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舞玥鸢
士兵们沉默地快速踏着浮桥过河,在北岸集结军阵,无言的肃穆笼罩着这片宽阔的山谷,每个人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前方。
燕然倾巢而来,若能在此战打败燕然,他们就能夺回失去的家乡。
这么多年雍州军跟燕然铁骑对阵过无数次,若有城关可守,没有人害怕燕然。
但野外战,从来都是胜少败多,没有人比雍州军更深刻的明白燕然铁骑的强大。
他们五万人马,迎击燕然羌奴十多万联军,真的能赢吗?
敌人的身影尚未出现,恐惧的不安和复仇的激动,两种情绪已经开始无可抑制地在每个士兵心头蔓延。
黎昌派出去的斥候不断将探查到的情报回报,燕然骑兵奔袭的速度很快,半日渡河的功夫,已经离山谷处不足百里。
雍州军副将林檎站在一处高坡上,拿着望远镜看着山谷入口隐约扬起了道道尘烟。
“将军妙算,燕然王果然走的这条道,朝京州来了,否则我们大军离开雍州,雍州城关空虚,万一敌人派兵强攻,那就糟糕了。”
黎昌的目光从前方已经完成整军列阵的军阵上挪开,道:“苏里青格尔个性傲慢狂妄,这次南下,就是冲着洗刷陛下当年活捉他的耻辱而来。”
“更何况雍州城关高大坚实,我们守了那么多年燕然也没有攻破,怎么会还去啃硬骨头。”
副将林檎踌躇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可是野战,我们……”
能赢吗?
他后面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被黎昌沉声喝断:“如果不能抱着必胜的信念,这仗就不必打了!”
他转头盯着对方,眼角已有深刻的皱纹,深邃的眼神如同深海一般沧桑平静:“不必想着在这里击垮燕然,这不现实。”
黎昌从怀里拿出萧青冥派人快马传来的密信,道:“陛下的命令,是让我们拖住燕然,直到陛下平定蜀王叛军,带兵来援为止。”
他再次看向山谷入口,那里有一线明显的黑色潮水,裹挟着冲天的烟尘,正快速朝河畔阵地浪涌而来。
黎昌平淡道:“既然陛下下此命令,我们雍州军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绝对不能让燕然军顺利过河,让幽州的惨痛教训在我等军人的身后上演。”
一股沸腾的热血上涌,林檎面色涨红,立刻道:“是!末将明白!”
远方的天空是一片阴翳的灰色,吸饱了水的乌云掩盖了太阳的光芒,渐渐有闷雷声滚滚传来。
仿佛应和着阴沉的天色,山谷也开始回荡起如滚雷般的凌乱铁蹄声,脚下的大地都在这股无可抵挡的浩大气势下,不堪重负般的震颤。
雍州军阵中的战马开始不安的刨起马蹄,遮天蔽日的扬沙与尘烟后,燕然与羌奴联军的真容逐渐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之中。
燕然军大约七八万人,大多身着皮甲,只有少数最精锐的披甲重骑兵全身铠甲,前锋手持长枪,悍猛地冲在前方。
后面则是近五万羌奴军,他们装束以皮甲为主,常年生活在沙漠地区,皮肤黝黑,每个士兵都是左手盾牌,右手弯刀。
近了,更近了,黎昌从望远镜里甚至能看清最前排士兵狰狞的表情。
燕然军阵中血红色的苏字大旗无比醒目,时刻提醒着众人,他们手上曾染满的启国军人的血。
这支足足十二万人马的大军,早已知晓黎昌亲自率领雍州军在此迎击,却竟然没有停下奔袭的脚步,也没有原地修整的意思。
就那样笔直地朝着雍州军阵的方向,毫不停歇地冲杀而来,仿佛拦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五万精锐大军,而是一只纸老虎,狂妄凶悍之气可见一斑。
扑面而来的杀气好似混合着血腥的味道,宛如一只放出牢笼的狰狞怪兽,窒息感笼罩着沉默的雍州军阵,敌人千军万马的冲锋气势如虹,令人头皮发麻。
不少士兵手心不由自主渗出紧张的汗腻,背后也被冷汗浸湿,就连坐下的军马都开始不安地打起响鼻。
这就是燕然主力军,号称野外战无不胜的铁骑。
直至奔入山谷中段,靠近雍州军阵五十里以内,燕然大军高高飘扬的苏字王旗才开始放缓马速慢慢移动。
燕然中军和前锋开始脱钩,中军收缩阵型,摆出对峙的姿态。
前锋赫然是苏里青格尔曾经的亲卫黑鹰骑,这支两万人的精锐并没有停下冲锋,反而开始不断加速,再加速。
如同一支尖锐的长矛,对准了雍州军阵,带着一枪洞穿敌人心房的气焰,猛地投掷过来。
