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戈万里
陈玉却深深的看了唐臻一眼,吩咐宫人去取长剑。
饭后唐臻声称被伴读们身残志坚,忠心耿耿的态度感动,令人去找平安拿库房的账册。
不对不说,作为吉祥物,太子殿下的库房委实丰厚的令人惊讶。
即使唐臻已经在送燕翎骨弓的时候为此震惊过一次,再次细数太子殿下的家当,依旧会有不可思议的感觉。
流传已久的宝物,各种名贵的药材、名家笔墨、孤本古书、锦缎布料......金银锞子都是以箱计数。
然而无论如何抽丝剥茧,唐臻都找不到私库里这些东西的来源。
他眨了眨眼睛,目光在伴读们身上依次转过,最后落在胡柳生的侧脸,笑着招手,“胡卿?”
胡柳生神色僵硬的换了个姿势,背对唐臻,假装没听见。
唐臻也不生气,转而对梁安招手,“梁卿,孤有事问你。”
梁安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话本走到唐臻身侧,“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岑卿已经是孤的伴读,也不知何时前来......孤想选件见面礼,不知道该怎么挑。”唐臻道。
梁安面带微笑的敷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殿下选什么,岑威都会感激涕零,殿下不必忧心。”
唐臻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诧异,继而难掩羞愧,连声音都变小,只有他和近在咫尺的梁安能听见。
“孤的意思是,库房中有父皇给孤的东西。”
梁安愣住,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嘴角的笑容逐渐微妙。
原来太子殿下是怕不小心将昌泰帝赠给他的东西,赏赐给岑威。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
他离家时,六岁的幼弟也是这般有趣。
梁安拿过唐臻手中的账册,随手翻了几页,低声道,“我会与平安公公说,让他重新制本账册,写出这些物件的来由。”唐臻乖巧的点头,眼中满是信任。
梁安见状,突然有难以忽视的责任感萦绕心间。有些怜惜太子殿下乖巧聪慧却被养得天真稚嫩,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处境,下意识的多说了些,“您的库房中不仅有陛下的私藏,还有先祖的恩泽。陛下虽然心中只有大业,但也不是对您完全不管不顾。”
唐臻眼中隐隐发亮,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真切,仿佛整个人都浸入蜜水,语气又轻又缓冒着甜味,“真的?”
正在角落看书的陈玉忽然抬头看向唐臻,在梁安察觉前,冷静的移开视线,依旧盯着书册,眼中却没有笔墨。
那场大病之后,太子殿下似乎变得与从前不同......
梁安被唐臻的情绪感染,脸上也浮现笑容,“您每年生辰时,程大将军都会亲自将陛下的部分私产交给您,其中包括皇庄、旺铺、矿产和历代皇帝的私藏,皆由羽林军亲自经营。即使是平安公公,也只能替您保管出息,无权改变这些产业的状态。只有您亲口说出的吩咐,才能使羽林卫听令。”
“父皇对我真好。”唐臻轻声呢喃,眼中的欢喜浓重得近乎病态。
梁安只觉得唐臻可怜,像是只风吹雨打流浪许久,终于找到温暖之处落脚的小猫。虽然发现唐臻的情绪与以往不同,却没有深思,反而更加心软,透露的信息也越来越多,完全不符合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除了这些,每逢年节和殿下寿辰,各地皆有丰厚的节礼、寿礼送到,也是直接入东宫私库,全由殿下处理。这些年积攒下来,也是不小的数目。”
谁让太子殿下是独子,除非天下大乱,没人能威胁他的地位。
局势尚未明朗,天下百姓依旧是圣唐子民,各地还是愿意与太子殿下结个善缘。否则太子殿下若是听信小人谗言,大张旗鼓的讨伐他们,消息传到民间,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唐臻根本就不关心太子殿下有多少私产。满脑子都是皇帝爹给他很多东西,如今都掌握在心思莫测的平安手中。
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时时刻刻的催促唐臻,不顾一切的将属于他的东西夺回手中。他从来都不是大度的人,难得有真心实意放在心上的东西......怎么可能忍受有人觊觎?
