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朝慕云敛眉:“您对史明智,可有了解?”
“没见过,”白婆婆摇了摇头,“只知道他是个很会钻营,又胆子略小,有色心没色胆的人。”
好色?
朝慕云几乎立刻想起晋薇庄子房里,那个她非常讨厌,用针剪戳烂的男人荷包。
“他对晋薇……”
只四个字,白婆婆就意会了:“反正不会做真正的恶心事,口头说几句,算得了什么?谁还跟一个老头计较?”
朝慕云瞬间懂了,死者史明智这个‘爱好’,引来的恐怕不只是晋薇的厌恶,还有对晋薇十分看重的,江项禹的仇恨,以及妻子齐氏的不满。
白婆婆见两个人若有所思,又道:“若是信我老婆子,你们就别在那些所谓的私情之事上下心思了,什么都是懂事的孩子,纵心有牵念,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据我所知,他们从未有私会过,最多就是同在京城,不小心在人多的机会偶遇,说两句话而已。”
不见面,不说话,相思难熬,见了面,说了话,相思更难熬。
朝慕云却感觉两个人的情感走向,还是有些不协调之处,想起江项禹虽未成亲,膝下却有个孩子,听闻年纪不大:“江项禹的孩子……婆婆可知晓?”
白婆婆就又叹了一口气:“酒后误事,错把丫鬟当梦中佳人……也因此,两个人才越来越远,不可能有挽回机会。”
夜无垢:“江项禹把别人当成了晋薇,还有了孩子?”
那还真怪不得今日关系至此……
两个人之间隔的东西太多太多,已经扯不清,分不明。
朝慕云整理思路,又问:“一个月前,还有最近五日内,江项禹可来过?”
“一个月前……”白婆婆摇了下头,“有点太久,我记不太清,最近倒是常来,春日风暖,花卉盛放,外头需求量大,他做为东家,怎么能不来?最近每两三日都会过来一趟,偶尔也会住在这里。”
朝慕云环顾四周,看了眼花房:“我观这里也有散客,那你有没有见过江莲和晋千易?”
这次白婆婆点了点头:“江莲我见过,她是江项禹的妹妹,本身也喜欢花卉,偶尔会来找些装饰屋子,她丈夫晋千易只陪她来过一次,还未走近择花,其实少有男人会像江项禹这般,对花卉痴迷喜欢的。”
“那您见过这夫妻二人相处的样子了?”
“嗯,非常恩爱。”白婆婆笑了下,“中间连个人都插不进去,丈夫不让婢女近身,看向妻子是视线永远温柔,妻子也将丈夫照顾得非常好,样样周到,的确也不需要婢女。”
夜无垢却摇着扇子,啧了一声:“举案齐眉,一生一世一双人,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这对夫妻的佳话,男人梦想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女人梦想嫁男人这样的丈夫,可我怎么觉得,这么不靠谱呢?”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您可看好他们?”
白婆婆的笑就有些意味深长了:“世间女子规矩大,女方嫁入男方家里生活,美不美满幸不幸福,其实主要看男方态度,男人若觉妻子应该忍让长辈,再多的好都是虚的,整日在后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实是婆媳二人,男人若觉得夫妻一体,患难与共,那长辈的关心爱护,会理智的,有节制的听取。”
“夫妻相处是学问,你得利他,才能利己,只想着自己好,牺牲的都是别人,那这份感情,实则是蜜糖包裹的苦药,长不了。”
夜无垢不要太懂:“这俞氏母子,可都是聪明人。”
朝慕云也看清楚了。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为了自己过的舒服,甚至可以牺牲一些东西。
晋家小夫妻至今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俞氏话里话外是不介意,不管,只要他们夫妻感情好,实则私底下看了不知道多少旁枝孩子,就想过继一个男孩,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她太清楚知道儿子想要什么,大面上予他帮他,跟自己利益无关的,便放一放,跟自己利益有关的就不行了,不管是卖惨还是话术,总要达到目的。
她连遇到生命危险时都没忘话术,平时显然只有更过分的,滴水不漏间,就能让大部分事情如了自己的意。
寡妇带儿不易,疼爱太甚,也很容易养出个妈宝,晋千易坐享其成习惯了,越来越喜欢别人为他付出,以深情裹挟,以话语要胁。
儿子对娘依赖的深,娘对儿子也依赖的深,可是如今娘老了,有些事没力气了,怎么办?自然是培养一个新的女人,继续为他付出。
再一对比日前的事,就更明显了,俞氏为了儿子升官调迁各种夫人外交,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江莲为了丈夫,在挂白之日,刚哭完灵就去翻父亲的书房,找盐引存在的可能……
天聊到这里算差不多了,该问的都问了,是时候告辞。
朝慕云谢过白婆婆:“您对情之一事这般通透,想来也有很喜欢的人。”
“唉,都是年轻时的事啦,别人过了奈何桥,我这还活得好好的,将来就算去了黄泉,恐也见不到,岁月流年,该忘的早该忘了。”
白婆婆微阖眸,嗅了下满园花香,微笑洒脱:“人要往前走,才能忘了身后的苦。”
第38章 利益纷争的地方就有江湖
朝慕云和夜无垢在花房和白婆婆说话时, 皂吏们也没闲着,迅速勘察四周,走访问话, 看能不能找到可疑痕迹。
但是很遗憾,并没有。
地方很大, 需要更多时间,朝慕云没有立刻离开,站在水岸边,若有所思。
夜无垢也没有走,他似乎今日很闲,又似乎很苦恼花怎么送人,抱着一束紫色蒲公英, 一时捏捏叶子,一时拢拢茎枝, 站在朝慕云身侧, 任和暖江风吹过。
“这个江项禹, 一路走来坎坷多艰,现在是江家唯一男嗣,支应门庭, 家中庶务全由他打理, 光耀门楣的任务也落在他肩上,我看过他的履历, 考过科举, 派过闲差,如今也是官身, 只不过比较边缘, ”朝慕云看向夜无垢, “这样的人,可有晋升盐道官员的资格?”