雍州军主将黎昌站在高地,面容肃穆,即刻下令:“让前锋迎击。”
随着传令兵的令旗挥下,雍州军一万五千人的前锋毫不犹豫地开始策马冲锋。
就连对面的黑鹰骑都有一瞬间的惊诧,随即而来的更加嗜血的兴奋,和猖狂不屑的嘲笑。
苏字王旗之下,燕然王苏里青格尔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前方即将碰撞在一起的两军。
他嘴角微微下撇:“黎昌的雍州军?呵,启国也只有这支军队还像点样,敢对我们发起冲锋了。”
副将阿木尔咧开嘴笑道:“但是结果还是一样会被黑鹰骑冲垮。”
短短瞬息之间,两支锋锐的矛头就狠狠撞击在一起,继而交错,穿插,宛如两只尖利的叉子相互扎进彼此血肉之中。
一蓬蓬滚烫的血雾在快速流动的骑兵之间扬起,一时之间,残肢飞抛,厮杀震天。
黑鹰骑强悍的冲撞几乎没有道理可言,他们全副武装的重骑兵在前,紧握长枪,弓箭手紧随在后,两只手臂紧紧绑着连发的劲弩。
重骑兵长枪开路,大腿般粗壮的手臂,一枪就能将一个雍州军挑下马去,紧跟着的弩箭手刷刷钉入几箭,雍州兵连哼都哼不出一声来,当即就淹没在庞大的骑兵阵之间。
他们明明在奔跑,密密麻麻的阵型却如一只流畅灵敏的黑豹,在犬牙交错的战场上丝毫没有前后脱节,前后都以一种一浪接一浪极富节奏感的攻势,在战场上紧密而迅猛的流动。
不过一轮冲撞,铠甲、枪尖、弩箭弓矢……这些杀人利器上已经涂满了雍州军的鲜血。
才短短几个照面,燕然黑鹰骑猛虎下山般的威势,瞬间显露无疑。
后方的高坡上,副将林檎紧紧握住手里的长枪,双目充血,太阳穴突突直跳。
雍州军的前锋个个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兵,如今却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葬送在这里。
“将军,让中军压上吧?侧翼支援也行!”
黎昌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沉声道:“这才刚开始,我们的兵马本就少,燕然王巴不得我们马上投入更多兵力。”
林檎焦急道:“可是……”
黎昌肃容道:“这就是燕然铁骑的拿手好戏,穿凿战术。一旦扛不住这一波,燕然王的后续大军会马上跟着投入战斗,到时候,整个军阵马上就会被生生冲垮。”
“这是多少次跟燕然野外对冲,全军覆得到的惨痛教训。”
两人没说几句话,战场上,黑鹰骑已经穿插了两个来回,双方各有伤亡,但雍州军前锋军阵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生生削薄了一层。
两军拉开距离,军马铁蹄刨刮着大地,尘烟四起,双方马上开始下一轮对冲。
燕然后方,苏里青格尔难得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头:“竟然没有冲垮,黎昌真叫本王刮目相看了。”
阿木尔不屑道:“再多来几次,他们就该溃退了。”
苏里青格尔仔细观察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道:“本王明白了,雍州军身上的铠甲太硬,我军的弩箭很难穿透,除非正好射在外露的地方。”
“若是从前,一箭就能带走一条命,现在却要补上好几下。”
阿木尔点点头:“若是我们也有这么多精铁就好了。”
然而他们草原最缺的就是铁,连黑鹰骑这样的精锐都无法做到全副披铁甲。
苏里青格尔沉默片刻,道:“一旦溃退,慌不择路的启军一定会返回冲他们自己的中军大阵,到时候你亲自率军压上,彻底将他们打垮,后面是临渊河,他们无处可逃。”
他又转头看一眼另一侧摩拳擦掌的羌奴军,淡淡道:“一会令他们上前包抄。”
新一轮的冲杀如期而至,受伤士兵的哀嚎,被震天的喊杀声和箭弩弓矢破空之声淹没。
奔涌的气血在每个士兵身上疯狂流淌,双方早已杀红了眼,在这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二轮、第三轮……雍州军前锋骑兵军阵生生硬抗黑鹰骑的冲锋,到了第五轮,一万五千的人马几乎已经被削去了将近三分之一。
双方都在高速战损,抛下的尸体在战场中间横七八竖,暗红的血色浸透了大地,将枯黄的霜草尽数染红,渐渐流淌到临渊河边。
燕然大军后,阿木尔渐渐开始不耐烦:“这群雍州兵今日是吃错药了吗?死了这么多人,早该崩溃了,他们难道还能硬扛下去?”
