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漱流央
他放下竹简,朝外走去。
“公主。”杨梅园内,翦雎已在那等候多时了,见谢涵过来,对人一抱拳。
“翦雎,你还能叫我一声公主,我很高兴。”
燕齐一役,齐国覆灭,曾经她信任的人都殁了,那时翦雎、穰非才崭露头角,她虽任用他们,甚至倚重他们为心腹却终究不如王洋、安幼寻等叫她信任。
现今她离齐多年,是真怕二人有异心。
翦雎一顿,“在翦雎心里,公主永远是公主。”
谢涵一笑,“好了,闲话不叙。雍王欲派陈璀以承光郡为礼,连齐东西夹击楚国,万万不可答应,雍有问鼎之意、吞齐之心。”说完,她抽出两块汗巾塞进对方手里,“一块托你交与韩斯,还有一块,上面的话,你回去和穰非一起参详。”
翦雎一愣,“公主果然还是当初的公主。”
闻言,谢涵笑了笑,“我当然是。好了,此地不宜久留,快走罢。”
二人说话间,也不过几息时间,说完,她转身就走,在不远处遇上望风的寿春,拉人离开,准备回去,岂知迎面走来了个白衣人影。
“阿涵。”低低的、柔情的、含笑的呼唤。
“你怎么来了?”谢涵皱眉。
“见你一出来,我就跟出来了,好像还是晚了半步。”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杨梅园内。
谢涵早就不是第一次和沈澜之打交道了,深知对方特点:废话多,破事多,陷阱多,虚伪多。
而她要和对方说的话也绝不是像和翦雎一样的三言两语,她要拜托对方的事情多,要说服对方费的口舌就更多了。
这里,却不是个说长话的地方。
“先别说话。”她手微抬,随后对寿春施了个眼色,寿春点点头,转身跑回杨梅园,几息功夫后出来,把套衣衫塞进沈澜之手里。
沈澜之一愣,低头,是套宫婢服侍,他迟疑了下,“这……”
“沈相若是想听我说话,就把衣服换上随我走,若不想便离开,我亦不强求。”说完,谢涵转身欲走。
“哎——”沈澜之情急,连忙换了衣衫,他一边换,寿春一边给他梳了个宫婢的双丫髻,速度不可谓不快。
沈澜之:“……”
“咳咳咳……”谢涵轻咳几声,对寿春摆手道:“我有些不适,去喝些祛寒的药,去去就来,你先回去告知一声。”
“是。”
她把一只手伸到沈澜之面前,“你是哪宫的婢子,扶我走走。”
沈澜之:“……”
一回她的栖梧殿,谢涵立刻吩咐人去煎药,然后大开门,“任何人入殿必须通报。”
她转身在案后坐下,“我不想说废话,只想请你帮我转呈样东西。”谢涵从袖中掏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汗巾,“给赵臧,多年情分,你不会这个忙都不肯帮罢。”
沈澜之接过汗巾、挑了挑眉,“没了?”
“你还想要什么?”谢涵冷目。
“阿涵这太不地道了罢,我堂堂七尺男儿做婢女打扮冒着生命危险过来,你就这样打发我?”沈澜之一阵长吁短叹。
谢涵瞥他一眼,“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写信予赵臧,自是好事。”
“什么好事,说来听听。”沈澜之“嘻”地一笑,摆明了不信。
“雍楚将有战事,表哥托我向召王寻个方便,与齐、楚自北、中、南三方夹击雍国,今齐已应下,届时大家共分一杯羹,岂不好事?”
沈澜之沉吟片刻,笑道:“阿涵与楚王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楚王有事,何不遣使来召,而假卿之口?”
“我与表哥自幼相识,总角之交,偶有打闹,不伤大雅,既是我母族,我自然盼他长长安安。”
说的好像当初与雍国结盟不是因为害怕楚国这南天一霸盘踞一方、虎视眈眈一样,谢涵轻描淡写道:“你也看到了,雍国拿下叶国,横亘南北,遣使来召,道阻且长,恐生变故。如今雍楚关系紧张,韩斯来雍,周围遍布眼线,要想避人耳目找人也难。便托到我身上了,一点小忙,我自不会拒绝。”
霍无恤刚来到灵堂外的路上,便听一旁人说起谢涵似感染了风寒回殿了,他皱了皱眉,转身朝栖梧殿方向而去。
“大王!”守门宫人见人立刻拜下,霍无恤一伸手,“不要出声。”
守门人卡了一下——娘娘说谁来都要通传,可大王的话又不能不听。他默默退散。
见沈澜之还不置可否,谢涵下一剂猛药,“沈相何时如此目光短浅了?论地缘,齐离雍最远,仅昔叶国承光郡一尾相接;论局势,雍楚开战,与齐国并不相干。沈相以为齐国为何决然投入漩涡?”