夜无垢吹着暖洋洋的江风,人也变得懒洋洋:“怎会没有?盐之一道的官员,从来不是论资历政绩,只看你有没有本事走到漕帮面前,好不好合作,连晋千易都可以努力,他为何不行?”
朝慕云听懂了他话中暗意:“但努力是一回事,是否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是另外一回事。”
“那你猜猜,江项禹会不会和他爹争抢?”夜无垢唇边笑容有些玩味,“江元冬一把年纪,都被挤得要致仕了,仍然不死心,仗着年纪大不被人注意,偷偷藏了东西作为筹码,那江项禹呢?他可是被他爹压制了这么多年,欺负了这么多年,心中有怨有恨,晋千易都能想办法让江莲帮忙,他会什么都不干,眼看着别人一个局又一个局?”
“这世间,有利益纷争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我都一样,皆在其中啊。”
男人语调悠长,似带着调侃,又似带着嘲弄。
朝慕云却并没有答这话,视线下移,落到了他拿着的花束:“你有意中人?”
夜无垢眼梢瞬间变化,泛起暧昧桃花,连声音都低了下来:“原来你……关心这个啊。”
朝慕云看着他,眸底墨色疏淡,未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再问一个,略好奇的问题。
这目光太清澈,太干净,夜无垢不知怎的,有点虚:“你这般聪明,要不要猜一猜?”
“不像。”朝慕云已经有了结论,“虽看不到你的脸,但你的眼睛,和唇边肌肉表现告诉我,你如今并没有为情所困,自也不会情钟于谁。”
“那当然。”
夜无垢这下打开了扇子,姿态宛若一个风流倜傥的浪子:“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辈格局该要打开,身心全系于一人,何等天真,又愚蠢。”
虽然现在还未曾和任何人构建过关系,也认可情之一字,不管遇到还是经营,都不太容易,但朝慕云并不同意这句话。
有些东西会让你畏惧,也会让你更强大,轻视它,是会被打脸的。
“怎么,你不赞同?”夜无垢感觉有些奇妙,这病秧子一看就是冷冷清清,六亲不认的人,竟然会对情之一事这般……
“有人来了。”
朝慕云阻了他的话。
远处过来一行人,青轴马车,木门雕花,顶盖颜色低调,挂着小小银铃,上书一个‘晋’字,这是晋家家徽,年轻妇人出行不太会选择这么沉的颜色,男人亦不喜欢这么花哨的雕花,遂里面坐的是谁,朝慕云已经有所猜测。
待车停下,里面人下来,果然是俞氏。
见到朝慕云和夜无垢,俞氏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带上亲切微笑,过来打招呼:“好些日子没来亲选花枝了,瞧着今日天气不错,出来走走,不想遇到两位,官府行事,我今日……是不是不太方便?”
“只是过来例行问话,不打扰主家做生意,”朝慕云看了眼后面花房,“这里的花不错,俞夫人常来?”
俞氏闻弦知雅意,官员问话,给了面子,没有调至一边,她便也相当配合:“不忙时,一个月总会来那么两三次。”她浅浅叹了口气,“早年也没那么多时间,而今年纪大了,府里中馈也交给了儿媳,偶尔会觉得太闲,侍弄花草也算是个消遣。”
朝慕云:“我见你女儿晋薇附近有个陪嫁庄子,此处水土气候极适培育花草,她那里品种不少,长得也不错,为何不去那里挑选?”
“也去的,”俞氏笑容微苦,“早年去的多,近些年她同我越来越疏远,我去的便少了,而且她庄子上种的,大多都是她自己喜欢的花,这个花房品种多很多,有些我没见过的,不懂的,也可试着看一看,学一学。”
“你女儿为何同你疏远,你想必心里都清楚?”