双方的冲锋还在继续,两边的人马仿佛两只竖着骨刺的瓷器,几乎是以玉石俱焚的姿态,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撞击。
逐渐抬高的减员,就连黑鹰骑都不复最初的悍猛,他们也开始惊愕,犹疑,甚至佩服起雍州军顽强的意志和勇气。
林檎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祈求:“将军,派兵支援吧。”
黎昌双目微红,却依旧沉稳地摇头:“再等等。”
对面的燕然阵营,苏里青格尔面容逐渐凝肃,面对黑鹰骑这么多轮的穿凿,竟然还没有把雍州军前锋打垮,实在不可思议。
是什么给了他们今日这般视死如归的勇气?
是军饷钱粮?是家仇国恨?还是别的什么……这才过了几年,启国军队就跟他记忆里完全不同了。
苏里青格尔难以理解,他皱起眉头,缓缓开口:“让羌奴军压上,务必一口气将敌人前锋彻底压垮,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
阿木尔:“是!”
阿木尔亲自去羌奴军阵传令,羌奴军的领军副将名叫扎尔汗,身材魁梧,人高马大,一身黝黑的皮肤下,胸前鼓起的壮实肌肉几乎要把皮甲撑裂。
扎尔汗不咸不淡地瞥了阿木尔一眼,鼻子里喷出一声嗤笑的气音:“我道威名赫赫的黑鹰骑有多厉害,连启军的前锋都冲不过,最后还不是要靠我们羌奴。”
阿木尔脸色一沉:“不得放肆!你们的公主平日里都不教你们何谓上下尊卑吗?”
扎尔汗冷笑不语,不再搭理他,领着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快速朝着战场冲了过去。
那厢,雍州军前锋骑兵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黑鹰骑也被对方顽强的意志磨得略显疲态,直到羌奴军的生力军杀入阵中,双方勉强僵持的局势瞬间改变。
黎昌从望远镜里一发现羌奴军阵有异动,立刻下令:“左右翼上前,把黑鹰骑和羌奴军切开!不要让他们会合。”
林檎精神一振,早就在等待这一刻:“末将领命!”
林檎亲自率亲卫调兵,几乎与羌奴军同时加入战场。
四支军阵开始一同穿插,右翼同前锋合成一股绳,黏住了黑鹰骑的下一轮冲锋,而右翼则如一只剪刀,生生将扎尔汗的羌奴军拦腰截断。
整个战局态势陷入前所未有的焦灼。
黎昌眼睛透过望远镜,紧紧盯着羌奴军的动向。
他们身上的皮甲完全不如铠甲结实,左手的木盾厚但也笨重,轮战斗力也远不如黑鹰骑,但胜在人数众多,又有气势。
“哼,来得正好!”林檎和他身后的大军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气和愤怒。
他们手里的长枪斜斜挑起,大军分成数个小阵,宛如一只只由钢铁组成的铁刺猬,踏着隆隆的马蹄声,重重砸入了迎上前来的羌奴军阵。
扎尔汗很快就察觉了雍州军的不对劲,这支军队也有盾牌,但不是最常见的木盾扎铁皮,反而是十分结实的铁盾。
羌奴弯刀军的刀刃与对方的盾牌,擦起无数飞溅的火星,和尖锐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仅仅只能在对面的铁盾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根本无法见血。
反而是雍州军从盾牌缝隙里探出的长枪,枪尖无比锋利,又长又尖,扎在羌奴士兵的皮甲上,一戳就能穿透皮甲扎进肉里。
“可恶!吃亏了!雍州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扎尔汗大为震惊,羌奴军几年前经常在雍州边境骚扰,与雍州军作战早已熟稔。
他万万没想到,这才几年功夫,曾经要靠着喻行舟暗中接济的雍州军,装备已经变了个样。
雍州军的生力军渐渐抹平了两边兵力的差距,局势变得难分难解。
双方浴血奋战几乎整整一日,阴沉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空气里黏腻着粘稠的水汽,却始终没有一滴雨落下,血与汗的味道布满战场,宛如闷在蒸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