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的海王琴
赵思洵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好似星夜的眼睛充满了复杂意味,变换着各种情绪,“恳请父皇……”他抿住唇,使劲咬了咬下颚,仿佛才有无穷的勇气,接着下定决心般,毅然决然道,“请父皇派儿臣前往大庆!”
那一瞬间,望帝的斥责即将脱口而出,却最终怔在原地,“你说什么?”
之前难以抉择,犹豫不决,才不敢贸然开口,然话已至此,赵思洵封闭了自己的退路,就好似轻松了许多,连那紧绷的身体都陡然放松下来,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笑容,清朗道:“儿臣愿出使大庆,与三国共同商议对抗北寒一事,请父皇恩准。”
这话望帝终于听清了,心中惊愕不已。包括一旁的曲公公,那张老脸上也露着惊讶。
主仆二人彼此看了一眼,望帝不由地问:“洵儿,你可知入庆意味着什么?”
“名为使臣,实为质子,今后生死不由己。”赵思洵平静地回答。
概括的相当精准。
“那你还……”
大兄弟,这个时候还装什么蒜呢?
赵思洵不想听这虚伪的话,直接大胆地直视天颜,大声道:“可我不愿父皇为此为难,让兄弟惶恐,儿臣知道,您别无选择,那么我替您分忧!”
他坚定的目光一瞬不瞬地与望帝对视,半点虚意都没有,无论怎么看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这张精致漂亮却还稍显稚嫩的脸庞,带着抹不去的天真,然而就因此,才有少年自我牺牲的高度觉悟。
赵思洵敢说,望帝此刻心中定然大为震撼!就是铁石心肠也得动容!
事实上,他猜的没错,这位多疑的陛下设想过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赵思洵会甘愿当这名质子,便是为了让他不要为难!
皇帝死死地盯着赵思洵,摄人的目光一寸寸在那张皎白无暇的脸上划过,想从里面找出一丝虚情假意,试图告诉自己这是赵思洵故布疑云,以退为进的伎俩,好引起他的内疚,让他舍不得!
但是,他找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十七岁的少年,什么都写在自己的脸上,望帝很清楚,赵思洵没有这种本事,否则这么多年来也不会在他面前一直籍籍无名。
望帝想到曲公公之前说的,赵思洵在昭阳殿外踌躇许久,再看看后者凌乱的头发,没来及更换的王服,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
胸口顿时像被堵住了一样,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曲公公忽然提醒了一声:“皇上,殿下还跪着呢。”
望帝回过神,他直接站起身,绕过御案,劲直走到赵思洵面前,弯下腰亲自将儿子扶起,并吩咐道:“曲怀,给夷山王看座,就放在朕的身边。”
“是。”
赵思洵顺势起身,小声问:“父皇,您这是同意了吗?”
“难道你还生怕朕不同意?”望帝反问,内心却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赵思洵摇头,“不,您一定会答应的。”
望帝没有否认,因为这就是他的选择,曲公公很快搬来了圆墩,就放在龙椅不远处,父子俩面对而坐。
赵思洵捧着茶盏,如画的眉眼平静淡然,他说:“来昭阳殿的路上,儿臣其实想过很多。设想过您会拒绝受此屈辱,不送一人入庆,但是谁都知道虽然大庆打着四国联合抗北的名义,实则他早与北寒狼狈为奸,准备瓜分中原。所以一旦拒绝,正好给了大庆攻打南望的借口,敌强我弱,逞一时之快,便要让国土染上战火,得不偿失,是以这不送还得送。”
望帝第一次没有对赵思洵表现出敷衍,而是侧耳倾听,神情专注,甚至附和,“洵儿所想正是朕之所虑。”
“既然不得不妥协,那么这人选方面父皇必然要慎重,既不能随意挑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敷衍大庆,又不能真的将……您心中的储君之选,委以重任的皇子送去危险之地,想来正好,就是儿臣了。”赵思洵眼睫低垂,声音轻缓不急,只是说到人选,还是停顿了片刻,仿佛在努力缓解那股酸涩,才继续说下去。
这个情绪清晰地传给了望帝,让他知道很多事情,这个儿子并非天真不懂,其实他很聪明,看得清一切,然而他却选择了成全,珍惜这一个月来父子之间弥足珍贵的情谊。
望帝的铁石心肠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酸疼,然而最终他长长一叹,“洵儿,你想的都对。”
“所以儿臣不请自来了,与其让您为难,不如我毛遂自荐,也好让您尽快安排,做出应对。”赵思洵眼眸如星,带着洞察一切的微光,“此次入庆,虽忍一时之气,但是以父皇的雄才大略,必有办法一雪前耻,儿臣愿做您的马前卒!”
