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吃姜糖
“倒也没什么。”狱卒说:“只是看咱们这牢里,来来去去多少达官显贵,没进来前,多风光啊,都以为自己走一遭就能出去,但最后死在牢里和刑场的,也不在少数。”
那狱卒的话令秋景月喝水的动作一顿,在乱糟糟如同鸟窝的头发里,他抬起了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睛,听着那狱卒的同事接过话去道:
“可不是。”
“世事无常嘛。”
他说:“这禁牢里,关着的基本都是时日无多的重刑犯,倘若上头的人不赦,那即使不处罚,就这样老死狱中的也不少,连累我们哥俩大好年华,要在这个牢里,和他们一起了此残生。”
话音刚落,秋景月心尖一颤,咬住碗沿喝水的动作一顿,失手被他打翻。
他本想去扶,但无奈他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力气了,只能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任由那蟑螂和虫子钻进他的裤筒里,在那早就溃烂的伤口上爬行啃咬。
一开始他还有时间、有力气去尖叫,大骂狱卒,但后来,秋君药命人断了他的粮,整整六天,除了水,他几乎一点东西也没有吃过,到最后饿极了,甚至开始求那他曾经看不起的狱卒,求得口干舌燥,奄奄一息,才求到了一块馊馍。
别说是馊馍,就算是一块白馍,放在平时,身为四皇子的他都不屑于吃,但那时的秋景月实在是太饿了,竟然也不嫌弃,狼吞虎咽地将它咽下,忍着不适的肠胃,又强撑了两天。
裤腿处的烧伤已经开始流血水和脓了,看起来很让人恶心,秋景月前几天还能痛的打滚,但现在,他几乎有些麻木地躺着,感受着那钻心的、火辣辣的疼。
一开始,他还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烧伤不同于其他的伤口,短时间根本不会愈合,反而还会越来越痛,痛的秋景月整个人都恨不得用头去撞墙,把自己撞晕过去。
可惜他是狱卒重点看管的人物,他们根本不许他自尽,一开始甚至还在他嘴中塞了破布,防止他咬舌自尽,秋景月在牢狱中上蹿下跳挣扎了几天,最终在饥、寒、痛中度过了整整六天。
他实在有些疼的麻木了,也饿的麻木,仰头躺在地上,视线的尽头是两个正在交谈的狱卒。
胃部传来阵阵绞痛,秋景月饿的两眼发黑,最后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等他复又清醒时,忽然发现视线不远处的狱卒倒在了桌子上,似乎是睡着了,而他小腿处的烧伤传来了阵阵清凉的感觉,暂且缓解了他的痛苦。
是......谁?
似乎是察觉到了药物被铺开落在皮肤的感觉,秋景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三个身着黑衣的人蹲在他身边,掀起他小腿的衣物,似乎正在研究者什么。
秋景月被眼前这幅出乎意料的情况吓了一大跳,还以为秋君药派人来暗杀他,反射性的曲起腿,用沙哑的嗓音吼道:
“你们是谁!”
他本想以此呵退来人,却没想到因为长期的不进食,他已经没有力气使用声带发出一丝声音,反而是轻微蹬腿的动作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他。
即使来人蒙了面罩,但秋景月还是在转瞬间就认出了面罩下的神秘人,猛地瞪大眼,此刻终于能发声了:
“二.......二哥哥?!”
