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追鹿
她抬眼看向裴向云,声音低哑:“汝名为何?”
“裴向云。”
老妪的指尖点在手中那泛黄的簿子:“怪哉,怪哉。此间阴司泉路,汝阳寿未终,为何至此?”
为何至此?
为何……
裴向云动了动唇,下意识道:“寻一故人至此。”
“故人为谁?”
“江懿。”
他的目光中满是恳切,带着哀求的意味连珠炮似的问道:“他是我的老师,他也来过此处吗?你见过他吗?”
他投胎去了哪里,喝过孟婆汤么?
是否又……已经把我忘了?
作者有话说:“此间阴司泉路……”致敬一下《红楼梦》,就宝玉做梦在梦中去地府寻黛玉那段(?);
和这句有关的一首歌也特别好听,是黄仙女唱的《云何住》
第124章
孟婆带着几分疑惑,抬起那双浑浊深陷的双眸看向他:“汝所言为何人?”
“是我的老师。”
裴向云不管她是人还是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求求你告诉我,我想去找他,我想赎罪,我……”
孟婆似乎第一次见着如此不讲理的鬼,原本枯黄的脸上硬是多了几分惨白,口中尖啸一声,排在裴向云后面的鬼们都悉数散开,眼下这桥头只有他们两「人」。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向周围望去,却见那些煞白毫无生机的人脸上竟出现了几分堪称「畏惧」的神色,怯怯地看向这边,似乎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闹了起来。
“汝疯癫胡闹,成何体统?”
那孟婆从旁边放着的一处深坛中舀了一勺看不清样貌的汤水,伸着手臂便要递到他面前。
那所谓「孟婆汤」竟是没有半分热气,寒意扑面而来,让裴向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不行……
喝了之后就会忘掉前尘,记不得老师了。
不能喝……
他骤然向后退了几步:“我不喝,你先告诉我老师去哪了。”
孟婆懒得听他谈条件,口中阴森地笑着,伸出那指甲尖锐的手向他抓来。裴向云不依,绕着桥头和她周旋起来,竟也和这鬼差拖了许久的时间。
直到一捧黑雾骤然出现在不远处。
那黑雾化作的人影用手中的手杖狠狠敲了下地面,裴向云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几步,重重撞在那胫骨搭做的桥上。
“何人在奈何桥上闹事?”那道声音低沉,似乎带着很多不快,“报上名来。”
孟婆似乎见着给自己撑腰的来了,伏在那人耳畔说了些什么。
裴向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什么祸,有些不安地看着那颀长高挑的身影,动了动唇刚想说话,便听那人道:“怎么又是他?”
又?
可自己先前分明没来过。
“我……”
那人抬眸,露出先前被阴影遮住的一张脸:“跟我走……”
“我不想喝汤,我……”
可对方却不耐烦了起来,伸出那支手杖对着他招了下。
那手杖上似乎带着什么奇特的吸引力,裴向云毫无招架之力地便被那人勾了过去。
“继续吧……”那人淡淡道,“再有闹事的直接送去十八层。”
他说完,也不看裴向云是否跟了上来,径直往桥下走去。
裴向云有心不跟着他走,可自己却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飘浮在空中似的掠过地面,紧紧缀在那人身后。
“你是谁?”他轻声道,“我想找一个人,我可以问你吗?”
那人侧眸看了他一眼,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是范无救。”
“范无救,范……”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黑无常?”
范无救却也不对他的话表示肯定,带着他穿梭于地府天幕之下的一片冥黄色中,最后停在了一扇铁门前。
那扇铁门上雕刻着个奇形怪状的头,嘴中在往外喷火,可四肢却扭曲着散步于那脑袋的周围,像是受了车裂之刑后又不按原状生生拼凑回去一般。
裴向云对上那头上幽蓝色的眼睛,生平第一次产生出了「畏惧」之情。
那人见了范无救,忽地开口道:“八爷,八爷,我这刑罚何时能结束?”
范无救的手杖点在那个人头双眼之间,闻言依旧用先前那古板无波的声音道:“你两世为人,却两世杀戮成性,枉死鬼的怨念积攒过多。待地府将因为你而枉死之人送入轮回之中,再决定你的去处。”
那人骤然哀嚎起来:“不要,不要,我再也受不住这苦了。分明我已经是个鬼,又为何四肢被拆下来时这样疼,疼了足足六十年!”
