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追鹿
在他的想象中,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应当与上辈子手下乌斯人没什么两样,都是带着畏惧和惊恐,将他当做怪物的。
又怎会主动来示好呢?
他揣着宝贝一样将那油纸包递给江懿,却换来那人的疑惑:“这是什么?”
“那边那个小孩给的,说……”
裴向云轻咳一声:“说是自己烙的饼,给我们路上垫垫肚子。”
江懿恹恹地「嗯」了一声:“你自己吃吧。”
“可是……”
他看见江懿面色不好,话锋一转:“师父,你昨晚没休息好吗?”
原本江懿面上只隐隐有些疲惫,听了他的话后登时多了几分恼怒:“是谁害的?”
裴向云得了便宜,老实地闭上嘴不再多说。
一行人将被锁在村中马厩里的马牵出来,于薄雾中向那座渝州的边境小城而去,待临近申时,终于遥遥望见了城门。
江懿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
城门紧锁,城墙上架着巨弩,正正对着从城外大路上赶来的人。
他连忙勒住缰绳,低声道:“城中怕有变故,待我先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可还未等他调转马头靠近,那紧闭的城门却被人慢慢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高不足六尺的人跌跌撞撞从城中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十来个穿戴着盔甲的护卫。
那人踉跄着跑到江懿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马前,声音中满是惊慌:“江大人!大事不妙!”
江懿心头骤然漏跳了半拍,沉声道:“你先起来,慢慢说。”
“江大人,陇西昨夜传来消息,说,说……”
他一咬牙,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响:“说是乌斯人要打过来了,让渝州尽快设防!”
作者有话说:
暗鲨失败
狗子:师父什么时候能原谅我;
江江:我什么时候能弄死他
第117章
这个跪在地上磕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是渝州的州牧寿陈。
他几天前尚蜗居州府时便接到了陇西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却并未放在心上。
因着渝州常年处于两国交战的中心地带,虚惊过太多次,但那战火因着有陇西边防,到底还是没烧进渝州。
寿陈自走马上任以来,接到过无数地来自陇西的军事书函,本来没当回事,直到昨日早晨,一匹受伤的马载着一个浑身黑衣的人闯进城中,滴了一路的血。
若非他手上拿着陇西的令牌,怕是会被直接拦在城外。
寿陈正抱着美妾乐不思蜀,猛地见了这人后心中发憷,正要问他是来做什么的,便看见那黑衣人忽地呕出一口血,从马上翻滚下来,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一边的侍卫上前,却发现这人的一袭黑衣湿漉漉的,沾着的全是血。
那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摸出一张被封好的书函,颤抖地递给了寿陈,而后再无声息。
那封书函上写明了陇西眼下的处境。
乌斯人突然来袭,恰巧碰上关校尉带兵援助宁北。偌大陇西军营被抽调走了三分之一的将士,原本以为不会出什么大碍,却未曾想乌斯人没有任何先兆地渡了江,吹响了开年第一场硬仗的号角。
张戎带着陇西军险些被围困在天堑关口,好不容易带着残兵抽身,正带着残兵向渝州赶来,希望得到州牧的救济,并从其他州府借调兵力,一同防守。
原本收到第一封信那日便是去借调兵力的最好时间,却生生被寿陈耽搁了。
或许是乌斯人凶名远扬,也或许是担心自己这顶保不住的乌纱帽,州府中平日逍遥快活的官老爷们或面色麻木,或眉眼间皆是惊慌,亦或是担心城破后自己成为乌斯人屠戮的对象,不时地哀哀哭着。
江懿坐在主座上,双目微阖,听着寿陈对自己的检讨以及旁人的唉声叹气,终于忍耐到了几点,将那放在桌案上的惊堂木狠狠一拍。
座下之人骤然安静,畏惧地看向这位年轻的丞相,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哭,就知道哭。”
江懿冷笑:“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
待解决了乌斯人,这群从上至下的蛀虫他还非收拾了不可,一个两个软着骨头跪在地上,上下嘴唇一碰,不是要求和就是要跑路。
简直可笑……
跪在殿中的寿陈抬头,鼻涕和眼泪被他抹得到处都是:“江大人,是下官的错,请您责罚下官!”
“不急着罚你……”江懿冷冷道,“待乌斯人打进来时你便做那第一个冲锋陷阵的,若是敢当逃兵,小心我诛你九族。”
寿陈听见那句「第一个冲锋陷阵」腿便软了,而后接了句「株连九族」,生生将他吓得跪趴在地上:“下官知错了,下官知错了,请江大人高抬贵手放下官一马!”
江懿将那惊堂木倏地一拍,怒喝道:“闭嘴……”
寿陈听他眼下火气正盛,十分聪明地闭了嘴不再触他霉头。
“渝州现有兵力多少?”江懿的目光扫向一边寿陈的副官,“若加上陇西撤回到渝州的将士,又有多少?”