此言掷地有声,却让望帝心中一动,这话已不单单只是恭维,更含着另一个意思。
他不禁重新打量着赵思洵,眼神带着一丝深意,“洵儿,看来你此翻前来,有另一番计较。”
赵思洵没有否认,他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大大方方地迎着望帝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父皇,儿臣能看一看大庆的国书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赵思洵:大兄弟,你会利用父子情,难道我就不会吗?来,让塑料更彻底,就问你感不感动!
第010章 戳心 恰恰是这个他从不在意的儿子,不愿让他为难。
大庆的国书摊在御案上,望帝破天荒地由着赵思洵随意阅览。
这份国书,他已经了然于心,所以就站在一旁,眼底幽幽地看着赵思洵垂眸逐字逐句地细看,心思却不由地回转到过去的一个月,回忆起父子俩相处之时的点点滴滴。
因为对赵思洵的不在意,又自觉能掌控这个儿子,所以望帝从没有费心思去了解过,一切的相处也只是流于表面的亲近。
如恩赏不断,亲切宠溺,不论好坏皆是夸赞,从无一句重话,再给予各种特权,作为君父,他自诩已经做到完美无缺。
然而细想赵思洵这受宠若惊,懂事体贴的儿子,又何尝不是毫无破绽?
作为开端的那场突如其来,改变赵思洵境遇的梦,如此至关重要,他竟从未询问,仿佛一点也不好奇。被忽视了十七年,更不曾怨怼一句,那双眼睛在望向皇帝的时候,永远都充满浓浓的孺慕之情,让后者受用,也放下戒心……
望帝忽然意识到这些,再看伏案的赵思洵,目光不由地变得危险起来。
那精致漂亮的容貌,虽然放在男人身上有些可惜,然而如此光彩夺目,见之难忘,不可能默默无名,无人关注!若非望帝知道大庆的阴谋,他也不会想到赵思洵,那么在此之后呢?
“洵儿。”他唤了一声。
赵思洵抬头,朝望帝笑了笑,“父皇?”
“若朕没有记起你,你打算如何?”
望帝普一开口,赵思洵便明白这位已经意识到了他俩之间都是演员,演了一个月的父慈子孝,回归坦诚,也不算是一件坏事,于是他便大大方方道:“我想求父皇一个恩典,给我一块地方,让我安顿族人……”然后远离是非。
望帝点了点头,“看来朕是不能让你如愿了。”
赵思洵将鬓角落下的一缕头发绕至耳后,目光望向殿外,“世事无常,又怎能万事随人愿,就如父皇您,也有诸多无可奈何,若是可以,您也不想把我送去,是吧?”
这个问题,望帝没有犹豫,“自然。”
“既然如此,儿臣便无怨无悔,只是希望,父皇能更信任我一些。”赵思洵眼睛微微弯起,透露出不和年纪的豁达。
前一句话望帝没当回事,就算有所怨恨,与他也无关痛痒,不过这后一句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比如?”
“父皇英明神武,定然知道就算这次三国依大庆要求送了质子,也不能阻挡其统一天下的野心。”赵思洵的目光再一次直直地看向望帝,“所以儿臣斗胆猜测,父皇是否早有对策?”
望帝迎着那带着淡淡笑意却笃定的眼神,脸上虽未曾显露半分,可心中却惊讶不已。
他忽然明白,今夜赵思洵非因为冲动,而是有备而来,这不得不让他重新审视。
他忽然短促地一笑,点点头,“洵儿,朕之前有些犹豫,是否真要点你入庆,但如今,朕觉得这个决定很正确。”
赵思洵问道眉尾一挑,心道这大兄弟果然留了一手。
今日是来对了!
他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带着期待,看起来乖巧的不得了,望帝从里面找不出一丝害怕,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发现这小子似乎有点兴奋。
嗯?
这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望帝发现这一点之后,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戏谑一声,“看来过去十七年是难为你了。”
“父皇过奖了,谁不希望岁月静好,平平安安?不过若是天不遂人愿,那么人生来点起伏,也是一种别样精彩。”赵思洵伶牙俐齿地回答。
望帝深深地看着他,“你能这样想,朕很欣慰。”
赵思洵嘴角一抵,虽笑容不变,但是内心已经问候了对方祖宗十八代。
“所以,不知儿臣可有幸得父皇指点?”别卖关子,有什么计划赶紧说,他想想怎么捞权捞好处!