范无救不再理会他的哭嚎,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那铁门之中,忽然道:“你应该感谢你的老师。”
裴向云愣了下:“什么?”
“门上挂着的那人头第一世是个暴君,杀妻烹子,剖了朝中贤臣的胸膛曝尸城墙之上,最后被义军攻入城中,掉了脑袋。”
周遭亮着一片鬼火,隐隐有哀嚎的声音传来。裴向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察觉出这应当不是什么好地方。
“第二世他放不下上辈子的荣华富贵,当了几天人后又忍不住走了原来的老路,自建军队起义,烧杀抢掠,屠城屠民,最后依旧是被义军结束了这罪恶的一生……”
范无救道,“而后再次回到地府中,身上背了两世枉死鬼的命债,罪孽深重。哪怕是畜生道都没法投胎,只能让他受了车裂之刑,而后在这里看门思过,待下一个同样背负杀孽的人到来后才能将他换下来。”
“那我……”
“若你老师这辈子不严加管教你,眼下就不是带你来这里了。我会依着规矩把你四肢拆开,而后代替他守着这道铁门,直到下一个人来为止。”
范无救冷笑一声:“人性本恶,这就是我讨厌一切活人的原因。”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追问他,便见他将手杖一抬,紧接着排山倒海般的鬼啸声撞入他的耳膜之中。
他的头炸裂般地疼着,痛苦地想要伸手去捂耳朵,却发现自己根本连手都抬不起来。
范无救的声音隐隐在耳畔回响:“你上一世罪孽仍未还清,故依照地府律法行刀山与油烹之刑。”
他说完,应当是从此处离开了,只余裴向云一人在万鬼哀嚎中如同凌迟般被刀刃反复地将身体贯穿出无数创口,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愈合,宛若无事发生一样。
分明已经是鬼,已经没有了实体,可他却仍觉得整个人要被活生生撕成无数碎片了似的。
而尘封的记忆终于在脑海中苏醒,他在剧痛之中看见上辈子的自己也如现在般在奈何桥上大闹,非要孟婆给他查生死簿,查江懿是否转世,若是转世又去了哪里。
孟婆不堪其扰,唤来了阴差,却并非那个一脸冰冷的范无救,而是个生了丹凤眼一直在笑的男人。
“若重新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活着?”男人问他,“你还会嗜杀成瘾,一如现在一般吗?”
裴向云不懂他所说的话:“你什么意思?”
“你现在有一个重活一次的机会。”
谢必安捋着手杖上的流苏,慢条斯理道:“去扭转你的过错,去改变很多人的结局,但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甚至你上辈子所享的荣华富贵都不复存在。你会颠沛潦倒,会被万人践踏唾骂,你还愿意吗?”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却只问道:“那我还能见到他吗?”
“他?”
谢必安似乎愣了下:“「他」是谁?”
裴向云张了张嘴,只觉得喉间似乎溢着血腥味,艰难道:“是我的老师,我上辈子最对不起的人。若是能见到他,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真的么?”
男人眼中掠过一道若有所思的光:“哪怕是死,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裴向云没有一丝犹豫道,“我不怕死。”
……
原来如此……
裴向云忍着怨鬼齐哭,忍着刀海炮烙,却仍牵着唇角笑了出来。
原来早在还未重来一次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不怨不悔,不嗔不恨。
他是自愿的。
自愿用一条命换来与那人再次相见的机会。
只要能重来,只要能相见,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要去寻你。
裴向云看着这一世的记忆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有些惶恐地伸手想要抓住,而那些碎片似的记忆却镜花水月般消逝,从指缝间穿过,继而弥散作黝黑鬼蜮中仅剩的点点光亮,一如他那死前才宣之于口的情愫。
他忽然间就怕死了。
抱着乌斯人同归于尽时不怕,被千万冤魂啃噬时不怕,哪怕眼下在刀山油锅中煎熬也没有后悔之意,可眼下看着这消散的记忆却怕得要命。
意味着自己要失去这些记忆了吗?
要忘记这一世所得的好,所得的善意了吗?
他徒劳地在那一片光影中挥手,试图抓住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好的。
裴向云绝望地想要闭上眼,却发现他好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记忆于厉鬼狰狞的面容中土崩瓦解。
地府的油锅没有冒一丝热气,可裴向云浮沉其中却只觉得被烫得皮开肉绽。
哪怕是身殒时身上舔着火舌他都一声未吭,可眼下却忍不住想痛得大叫出声。
可他却一声也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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