那副官正暗自神伤,蓦地被人点了名字,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滚下来,与寿陈并排跪在一起:“下官粗略估计,约有三万余人。”
三万余人……
若都如陇西般精锐,倒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可是州中士兵不少都是吃空饷的,不能太指望他们上阵杀敌。
江懿额角隐隐作痛。
他靠在扶手上,蹙眉按着太阳穴,心中疯狂思索着对策。
眼下唯一的出路竟是从最近的陇州借调兵力,可就算快马加鞭赶去,一来一回也要一天半的时间。
这一天半的时间,足够守得住这座城吗?
饶是江懿活了两辈子,如今却第一次陷入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之中。
即便在燕都窥见了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他也有足够的把握静静等待那些硕鼠露出马脚、他轻叹一声,刚要说话,却见一边坐着的几人接连跪在了自己面前。
其中一个看着有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带着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口吻道:“江大人,如今这般境况,我们是否该与乌斯人谈判了?”
他身边的人也纷纷附和:“没错,眼下绝无可能守得住城,为了百姓们考虑,还是考虑谈判议和吧。”
“谈判议和了那些人便会放过百姓吗?”江懿眉头紧锁,“多么天真,才会觉得乌斯人菩萨一样,放任不同血缘的汉人如往昔一般好好活着。”
他说完后顿了下,语气中的冷意更甚:“还是说你们压根不是为了百姓考虑,而是为了自己考虑吗?”
那起先提议的中年男子闭了嘴,面色煞白着不再说话,只沉默地往那青石凿作的地面上狠狠磕着头。
其他人见他这幅模样,也跟着「哐哐」磕起头来,似乎是为了逼着江懿做出如他们愿「议和」的选择。
江懿恨得牙根发痒,还未说话,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却缓步走上前。
他径直夺了一边那侍卫手中的长/枪,在手中挽了个花向那中年男子左手刺去。
那中年男子起先并未将这丞相身后的人放在眼中。
或者说,在这边境待的时间久了,就连这年轻丞相他也没放在眼里。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是议和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他自身的利益,他倒是真不愿听江懿的话与乌斯人开战。
可眼下他的左手被那柄长/枪钉穿了,鲜血霎时喷涌而出,紧接着便是无法遏制的疼痛席卷而来。
他想将那长/枪从掌中抽出,可那枪杆却被裴向云紧紧按着,死活也拔不出。
在渝州当了这么久的官,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周围那些跟着他磕头的人见了眼前这一幕,登时连头也不磕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惊惧地望着裴向云。
裴向云却如没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一般,轻巧地将那长/从中年男子手背上,目光扫过跪伏一地心怀鬼胎的人,轻声道:“一切都听丞相的命令,如果再有人想造反——”
他手中枪尖一横,抵向那男子的脖颈:“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
最后倒是也算得上一个「不欢而散」。
这群人精明得很,有好事卯足了劲争,一轮到要他们牺牲奉献了,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裴向云威胁恐吓的方式很有用,到最后寿陈之流的人都不敢再多抱怨一句,只唯唯诺诺地领了命离开。
待最后一个人走了,江懿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轻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向云垂眸看着他:“方才你第一次敲惊堂木的时候。”
“那些商旅都安顿好了么?”
裴向云看着他面上不再掩饰的倦意,心中轻轻疼了下:“安顿好了,你放心。”
他说完后顿了下,最后还是没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其实他很想问老师,如他这般为国为民的当了官,为何那些贪生怕死苟且偷生的人也能当官?
小时候在乌斯时,大都是有军功之人才能混个一官半爵。他们崇尚武力,认为没有什么比手下亡魂更能体现自己的能力。
其混乱程度远远高于大燕,可他依旧觉得若是在两者中选一个,他宁可选能打仗的,而不是这种一听要打仗就跑得比谁都远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裴向云摇了摇头。
江懿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这狼崽子心里绝对藏着事。可他如今有更要紧的东西要思考,暂时没空管他。
“眼下不是已经调度好了吗?”裴向云道,“师父为何依旧满面愁容?”
江懿沉默半晌,缓缓道:“其实并未调度好。如今渝州与陇西兵力远远比不上乌斯,若想守住城,便要去陇州借调兵力,只是……”
只是目前来看,没一个人乐意做守城的将领。
眼下不会有人觉得大燕能靠这三万名存实亡的将士抵御代代好战的乌斯人,绝对不愿接如此必败的烫手山芋。
轻则城破被俘,成为老百姓口中「无能」的典范,背负着良心债过一辈子。重则直接被乌斯人屠城,甚至连个全尸都没有。
江懿觉得自己能懂这些人在想什么,却无法不觉得悲哀。
偌大一个渝州城,却找不出一个有担当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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