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吃姜糖
他一句话没说,沉默地穿好衣服,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仿若刚才的恐慌和惊惧只是错觉,如烟雾般一戳就破,瞬间消失在他脸上。
“对不起.......”
看着钟雪尽麻木的神情,祁轻筠第一次尝到了手足无措的滋味,试探地伸出手臂,见对方没有拒绝,慢慢将他揽进了一言未发的自己怀里,嗓音带着歉意,低声道:
“对不起......”
“我刚刚......”祁轻筠顿了顿,似乎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解释,硬着头皮道:
“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祁轻筠顿了顿,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表情只能勉强保持镇定,试探着道: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钟雪尽像个小动物般,温顺地将脸埋在他怀里,许久,才在祁轻筠的忐忑不安中,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当然知道祁轻筠不是故意的,但他心里清楚,他刚刚听见祁轻筠说话时,刚刚一闪而过的慌张是真的。
他比祁轻筠早一年重生来到这里,那时不过十六,因此还没来得及纹身。
但他平日里洗澡的时候,压根不会去注意自己的后腰是不是还有纹身,一想到万一自己穿过来的身体实际上已经有十七岁,钟雪尽就止不住害怕。
他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准备好和祁轻筠相认.......
在那件事情解决掉之前,他还不应该和祁轻筠相认,他不该拖累他,不该让他担心......
思及此,钟雪尽慢慢伸出双臂,回抱住了祁轻筠的腰,将脸埋在对方怀里,闷闷地开了口,嗓子还有些哑,带着破碎的哽咽声:
“我不会生你气的,永远不会。”
“但你下次,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了........”
“........嗯。”见钟雪尽没有生自己的气,祁轻筠便悄悄松了一口气,满口应下,还想说什么,就见钟雪尽抬起头来,指尖小心翼翼地揪了揪他的衣角,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我们去找祁有岁吧,他往我们这里看好久了。”
祁轻筠闻言眸光一凝,下意识检查了一下钟雪尽的着装,见对方身上的衣服都被严严实实地穿好,包裹住了纤瘦白细的身材,这才应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道:
“........好。”
要不是钟雪尽的提醒,祁轻筠几乎要忘了自己还有个便宜儿子了。
但好在由于祁有岁的帮忙,大叔做相框的速度快了不少,时间从早晨流逝到下午,相框终于大功告成。
祁有岁像抱着宝贝般,捧着与原来一模一样的相框,眼底失而复得的欣喜几乎要掩盖不住,片刻后却又不知为何,那眼底的光芒如星光般逐渐消散下去,眼睛逐渐红了,慢慢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抽动,许久未曾回头。
虽然他没有出声,但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祁轻筠还是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泪水和欣喜,像是在大雨中淋湿迷路的小狗,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自己的小窝里,抱着纸箱不愿意动弹,可怜的让人忍不住摸摸他的头。
想到这里,祁轻筠忍不住指尖一动,身体先于意识,将掌心覆盖在祁有岁的头顶,轻轻揉了揉,顿了顿,方道: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看着祁轻筠那像极了自己父亲的脸,还有温柔和缓的话语,祁有岁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发酸,一直压抑的委屈让他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热,被他很用力才按下去,瘪了瘪嘴,开口时嗓子沙哑破碎,眼尾发红:
“.......谢谢。”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没有任何被逼迫的不情愿和勉强。
比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真心诚意。
是真的、真的很谢谢。
倘若祁有岁早在钟雪尽死后就已经放弃了所有幻想,竖起了浑身的尖刺试图抵御所有伤害的靠近,用狠厉、人性和冷漠伪装自己,并且再也不相信这个世界对他的所有善意和会发生的奇迹,疯狂用堕落和沉沦来报复自己,也报复旁人,那么十六年来根深蒂固的“所有人都不爱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本会像他偏执冷漠的性格一样,一直到老到死,直到被他带入坟墓中,但却在这一刻,悄然如融化的雪,在太阳下分崩离析。
他本不是性格偏执阴郁的坏人,出生在钟家,他也本该像有钱人家的小孩一样,一出生就拥有花不完的财富,获得一家人的宠爱,一生拥有趣味相投的三俩知己和忠贞温柔的爱人,充实又幸福地度过这一生。