此时已接近寅时,再过两个时辰就得上早朝,可是望帝却毫无睡意,他不得不重新观察这个撕开伪装,露出狡黠尾巴的儿子,若将赵思洵送去大庆,怕是没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拿捏了。
但是有一点却清楚,这样的赵思洵比一个天真愚钝的儿子,让他期待许多。
想到这里,望帝道:“如你所言,大庆狼子野心,又有北寒相助,对中原可谓志在必得。若真打起来,东楚,西越,南望,就是合三国之力,怕也难以招架。敌强我弱,既然无法令自己变得同样强大,那么为今之计,只有一个……”
“乱庆。”赵思洵接口道。
望帝的眼眸顿时放出摄人的光,不再掩饰赞赏,“洵儿果然聪慧!”
但是赵思洵却未舒展眉头,反而问:“可说得容易,做的难,这么多年,南望也好,还是其余两国,想必都在不遗余力地在做这件事吧,可有成效?”
望帝看着赵思洵,“所以就看这次你的本事。”
赵思洵:“……”开什么玩笑,指望一个弃子去乱庆,不如让他男扮女装去勾引皇帝和太子,再挑拨离间来的容易。
老东西还有保留!
望帝见他一言难尽的目光,心情居然有些愉悦,温和劝慰道:“无妨,我南望虽弱,但是与大庆相隔最远,又有博洋湖相隔,就算此事不通,大庆铁骑南下,最先遭难的也是东楚跟西越。若要着急,他们更急。”
“所以,父皇如今等着这两国来商议?”赵思洵问。
望帝颔首,“北寒呼延默挑战整个中原武林,借此耀武扬威,打压三国士气,如今只剩下我护国仙师有一战之力。这一战,东楚和西越必会派人前来观看,届时,自有一番计较。”
因地理位置优越,离强敌最远,所以南望相对最安全。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赵思洵还是觉得望帝有所保留,毕竟指望另外两国想办法,这绝对不是一个未雨绸缪的皇帝所表现出来的性格。
当然,他也不指望就这一晚上,塑料父子之间能够推心置腹,今日让望帝另眼相看,已经是一次成功。
赵思洵不着急,慢慢来。
坐了一晚,望帝倦意上涌,他看着若有所思的赵思洵,不禁笑道:“你有此决心和孝心,朕深感欣慰。此去危险重重,你不若回去好好想想,还要什么,朕尽可满足你。”
本来封王封地,给夷山族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望帝觉得已经给足了补偿,但是赵思洵如此懂事体贴,解他之难,他不介意再给一份恩典,笼络这个儿子。
赵思洵闻言垂下眼皮,眼珠子转了转,将手里的国书递到了望帝的面前,故作不解道:“父皇,儿臣看大庆所求乃是太子,您送一个皇子过去……”
望帝瞥了一眼,端起茶,脸上毫无情绪,“所以?”
赵思洵心中暗骂一句狡猾,脸上却无比端正,“儿臣有自知自明,无德无能,不敢奢望太子之位,一个夷山王已是父皇恩典。”
望帝冷哼一声,算是他识相,摆了摆手,“去吧,好好歇息。”
“是。”赵思洵恭敬地一行礼,然后转身,慢慢地朝殿门走去,只是临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皇帝。
此刻,方才的镇定自若,心计狡黠全然不见,灯火不够明亮,望帝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感觉这个儿子此刻悲凉的心情,孤独,不舍,还有迷茫。
望帝忽然想起赵思洵初入昭阳殿时的踌躇和紧张,那豁出一切请他恩典的决绝,内心深处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令他有些不适。
赵思洵再怎么聪明,也不过十七岁,能下此决心便用了毕生的勇气。
望帝的心不由软了下来,他鬼使神差地问:“洵儿,你真的不怕吗?”
赵思洵本要抬起的脚步再一次停顿,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侧过身抬起手,看着动作似乎轻轻地抹了一下眼睛,喑哑着声音说:“怕。”他顿了顿,“我怕回不来,我怕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妹妹,见不到族人,还有……见不到您。”
赵思洵说着说着,便迈开大步,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的失态,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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