“景月。”秋景和见不到七天就瘦了一圈的秋景月醒了,心疼的不行,忙把他扶起来,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慌忙掏出了衣领里的糕点:
“饿了那么多天,你肯定受不了了吧。”
“来,二哥给你带了点吃的,你小心烫。”
因为事出匆忙,所以秋景和只命厨房做了点方便携带的糕点,揣在胸前一路带过来的。
因为颠簸,所以糕点大多散开或者被压扁,看上去吃相很不好,但秋景月甚至还没能开口问秋景和等人是怎么进来的,就忙用沾满脏灰的手抓起糕点,像是怕有人抢似的,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连一道被他塞进嘴里的头发也懒得拔出来,也不管能不能一下子咽下这么多。
往常,秋景月是最喜欢吃肉,不喜欢吃糕点的,这回竟然这么迫不及待地就吃起来,半点没有抱怨,可见真的是饿狠了。
见到弟弟这幅吃相,秋景和不由得心疼了一下。
但他还没心疼多久,秋景月的胸膛就忽然起伏了一下,像是呛到了。
秋景和忙去拍他的背,但秋景月却不肯把堵在喉管里的东西吐出来,龇牙咧嘴满脸痛苦,硬是把糖糕咽了下去,哽的两眼翻白,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活活噎死。
秋景和被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赶忙环顾四周,视线在落在地上那个脏兮兮还沾着点水的破碗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嫌弃。他做了几秒钟激烈的心里建设,才咬牙忍着恶心,捏起破碗,将它抵在秋景月的嘴沿,灌了下去。
半碗水下肚,秋景月总算缓过来了。
身体的疼痛和饥饿感均被减轻,他生锈的大脑终于缓缓恢复了运转,在秋景和的怀中艰难抬起头,有气无力道:
“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啊。”秋景和说:“我听他们说,你有几处烧伤,疼的大半夜都睡不着觉,父皇又命人不许给你饭吃,你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怕你挺不过去,所以来看看。”
“........不用。”秋景月说这句话之前还长提了一口气,才能确保这两个字不打磕巴地说出:
“我不需要你。”
他勉强坐起,推开秋景和,脏兮兮的脸上方露出两只冷淡的眼睛,像养不熟的狼崽一样,冷漠道:
“快滚吧,我不需要你们的关心。”
秋景和闻言一怔,马上急了:
“阿月........”
“你以为我们想冒着风险来找你啊。”
一旁的秋景明没有秋景和那么好的脾气,闻言抱臂翻了个白眼,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
“老头,伤看好了没有,看好了就赶紧走了。”
“.........老头?”秋景月闻言一愣,这才将视线落在了专心给自己治伤的另一个黑衣男子身上,看了片刻,才不确定道:
“伯外公?”
撒完药粉,给他的双腿绑上纱布的头发半百男子动作一顿,随即拉下脸上的布,在秋景月震撼的表情里,哑声吐出几个字:
“.......景月。”
秋景月瞬间弹跳起来,连滚带爬地爬到赵悯身边,掌心猛地抓住赵悯的手臂。他像是不可置信一般,上下将赵悯看了一遍,眼睛从一开始的冷漠到震惊、迷茫交杂,一时间情绪涌出胸腔,让他的语调差点失控:
“.......伯外公?!”
他嗓子里忽有哽咽:“你.......你没死?”
“没。”赵悯怜爱地摸了摸秋景月的头,在秋景月的愧疚几乎要溢出眼底的时候,叹息道:
“我要死了,谁来救你出去?”
“.........”秋景月的脸色瞬间变的苍白的像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最后他猛地后退几步,掌心按在地上,俯下身砰砰给赵悯磕头,磕的额头皮肤崩裂,鲜血淌红了脏兮兮的地面,灰尘和外翻的伤口流下的血混在一起,显得他整个人愈发狼狈可怜:
“对不起,对不起伯外公,真的对不起........”
他不是真的无情无义,也不是真的冷血之人,在捅完赵悯之后,极大的后悔就将秋景月吞没,令他在失控和极度的自毁情绪催动下,陡然产生了自焚的举动。
这几天在狱中,秋景月也翻来覆去将那日捅赵悯的画面想了千遍万遍,每想一次,后悔便愈发深刻,以至于恨不得自己即可就去死,不要再苟活于世上。
他想报仇吗,想的。
但他没有真的想要至赵悯于死地,如果赵悯好好呆在京城之外,不要进宫给秋君药治病,那么秋景月是不可能杀死他这个唯一的亲人赵悯的。
秋景月泪流满脸,赵悯看的有些心疼,几乎要比自己挨了一刀还要痛,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擦掉秋景月的眼泪,却不知秋景月在后悔的间隙,还在怨恨秋君药的绝情,还在憎恶他当日进京之事。
或许他本身就是这样,习惯性地将过错推在别人身上,当日赵美人的事是一件,捅伤赵悯的事情又是一件。
正当爷孙俩抱在一起痛哭失声时,秋景明却有些不耐烦了。
他本来就不是很想参与到这件事情中,只是被秋景和三言两语说动摇了,现在冷静下来之后,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他急于离开这个充满危险和不安全因子的禁牢,但秋景和、赵悯等人似乎和秋景月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甚至还在秋景月栖身的稻草堆底下藏了不少的吃食和药物,给秋景月备用,这番举动无异于在秋景明着急的火上浇了油,开始反复催促秋景和、赵悯离开。
