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岩城太瘦生
扶容颔首,仰头将酒水喝尽。
这屋子里闷得很,扶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放下酒盏,快步走出房间,走出掖庭。
这时天已经黑了,微冷的风迎面吹来,扑在扶容面上,才教他清醒一些。
扶容长舒了一口气,往外走去。
宫道上,小太监们已经将宫灯点起来了,宫人们捧着东西,脚步匆匆。
路过扶容身边时,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喊了一声:“扶公子。”
扶容朝他们笑了笑,微微颔首。
扶容方才没吃什么东西,就喝了两盏酒,肚子里空空的,酒水在胃里翻滚,冷风一吹一激,很快就上了脸。
扶容脚步飘忽,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颊。
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实在是走不动了,也不好就这样带着一身酒气回昭阳殿,便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准备歇一会儿再走。
扶容靠着墙,在地上坐下,抱着腿,把脸埋在臂弯里。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总是忍不住想到前世。
想到前世自己跪在雪地里求衣乞食,想到自己想要做官,却总是不能如愿,想到秦骛登基之后,他走在宫道上,仍旧是谁也不认得他。
终其一生,他也没能从宫里走出去。
如今,如今才过了小半年,他便可以出去了。
扶容如今想起来,还觉得重生就像是他做的一场梦。
他总是害怕,哪天梦醒,他又回到前世。
忽然,有人轻轻拍拍他的手臂,放缓语调,故作温和地问道:“扶容,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的语气很轻,扶容却猛地抬起头,一脸紧张:“秦骛……”
天已经很黑了,扶容又找了个没灯的地方坐着,这时,秦骛就半跪在他面前,没有一点儿光亮,扶容却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
扶容扭头想跑,却因为坐得太久,腿麻了,一步都没跑出去,反倒差点儿摔倒。
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扶住:“扶容。”
扶容靠着墙站好,要推开他的手:“你走开,不许。”
秦骛见他站稳了,缓缓松开手:“好,不许,不许。”
扶容吸了吸鼻子,用冰凉的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
秦骛问他:“你喝酒了?怎么不回去?坐在这里干什么?谁欺负你了?”
秦骛的问题太多,扶容不想回答。
秦骛顿了一下,害怕扶容是误会了什么,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路过这里。”
扶容还是没有说话。
他们都很了解对方,秦骛肯定跟踪他了。
秦骛再顿了一下,只能承认:“扶容,我错了。”
扶容仍旧没有说话,低着头,呆呆地看着他。
秦骛又问:“扶容,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喜公公?他喊你过去?”
“谁欺负我了?”扶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听见喜公公的名字,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啊,就是他。”
秦骛磨了一下后槽牙,扭过头去,克制一下浑身的杀气。
敢欺负扶容,等明天他就把喜公公给宰了。
扶容低着头,轻声道:“他总是欺负我,我去掖庭拿粮食和被子的时候,他总是不给我,一直让我在外面等,给别人看。”
秦骛哽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了,扶容大概是喝醉了,说的是前世的事情。
秦骛低声道:“别害怕,我把他杀了。”
扶容继续道:“我一直在掖庭外面等,别人都笑我,我一直在外面等,才有半袋粮食。”
秦骛抬起手,想碰碰扶容的脸颊,却被扶容一把拍开:“不许!”
