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追鹿
江懿收回手,似带着自嘲笑了下:“无妨,看见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他伸手将里衣缓缓解开脱下,露出了被遮住的鞭痕交错的身体。
那原本应该白皙的身躯遍布狰狞的疤痕,甚至有一道凶狠的刀伤横贯小腹,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小厮咽了口唾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慢慢踩着水走进了汤池。
江懿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这一身的伤,回眸看了他一眼:“要一起吗?”
小厮惊疑不定地摇摇头,目光却诚实地投向他沉在水中的身体上。
“好奇吗?”江懿靠在池边,狭长的双目微眯,“听你骂我的那两句话……你应当是认识我的?”
小厮犹疑地点了点头。
“是我被俘去乌斯时路上受的刑……”江懿的声音很轻,没有半分苦大仇深,似乎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当年在陇西杀了他们太多人,这群疯狗被逼急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羞辱我一下,怎么能轻易放过。”
小厮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问道:“然,然后呢?”
“然后……”
江懿抬手撩起一串水珠,看着水滴从指尖慢慢滑过掌心,又落回池中:“然后我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故人去劫了押送我的马车,把我救了出来。”
“再然后他死了……”江懿说,“他把我救出来了,但是自己没走成,被乌斯人抓住折磨到死,挂在墙头整整七天。”
他说完后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算了,死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小厮看着他面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却觉得他心里应该难过得很。
毕竟那双方才和裴向云说话时没有半分波动的眸子似乎有光亮在闪动。
他忽地也有些心痛,下意识地凑了过去,低声道:“对不起,刚刚我……”
“你道歉做什么?”江懿道,“我本来就是罪人,你骂得很好。”
“我……”
江懿忽地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目光中多了几分迷茫:“若他还活着,应当真的和你很像。”
小厮垂下眼,喉头滚动了下,心跳忽然变得很快。
他的眼神不敢乱瞟,支吾道:“我……”
一句话刚说了第一个字,便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小厮哆嗦了一下,连忙拉开和江懿的距离,慢慢回头,就看见将轻铠换下的裴向云正站在不远处。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脑中那根早已绷紧的弦隐隐有要断的架势。
自从今日见了江懿后,自己便没得老师一个笑脸,甚至一句温柔的话,可现下他居然对一个小厮如此温柔。
说不清是嫉恨还是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径直拽着小厮的衣领狠狠一拽。
那小厮在本就湿滑的石块上打了几个滚,头磕到了石头的尖角,疼得闷哼了一声。
江懿头疼地叹息一声,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裴向云阴着脸瞪了小厮半晌,额上青筋暴起,怒得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滚!”
小厮从善如流,立刻起身滚了。
江懿听着身后的动静,知道今日的事不会如此善了,刚想到这儿,肩上便覆上一双手。
那双手的手心虽然粗糙,却很炽热,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连带着肩上陈年的伤疤也跟着活了过来,一路酸痛进骨头缝里。
作者有话说:
狗子:酸死了
第6章
江懿猛地一挣,躲开身后人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滚……”
裴向云眸色一沉,心中蓦地发狠,一双手铁钳似的紧紧掐住江懿稍显单薄的肩,直到人痛呼一声后才醒过神来,被烫着似的后退了几步。
他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好像没弄明白自己刚刚为何情绪会起伏得如此厉害,甚至险些不受自己控制地伤了江懿。
江懿回过身看向他,唇角牵出一个讥讽的弧度:“终于忍不住想杀了我吗?”
裴向云勉强平复下心绪,有些痛苦地蹙眉:“师父,我难受。”
“你难受?”
江懿冷笑一声:“你是乌斯的将军,新帝国的功臣,还将我俘来做阶下囚,有什么可难受的?”
不是的……
自从帮乌斯打仗开始,那种陌生的暴虐感就悄悄地出现了。
刚开始还只是心浮气躁,但存在感却愈发强烈起来,久而久之让他每时每刻都想杀人,面对江懿的挑衅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对待,两人重逢的短短几个时辰中,甚至已经生出三四次将眼前人凌虐致死的危险想法了。
似乎只有鲜血喷溅的样子才能勉强安抚无处寻迹的狂躁,饶是裴向云再如何迟钝,也察觉出其中的蹊跷。
但这种感觉他又无处去说,只能默默忍着,直到这种烦躁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自己消失为止。
裴向云定了定神,轻声道:“师父,要我帮忙吗?”
江懿正看着他越来越可怖的脸色,猝不及防听见这么一句话后愣了下:“你说什么?”
裴向云却不再多说,手上用力,将他径直制在身前,低声道:“从前师父与我都是如此亲密的,为什么现在生分了?你到底在生我的什么气?”