但事实是,他一出生便没了父亲,从小便被亲人忽视、被保姆虐待,站在十六岁的人生坐标上回望往日的人生,除了那些落在身上或者心上疼痛还时不时的会入梦来折磨他的神经,竟找不出一丝甜味,寻不到一丝乐趣可言。
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落在了祁轻筠的手背上,钟雪尽见祁有岁哭了,面露惊讶,正想上前,却被祁轻筠竖起指尖抵在唇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也不要上前。
钟雪尽见此一顿,站在庭院内没有动作,而祁轻筠则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将几乎要哭成泪人、却沉默压抑的没有从嗓子里泄出一丝哭腔的祁有岁揽进了怀里,掌心在祁有岁的后背拍了拍,低声道:
“哭吧,有父亲在呢。”
话音刚落,祁有岁的眼泪迅速淌了下来,沾湿了祁轻筠的锁骨,祁轻筠像是终于找到亲人的小动物,义无反顾地一头扎紧祁轻筠的怀里,将脸埋进祁轻筠脖颈,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
他先是压抑地啜泣呜咽了几声,嗓音沙哑难言,紧接着在祁轻筠的轻声安抚和鼓励下,哭声逐渐大了起来,哭的那样绝望,又那样委屈,像是要将多年来的痛苦一一哭干净似的,哭声切割空气,凄厉难言,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八年前,那尚且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他,被迫穿上黑色的小西装,在雨中的葬礼上,久久抱着钟雪尽的遗像和骨灰,哭的那样肝肠寸断,甚至直到葬礼散场,都还在不停掉眼泪,以至于在大人们要将钟雪尽的骨灰放入墓中时,情绪失控之下竟然挣脱众人的钳制,扒着骨灰盒不愿意放手,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妈”之后眼前一黑,伤心欲绝中,竟然直接昏迷了过去。
在之后,祁有岁便大病了一场,接连失去两位至亲的他性格逐渐变的扭曲,以至于让人们开始指责他为何没有成长为一个好孩子,却忘记了好像这个世界从始至终就没有善待过他。
他也想做爸妈的好孩子,想在难过的时候对着父母委屈,想在高兴的时候在他们怀里撒娇,被批评被赞美,最后成长为一个知荣辱、懂进退的年轻人。
可惜他早就没有爸妈了。
可惜没有人教他、喜欢他。
祁有岁的哭声愈大,理智决堤情绪失控之下,积攒的委屈骤然爆发,一边抽泣一边问祁轻筠为什么他的爸妈都不要他了,为什么都要让他抱着这对没有生气的遗物活着想念他们,是不是他们都不喜欢自己、都讨厌自己,所以才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孤独一生。
这一连串带着啜泣的质问听的祁轻筠这个性子冷淡的人都忍不住皱眉,心中无端也因此疼痛起来,更加用力地将祁有岁搂在怀里,轻声安慰着:
“怎么会呢,我们都很爱你......”
“你妈爱你,我也爱你......”
“世界上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没有的......”
祁有岁哭的直摇头,像是完全不相信祁轻筠的话,站在一旁的钟雪尽见祁有岁哭的这样悲切,眼中也湿了,片刻后神使鬼差地走了上来,站在祁有岁的身边,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犹豫着将手臂搭在祁有岁的肩膀上,生疏地安抚着,眼中满是痛苦和愧疚之色,却惶惶然,不敢靠近。
祁轻筠看了他一眼,右臂一揽,使力直接将钟雪尽一同搂紧自己怀里。
钟雪尽踉跄几步,犹豫地抬头看了祁轻筠一眼,对上对方深邃黑润的瞳仁后,又默默地低下头,神情闪过一丝犹豫,片刻后却没有挣扎。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慢慢地将额头靠在祁轻筠的肩膀上,左臂则犹豫地搭在痛哭失声的祁有岁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掌心附在祁有岁的肩膀上,甚至还能感觉到对方包含痛苦的颤动和经年未曾愈合的伤口疼痛时带来的无措。
钟雪尽承认,在这一刻,他后悔了。
后悔当初只顾自己沉溺于悲伤的冷漠,后悔自以为对祁有岁安全的保护却无形中放任自己变成了彻底无视,后悔自己极度自私一心想复仇别人却最终让他的孩子尝到了人间至深刻至黑暗的报复。
这悔意来的太迟太迟,钟雪尽想。
也许他已经不配做祁有岁的母亲。
祁轻筠不知道钟雪尽作何想法,怀里抱着一大一小,恍然想起若是自己当年没有死,顺利赶到病房时,或许也是像现在这样,一手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手抱着和他一样开心的钟雪尽。
他们本该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三人各怀心思,心中所想仿若隔云端般相距万里,但此刻身体却贴的极近的不差分毫,在日光照射不到的树荫底下,互相依偎着,微风沙沙,吹起满树的银杏枝叶,如雨般纷飞蹁跹,浮起三人的金色发梢,远远看去像一幅明朗的画般,无端带着些许温馨和温情。
仿佛本该如此,仿佛应当如此,仿佛......早该如此。
从前银杏树下只有祁轻筠一个人,后来有了钟雪尽,现在.......还有了他们共同的孩子祁有岁。
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怀里抱着祁有岁,对方的眼泪是如此的沉重,以至于让祁轻筠自重生以来心中一直存在的虚无和不踏实感濒临消失溶解,像太阳下崩裂的泡沫,一声炸响,最终,让一颗心重重落地,轰然作响落到了实处。
........