秦骛收回手:“好,不许。”
扶容想了想,又道:“其他宫人也欺负我,他们觉得我很胆小,很没用,就跟着欺负我。”
“他们会把粮食抢走,还会把小石头和落叶丢在里面,他们还追我,我还掉到湖里了。”
秦骛哑着嗓子道:“我知道,我把他们都杀了,你不用害怕。”
扶容紧紧地攥着衣袖,低着头,轻声道:“可是回去了,殿下也会欺负我的。”
扶容说完这话,便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秦骛。
“殿下总是骂我很笨,骂我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拿回来的东西还这么少,是不是在外面偷吃东西。”
秦骛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那是他,他和喜公公一样,和其他宫人一样,也总是欺负扶容。
可他却没有办法再像刚才那样回答扶容。
他可以杀了喜公公,可以杀了从前欺负扶容的那些宫人,可他却没有办法杀死他自己。
扶容哽咽着说:“可是我没有啊,我都没有偷吃……”
秦骛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他:“扶容,我知道,你没有偷吃,我错了,是我错。”
扶容想推开他:“走开……”
扶容捶了他两下,不经意间捶在秦骛肩膀的伤口上,秦骛皱了皱眉,却不曾放松。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声道:“我不知道喜公公故意刁难你。我以为我打点好他了,我也有给你钱让你打点,我不知道你没有把钱给他。”
“我后来翻冷宫才知道,你把我给你的钱全部存下来买其他的东西了。我杀了他,我把喜公公杀了。”
“还有害你落水的那几个宫人,欺负你的宫人,我把他们全部杀了。”
秦骛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这几个字:“全部杀了。”
扶容被按在他怀里,也能感受到秦骛胸膛上剧烈的震动。
秦骛怕惊动了他,又缓和了语气,捧着扶容的脸,装作温和:“你不用再害怕了,以后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了,我也不会再欺负你了。”
扶容眼中泛着水光,静静地看着他:“秦骛,我不信。”
秦骛捧着他的脸,捋了捋他垂在额前的头发,又用粗糙的拇指帮他把脸颊上的眼泪擦掉:“我把他们都杀了,我把前世的秦骛也杀了,我把他也杀了,他就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扶容小声道:“秦骛,前世的秦骛就是你。”
秦骛急急辩驳:“不是我,不是我,他死了,他被我杀死了,我把他的肉一刀一刀片下来,供奉给你……”
扶容肚子空空,只有酒水,被他这样一说,忍不住犯恶心。
扶容干呕了一声:“不许说……”
秦骛帮他擦擦嘴角:“不说,不说。”
这时,遮蔽月亮的乌云终于散开。
秦骛背对着月亮,皎洁的月光照在扶容脸上,扶容脸色苍白,双眼却通红,平添几分从前没有的艳丽。
秦骛帮他擦泪的拇指顿了一下,忍不住偷偷按了一下他的眼角。
真好看。
要是能一直这样看,那就好了。
这时,扶容问:“秦骛,现在是重生之后,对吗?”
秦骛收回作乱的手:“对,现在是我们重生以后。你喝醉了,出去不要跟别人说这些。”
扶容又问:“我马上要做官了,对吗?”
秦骛点头:“对,你马上就要做官了。”
月光照在扶容面上,秦骛背对着。
扶容眼花,看不清秦骛的脸,秦骛却能清楚地看见扶容的表情。
扶容的唇角漾开笑意,一瞬间,扶容弯了双眼,勾起唇角,朝他露出一个无比漂亮的笑容。
扶容小声欢呼:“太好了。”
秦骛看着他的眼睛,也跟着他笑,低声跟着念了一句:“太好了。”
扶容又道:“恭喜我。”
秦骛不解:“什么?”
扶容命令道:“秦骛,恭喜我。”
秦骛颔首:“扶容,恭喜你。”
扶容脸上笑容愈盛,他问:“秦骛,那你会后悔吗?”
秦骛面上的笑意却凝滞了一下,他没有回答。
扶容笑着问他:“我做官了,不会再陪你留在宫里了,也不用被别人欺负了。你现在后悔了吗?后悔前世不让我做官,后悔之前一直凶我,一直欺负我。”
扶容又哭又笑地看着他。
扶容眼里含着泪水,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一点儿恶意。
仿佛他不过是问一个最平常不过的问题,随口一问罢了。
“秦骛,你会后悔吗?你现在后悔吗?”
秦骛嗓音低哑,正色道:“扶容,我会后悔。”
扶容继续追问:“真的吗?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后悔多久了?”
秦骛说不出口,哑声道:“时刻。”
扶容看着他,在酒水的迷惑下,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滑落。
他在说什么?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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