只要触碰到,没有人能逃得掉。军医是第一个,然后就会有越来越多人,不去求援的话,整个营地的人都会死光的……”
郑鹰忽然一夹双腿,努力保持声音不变却又破绽百出的样子:“雅公子,我……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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