相框做好后,三人告辞离开。
因为林遇山帮了三人一个大忙,所以在林遇山托他们给自己的女儿带点东西过去时,祁轻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答应。
祁轻筠知道,即使林遇山忘了林粹是自己的女儿,但血浓于水,那刻在骨子里的关怀,是永远割舍不去的。
也许,这就是亲缘吧。
坐车回去一路上,祁有岁的脸红的能冒出蒸汽,似乎对自己在祁轻筠和钟雪尽面前哭了这件事觉得十分羞耻,在回城的大巴上一直将脸面对着窗,似乎宁可把脖子拧断也不想见人。
虽然脾气还是有点怪,但好歹不像之前那样暴躁阴郁了,在大巴上撞到人,在祁轻筠的眼神示意下,还知道说小声对不起。
祁轻筠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在对方的抱怨咕哝声里说了一句真乖,回头见钟雪尽白着脸,似乎有些晕车,便靠过去,将对方纤瘦的身躯揽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对方的手臂,示意对方休息。
钟雪尽自从祁轻筠车祸去世后,一看到车眼前就血红一片,不停泛恶心,更不要说坐这种空气不流通的大巴,闻言便将身体靠在祁轻筠的臂弯里,闻着对方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慢慢进入了浅睡眠。
祁轻筠见他呼吸平稳,眼珠也慢慢地挺止了乱动,似乎是睡着了,正想也眯一会儿,大巴却忽然急刹车,祁轻筠整个人向前倒去,又因为惯性倒了回来,在这个过程中,唇角不经意地碰到钟雪尽白皙的额头,引起一片温热的摩擦。
祁轻筠怔住了。
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起来,那意外的吻让他不受控地想到了上辈子和钟雪尽耳鬓厮磨的时候,一时间喉咙发紧,喉结上下滚动。
似乎是感受到额头的温热,本来就没睡熟的钟雪尽迷蒙地正想睁开眼,眼前忽然一暗,微烫的掌心便盖住了他的眼睛。
似乎是害怕钟雪尽看到他眼底的侵略性,从而吓到对方,祁轻筠并没有将掌心从钟雪尽的眼睛上移开,钟雪尽也没问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做,两人像是早恋的年轻人般,呼吸缓缓交缠,在无人的角落偷偷做着心照不宣的事,然而他们的儿子此刻正侧躺在他们的身边,正闭眼休息着。
漫长的沉默过后,不知过了多久,大巴终于停了下来。
祁轻筠这才将盖在钟雪尽眼睛上的手掌拿开,钟雪尽正闭着眼,仿若一无所知,但不断轻颤的睫毛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祁轻筠没有说话,将祁有岁叫醒后,便拉着两人向门外走去。
他来到林粹的店里,将林遇山托自己带给林粹的土特产之类的放到前台,就想离开。
“相框修好了吗?”
林粹说了一声“谢谢”后收下,状似无意地多问了一句。
店里此时没有什么人,祁轻筠想了想,估摸着也不会打扰到林粹的生意,便笑着回了一句:
“修好了,谢谢粹姐。”
“有岁,来,谢谢粹姐。”
祁有岁被祁轻筠按着脖子押到林粹面前,不情不愿地抱着失而复得的相框,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嚣张了,余光觑了祁轻筠一眼,学着对方的模样和动作,对林粹点了点头,极其生疏地道谢:
“谢谢粹姐。”
看着自家儿子这么乖,祁轻筠摸了摸他的头,忍不住笑了。
祁轻筠现在正处在人生中最青春年少的时候,相貌精致隽修,笑起来五官灵动,仿若上好的丹青工笔在白布上洒下的水墨笔画,一派写意风流,双眼明亮有神,容颜漂亮锋利,像是被春雨润过的君子兰,温润夺目。
“........”林粹看了看祁轻筠和祁有岁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神使鬼差道:
“你们俩挺像的,又是同学,挺有缘分,不如我给你们照一张相吧。”
祁轻筠闻言愣了愣,心想自己确实好像从来没有和自己的儿子合过照,心中有些行动和犹豫,片刻后方迟疑道:
“会不会太麻烦粹姐了。”
“不会,刚刚送你们去乡下,结果回来就接了一个大单,我还得谢谢你们。”
林粹拿到自家父亲托他们给的土特产,心怀感激,加上生意还算顺利,心情颇好,笑着叫内间的摄影师出来,“小陈,你来一下。”
扛着相机的摄像师正在调试镜头,闻言掀开帘子走了过来,边走边问:
“粹姐,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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