夜无垢走到朝慕云身侧,并肩而立:“你对她,当真没一点歉疚?”
俞氏阖了眼:“看来当年之事,你们都知道了。”
朝慕云观察她的表情:“你有歉疚。”
俞氏并未否认:“都是个人命数……上天注定你要吃苦,你能有什么法子?比如我就是寡妇,命里没有男人倚护,就得想方设法自己努力,养大一双儿女,我同谁诉苦,又有什么用?薇儿和我一样命苦,上天要让她遭遇那么多事,同是女人,她艰辛难挨,我怎会不知?可她就转不过轴来,脾气太倔,跟上天对着干,能有什么好处?不若认了命,反倒轻松很多。”
“你觉得她乖乖任你安排,不再抱怨生事,就会幸福?”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俞氏道,“她若早些和江项禹断了,心念断的干干净净,好好和夫君过日子,她夫君不会因为她的冷淡,在外面跟人打架,意外丧了命,她也不会成为寡妇,更不会在后院空灯孤房,一夜夜这么难熬。”
夜无垢挑了眉:“你是不是自己做寡妇久了,就觉得只要夜里有个人陪着,就会好过?”
男女风月,难道不是还有一个理由‘我愿意’?如果不喜欢,不愿意,做那种事跟上刑有什么两样?
俞氏嘴唇翕动:“所以我说……要认命啊。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只要她能想开,她活得一定比现在好,你看看她现在,如同一湖死水,真以为她跟着江项禹离开京城,日子就能过的好?柴米油盐,夫妻消磨,哪个她能扛的住?那江项禹也不是只要她,现在人也有儿子了不是?如若她抛弃所有同他在一起,他纳妾时,她该如何自处?无媒无聘,私奔苟合,日后生的儿女,又怎么抬得起头?邻里相处,流言蜚语,街溜子敲门,儿女婚嫁,往后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事,这些苦楚,她又如何消解?”
“她太年轻,不懂女人日子苦时,能苦成什么样子,我只不过代她做决定,选了一条不那么苦的路,她……多恨恨我,也就不那么苦了。”
春风拂过人的发梢衣角,似在叹息。
朝慕云对这些话未做评价,继续问:“你可知你女儿的公公,对她做过些什么?”
俞氏脸上闪过鄙夷:“不过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老头,癞□□爬脚面,恶心人罢了。”
“你知道他。”
“史明智年轻时就这样,遇到有些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道,尤其嫁了人的妇人,有机会就敢口花花,就仗着你不敢往外说。”俞氏帕子掩唇,眸底淡漠,“女人从小到大,会遭遇多少这种事,你们男人根本无法想象,经着经着,就知道要怎么处理了,总是告状没有用,甚至可能会被反咬一口,说你不检点勾引人,大都忍气吞声更加小心,除非真的受不住,史明智这样的只是恶心而已,如若连这种程度都没有办法自己解决,那以后也不用活着了,这世间,哪有什么好男人。”
朝慕云看着俞氏,这张年轻时必是美人的脸,这样说出的所有的话都真情实感,明显自身经历过,他也知道男人的劣根性,社会心态的偏颇,社会规训的引导,的确有很多姑娘饱受骚扰,比现实报道出来的多得多。
可她最后这句话,却不大对,言语表达和真实情绪不符,有撒谎嫌疑。
“好男人,你也遇到过,只是没有缘分,对不对?”
“大人聪慧。”
俞氏惊讶于朝慕云的敏锐,也大大方方承认了:“的确遇到过一个,不是什么有权有势之人,只是个教书先生,善良温暖,仿佛四月暖阳,做到了所有能做的最好,不负友人,不负事业,纵使辜负了全天下,也不会辜负他的妻子。”
夜无垢:“你丈夫?”
朝慕云却摇了摇头,不像。
“我哪里有那个福气?”俞氏笑了下,敛起眸底落寞,“不过这种人的妻子,也没福气,他啊,早死了。”
但俞氏曾经心仪于他。
朝慕云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她的怀念。
俞氏一把年纪,活得通透,未必系统学习过微表情研究,但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她知道朝慕云看出来了,也给她留了很多颜面,并未刨根追底非逼着她说。
她心中感慨,缓声道:“左不过都是过去的事,赢或输都没什么区别,只是偶尔想起,仍然难掩意难平。”
看着面前站姿如竹的年轻人,眉目间疏淡恍然熟悉,与那人如出一辙……
她视线滑过夜无垢,唇边笑纹加深,别有深意:“有些人的客气啊,并不是用来表达礼貌和修养,而是为了制造距离,我辈身在此山中,总是看不懂呢。”
说完话,她便告了辞:“既然花房并未暂停做生意,我这便去了,官府若有任何问题,尽可派人来询,晋家上下,无不配合。”
目送她身影远去,夜无垢摇着扇子,侧身靠近朝慕云:“如何,可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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