“因为雍国势大,已成威胁,你想想,除雍之外,谁可一举灭大国如叶?因为齐国知道,威胁要扼杀在摇篮里。”
沈澜之沉思有顷,最后无奈地一摊手,“好罢好罢,阿涵口才还是一如既往的了得,直把你夫家渲染得如龙潭虎穴一般,连我都要怕了。”
谢涵心下一松,面上依旧凝重,“我日夜伴在霍无恤身侧,比谁都了解他的本性——鲸吞蚕食,贪得无厌,麻木不仁,冷血无情。一个为了膨胀的野心可以算计亲弟、逼死老母的人,这样的心性,难道你觉得不可怕吗?”
“怕,怕,怕。”沈澜之一笑,晃晃手里的汗巾,“既然齐楚有心,我自会转呈寡君。”说完,他转身朝外走去,只是才一到门边,忽地一顿。
“怎么了?”谢涵奇怪,上前几步,整个人顿时如遭电击。
霍无恤矗立在屋外一棵树下,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下积满肩,他身形一动不动,一张脸埋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此时此刻他脸上神情。
霍无恤怎么会来,对方这时不应该把自己关在寝殿里足不出户么?谢涵心底倒吸一口凉气,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却能确定一定来了有一些时间了,她一时呐呐,竟不知作何言语。
月亮穿出云层,洒下皎洁的银辉,落在霍无恤身上,他缓缓抬头,目光是透骨的冷,伸出两只手掌重重击了三下,立刻有一队贴身亲卫冲了进来,一身甲胄,整齐划一,手中长剑寒光熠熠。
“素闻召相癖/好异于常人,不想竟偏爱我大雍婢服。”霍无恤嘴角一抹冷嘲,踏步入门,他逼近一步,二人便不由自主想后退一步,但他们此时的身份,由不得他们后退。
谢涵“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请大王降罪。”
霍无恤看也不看她,大袖一张,坐上上首,“召使?”
“外臣沈澜之拜见雍君。”
“外臣?你还知道自己是外臣?”霍无恤忽然爆发出一串狂笑,又戛然而止,大步跨下,抽出腰间长剑,架在对方肩上,“潜入后宫,乔装宫婢,寡人就是杀了你,赵臧又能耐我何?”
沈澜之眼睛微微瞪大,胸膛起伏着,这是生命受到死亡威胁后的反应,“此……此皆外臣一人之过也,与召国无尤。”
“哈——”霍无恤一脚踢翻躬身而立的人,“刷”地一下收剑回鞘,“昔寡人欠你个人情,今饶你不死,放你回国。”
“人情?”沈澜之不解,但更大的是惊喜,死里逃生,怎不惊喜?
霍无恤嘴角掠起一抹冰凉的笑,“当然,得等寡人痛击楚军后。”
沈澜之浑身一颤。
“来人啊,把他押下天牢。”
“是。”
大门被从外阖上,卫士候在门外,室内仅剩二人。
谢涵跪在地上,神情已是疲惫,她知道——完了。
霍无恤走过去抓起对方发髻,迫得人仰头看他,“为什么?”
谢涵吃痛,却是无法,只得抬头,却见对方面色冰冷,目色发赤,整个人气息危险,如裹在冰雪中的火山,时刻可能爆发,择人而噬。
她心下一惊,闭了闭眼,“对不起,是涵对不起大王!”