最终,秋景和和赵悯也意识到了自己在待下去不合适,决定在下一班狱卒来换班之前离开,抓紧时间再叮嘱了秋景月几句之后,秋景和赶紧扶起腿脚还不甚便利的赵悯,往牢门走去。
秋景明从两个狱卒身上顺到了钥匙,他利索地再次打开牢房的门,又再次关上,将钥匙重新拴在了两位狱卒的腰间,随即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见两道皆无人影,心放下了一半,开始带着秋景和和赵悯从既定的路线离开。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本计划离开的道路不知为何,此刻却被封锁关闭了,石门重重落下,将他逼退几步。
秋景明顿时感觉到了些许不安,他拔出剑,警惕地沿着石墙一步步后退,似乎是感受到了奇怪的动静,猛地回过神,挥剑将石墙两边机关射出的箭矢弹落。
但他显然是低估了禁牢的威力,他还没有完全退出石墙,石墙的门却忽然动了,缓缓向里推进,直接将夹道里的三人逼的不能再向前,只能狼狈的往后退。
但因为带着一个身受重伤的赵悯,所以三人显然跑的不够快,就在石墙和人身之间只差不到半根手臂的距离时,秋景明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些许压迫感。
他不得不丢出剑,将剑卡在石墙之中,来减缓石墙推进的速度,随即咬了咬牙,猛地扑上前,将扶着赵悯逃跑的秋景和推了出去,自己也狼狈地摔出石墙。
在三人终于逃出生天的那一刻,秋景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剑矢崩裂的声音,随即他的衣角被猝然关闭石墙死死夹住,令他动弹不得。
秋景明顿时急了,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甚至顾不上掌心和膝盖的擦伤,急着去拔墙缝里的衣角,但衣角却纹丝不动。无法逃离的恐惧让秋景明顿时吓出了半身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武力值不行但脑子还算得上好使的秋景和拔下簪子,用力划破了他的衣服,这才让秋景明从石墙里逃出来。
经过这么两遭,三个人均是受了伤挂了彩,但最要命的是,秋景明竟然发现无论从哪条路,他们都如同鬼打墙般无法再逃出禁牢,反而被不断落下的石门逼退,最后再次被锁在了关押秋景月牢门的那一小方天地里,再不得出。
而原本趴在石桌上的那两个狱卒,也离奇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经过几乎半个时辰的折腾,再看到面前这诡异的一幕,秋景明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他本来生性就暴躁,这么一下去更是没了耐心,拔出腰间的匕首,满脸赤红,眼底全是红血丝,大声威胁道:
“是谁!到底是谁在暗处!”
无人回答。
无边的沉默加剧了未知的恐惧和危险,死亡的阴影如利剑悬在头顶,让这些人逐渐被恐慌淹没。
秋景和还好,虽然心慌,但举止还算得上冷静,但秋景明的精神显然已经接近崩溃了。
他在禁牢里不停地打转,烦躁已经到达了顶峰,余光看见尚还坐在角落里的秋景月,就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
他气势骇人,冲到秋景月面前,抓起秋景月绵软的像一摊面那样的身体,眼底几乎能喷出火来:
“都是你!”
“..........”秋景月则冷笑一眼,半个眼神不想给这个蠢大个。
见此,秋景明更生气了。
他像是要将整个牢房的空气皮髓一半,无能狂怒地在这个小地方里来回走动、劈砍,像极了被拔去爪牙的困兽:
“是谁!”
他吼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要把我们关在这里!!!”
话音刚落,禁牢不远处的石门豁然打开,一道清亮的月光缓缓透了进来,照亮了禁牢石门口那挺拔玉立的身影。
“……”秋景明没有回头,意想不到的动静让修到危险的身体倏然一僵,在空中劈砍的动作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不敢再动一下。
与此同时,那身影却动了。
那人一身玄衣,肩上披着黑色的披风,脑袋则用披风的兜帽盖住,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马,各个表情肃穆,捧着火把,如众星拱月般,跟着那玄衣人,一步步往里走。
打头的玄衣人全身都罩在披风下,唯有隐隐露出的白皙分明的手里拿着蓝玉扇,进入禁牢时仍闲庭信步,和偷摸溜进来的三人有本质上的区别。
秋景明和秋景和汗流浃背,像是提线木偶,一寸一寸转过头,朝外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几乎是在视线落在那玄衣人身上的那一刻,他们,连带着秋景月在内的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慌忙放下手里的武器匕首,甚至连药箱都丢了,狼狈地跪倒在地,行了个歪歪扭扭的礼,口中颤抖地喊道:
“……父,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