这处宅邸的原主人附庸风雅,又或许因为燕都多雨,围着这处汤池修了个富丽堂皇的屋子。似乎为了讨裴向云欢心,侍卫还特意将屋中留下的香薰点了。
香薰和土腥血腥混在一起,顺着汤池的热气向上蒸腾,在半空处纠缠作一团,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堵着人的口鼻,憋闷感令人作呕。
江懿被裴向云牢牢地制在身前,只觉得扣在自己身上的手力气大得很,像两把铁钳一样。
他蓦地有些心惊,在一心求死的执着中生出几分疑惑——
这狼崽子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
就算是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比几年前,但至少对上那些乌斯士兵还是有一战之力,倒也不至于被裴向云控制得动也不能动。
“松手……”江懿低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向云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坚实的臂膀将他箍在怀中,几缕发丝从束发的缎带中垂了下来,声音有些低哑:“我们从前都是这样的,你忘了吗?”
江懿的手臂紧绷着,手背上露出淡青色的血管,原本正准备挣脱他的桎梏,听见这句话后动作忽地顿了下。
似乎……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前几年一同在陇西吃沙子的时候,眼前这让他恨之入骨的人也曾占过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甚至逾越了寻常的师生情谊。
但那也只是从前。
江懿深深吸了一口气,蓦地抬手撩起一片水花。
裴向云下意识地闭了眼,待再要睁开时,喉上忽地多了一抹冰凉。
他本能地扣住那人的手腕,垂眸看见江懿修长的指间夹了枚细长的金簪。
估计是这处府邸先前的女眷留下的。
那金簪很细,但胜在足够尖锐,若不是他反应够快,虽不至于喉咙被捅个对穿,但绝对也不会好过。
“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裴向云低声道,“你就这么想杀我吗?”
江懿的手腕被他紧紧捏着,有种要被人生生折断腕骨的错觉,却依然冷着脸:“你不是也想杀我吗?”
裴向云目光一滞:“我没有……”
江懿微微蹙眉:“那你把我带回来干什么?对亡国遗民不应该赶尽杀绝吗?”
裴向云拧着眉看他,似乎他问了一个再奇怪不过的问题:“你是我师父啊,和他们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江懿说,“我和他们,那些你杀掉的每一个燕都百姓一样,我们流着汉人的血,没有任何的不一样。”
裴向云似在愣神。
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实际上可以说,他即便叛燕回归乌斯也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在他的想法中,无非是换个地方打仗罢了,但只要和江懿在一起,那么在哪里都无所谓。
所以他把江懿带回来了。
裴向云觑着江懿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慢慢松了扣着他手腕的力道:“我不知道你在生我什么气,但如果你想打我。或者……或者杀了我,这样会让你高兴一些的话,我也无所谓的。”
江懿死死地看着那双眸子,纵然知道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年少时那个温驯听话的学生,也无可避免地再一次觉得他很陌生。
金簪被人缓缓地向前推着,直到刺破了裴向云脖颈的皮肤。
他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哪里会被一根金簪伤到,还没用多大的力气,那细长的簪子便从中拦腰折断了。
江懿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冷脸看着裴向云脖颈上那抹血痕,将断了的簪头一扔,踩着水便向池边走去。
裴向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忽地开口道:“师父,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江懿穿衣服的动作顿了下,唇角似笑非笑地翘了起来,将衣服慢条斯理地穿好后才转过身看他:“你不知道?”
裴向云原本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掺杂了几分迷茫:“我不知道。”
江懿一口气又堵在胸口,让他心口发闷。
他只当裴向云在装傻,赤着足站在棱角分明的碎石小路上便要走,却被人拽住了衣袖。
“夜深露重,师父若是这样出去会着凉的……”裴向云垂着头低声道,“我送你回去。”
他说着便要将江懿抱起来。江懿没料到他所说的「送他回去」是这样送,眸色一沉,抬腿便踹了过去。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直接踹在了裴向云胸口。他面上一白,向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
守在外面的两三乌斯士兵闻声进来,原本以为是燕人贼心不死来偷袭,却看见自家主帅跪在地上,不由得面面相觑:“将军您……”
裴向云压着火气:“滚出去……”
乌斯士兵看得出来他现在心情很差,赔了罪后又原路离开了。
江懿看也没看裴向云一眼,转身便要走,却被人从身后拦腰箍进了怀里。
早已不再青涩的异域少年的胸膛坚硬滚烫,手臂强健有力,像囚笼一样将他牢牢困住。
“裴向云你是不是有病?”江懿坚持了几个时辰,终于尝出了几丝崩溃的味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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