“我问你为什么啊?!”霍无恤忽然咆哮,像野兽终于挣扎出牢笼,他额角青筋毕露,目眦欲裂,抓着人发髻一路拖着对方到一铜盆前,发狂般地不停把人的头往水里按去。
发髻被扯乱,头皮发痛,冰凉的水没过头面,口鼻一阵窒息,谢涵本能地挣扎着,头上压制着她的大手却如铁铸,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反抗不了,她只能越来越无力,身体越来越软,眼前越来越黑。
地砖上被磨出刮蹭痕迹,她脚猛地弹了一下随后萎顿下去,再没了动静。
“谢涵!谢涵——”霍无恤忽然把人从水盆中拉了出来,只见她已面色发青,双眼紧闭,他连忙蹲下给人压腹、捶胸、吹气。
第144章
一手放在对方前额, 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翼,另一手握住下颌,霍无恤又深吸一口气, 低头封住那泛青的双唇。
连续三次吹气以后, 身下人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
他松开手,转身踏步朝上。
下一瞬,谢涵睁开双眼, 一瞬间的迷茫后, 她便看到在上首好整以暇坐下的人, 她立刻翻身跪下, 低头,冰凉的水珠顺着她眉毛、眼角、侧脸、下颌嘀嗒溅地,晕开一大片水迹。
“三日前, 寡人在书房议事你听到了?”
谢涵听到端坐的人这样问,冷得没有人气, 她又听到自己这样回答:“是。”
“所以在你眼中, 寡人就鲸吞蚕食、贪得无厌、麻木不仁、冷血无情?”霍无恤一句一顿, 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享受了。
谢涵垂头, “大王当知道,政客说这话并不代表真实想法,只有立场不同, 各为其国。”
“各为其国……”霍无恤点点头,忽然走下来一把捏起对方下巴,“你是不是还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 从三年前你踏上雍国第一块土地开始, 齐国与你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在涵心中, 涵永远是齐人。生斯国,为斯民。”谢涵坦然回视。
“哈哈哈——”霍无恤大笑三声,捏着对方下巴狠狠用力,“谢涵,你知道你为什么落得如斯境地吗?因为命运?因为生不逢时?不。因为你一辈子都认不清你自己。”
“寡人告诉你,你是雍人,只能是雍人,生是雍人,死是雍鬼,到头来还要进雍太庙,一生一世和齐国再无干系。”
谢涵浑身发抖,带着脸上的肌肉都一阵抽动,她拼命摇头,“不,不是的,我是齐人,我是齐人,我是齐人!”
“真可怜。”霍无恤一嗤,一把甩了对方脑袋,踏出门外,“王后操劳过度,染了重病,即日起,闭殿门,任何人不得打扰。”
宫内“王后失宠”的消息一时甚嚣尘上。
所幸,七日后,久闭的栖梧殿终于重新开启。
谢涵仰躺在美人榻上,一张荷叶盖在脸上,于花木扶疏间乘凉,听到声音下意识撑掌半坐起来,见是霍无恤,一时没反应回来——她以为,对方一辈子都不会想看到她了,就如对雍太后那样——碧落黄泉,永不相见,他素是这种决绝激烈的性格,这一刻,竟有些呐呐,“大王?”
霍无恤手里提着两个盒子,什么也没说,只冲她一笑。
这一笑,分明温柔清朗,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夏日骄阳似火,谢涵只觉心头莫名发凉。
霍无恤缓缓弯腰,把那两个盒子放在榻上,解开外面黑布包裹,掀开盖子。
谢涵低头一看,脑中霎时一阵轰鸣,她张开嘴却一瞬间失声,心口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味道。
“齐司马翦雎,齐司徒穰非。”霍无恤弯腰覆在对方,轻轻耳边吐出十个字。
“啊——”谢涵从美人榻上翻身下来,她没有穿鞋,双足被尖锐的石头划出一道道血口,几乎站不稳,半跪在地,展开双臂抱着那两个盒子,“穰非,穰非,翦雎……”
那两个盒子里,两个人头,闭着双眼,表情安详,然而却只有人头。
霍无恤挨着对方蹲下身,“陈璀去齐国游说一同出兵楚国时,他们一力反对,齐王很不开心,寡人就帮了帮他,他就很开心了,你开不开心?”
他声音罕见的温柔,吐出的话却恶毒至极。
谢涵侧头看人,神情厌恨,“霍无恤,你、鲸吞蚕食,贪得无厌,麻木不仁,冷血无情。”
“嗯。”霍无恤赞同地点点头,“寡人也这么觉得。你我眼光,总是相近。”
“好了。”他站起身,“寡人也该走了,明日大军分三路出发,寡人要做的事还很多。王后就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雍人还是齐人,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