哪怕还没有证据证明平安会擅自动用他的私库也不行。
他昂起头与梁安对视,眼中满是恳求,“平安忙得很,日日不见踪影,你帮我重新整理私库的账册,好不好?”
梁安脸上的耐心立刻凝滞,狠心推拒道,“臣自小不通数数,恐怕无法担当殿下的重任。”
唐臻眼中极快的闪过阴霾,语气忽然变得急躁,“没关系,还有陈卿和胡卿,即使你们都不通数数,总不会手下也找不出能通数数的人用。”
已经暗自留意唐臻和梁安许久的陈玉和胡柳生闻言,终于能光明正大的看过来,他们齐声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胡柳生平日在梁安手中吃过不少亏,故意道,“梁兄平日最爱推三阻四,太子殿下何必为难他,有什么事不如交代给陈兄。”
唐臻冷着脸起身,狠狠的将手中的账册掷在地上,“你们是孤的伴读,替孤清点私库、重新造册也是分内之事,凭什么推三阻四?难道只是表面顺服,心中却瞧不起孤?”
伴读们愣在原地。
太子殿下的好脾气深入人心,突然发起火,委实令他们难以预料。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殿下何必动怒?”
忽然有人推门入内,走到满脸恼怒的太子面前,单膝跪地,“臣亦是殿下的伴读,有什么事,三位同僚不方便,不如交给臣去做。必会全力以赴,不至于令殿下失望。”
唐臻冷着脸看向突然出现的岑威,眼底怒气未消,冷笑道,“如此,孤岂不是有你一个伴读就够了,还要他们做什么?”
今日的岑威仅穿了身藏青色的布衣,终于令人看清他的面容。
剑眉星目,凛然正气。
体态雄壮流畅却丝毫不显得夸张,仿佛直立行走的猎豹,随时都能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能量。
虽然没有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的矜贵气质,周身却散发着久经沙场才有的沉稳锐利。
同样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外表也在伯仲之间,岑威与梁安、陈玉、胡柳生共处一室,仿佛是他们的长辈。无论是已经有少年将军模样的梁安,还是老成持重的陈玉,或者人怂却爱挑事的胡柳生,在岑威的衬托下都像是尚在总角之龄的稚童般局促难安。
唐臻是听见与众不同的脚步声,故意没有克制怒火,想要试探岑威成为伴读之后,对他的态度会不会改变。
然而无论岑威如何反应,唐臻都不会信任岑威,放任他的私库由原本的被平安公公把持,变成被岑威把持。
无论其他伴读想不想,只要还想做他的伴读就必须参与其中。
第17章
太子殿下突然强势的态度,令梁安、胡柳生和陈玉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他们心中同时浮现一模一样的念头。
这是怎么了?
偏偏书房内唯一还能保持从容的人,非但没有缓和气氛,反而心安理得的将太子殿下的气话当成对自己的赞赏,一本正经的道,“承蒙殿下信重,臣必会全力以赴,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唐臻心下发沉。
他不信岑威决定成为太子伴读前,没打听过太子的性格。
所见与所闻截然不同,竟然对岑威没有任何影响。
冷静、坚定、无所顾忌。
如果岑威的图谋与太子的利益相左,他会是最难缠的伴读。
不过没关系,京都还有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既然各地还愿意每年送给太子价值不菲的节礼和寿礼,太子就不会缺伴读用。
唐臻的思路越清晰冷静,脸上的怒火越狰狞失控。
他随手拿起茶盏摔在伴读脚边,指着敞开的大门怒吼,“滚!滚出东宫,再也别出现在孤面前!”
陈玉不退反进,从容跪在岑威身侧,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远不如对唐臻提起烈宗、成宗和昌泰帝的往事时激动,“殿下恕罪,臣的病尚未痊愈,反应不如从前,并非不愿意为殿下办差事。”
唐臻冷眼看着陈玉,目光尖锐嘲讽,像是只愤怒的刺猬。
梁安摸了摸鼻子,悄无声息的跪在陈玉身侧,“殿下恕罪。”
胡柳生见状,也没什么犹豫。
他出身贵州,从成宗年间就被视为不详之地,直到如今依旧连年战乱、难以安定,原本是没有资格成为太子殿下的伴读。
因为湖广布政史沈思水不想参与京都的纷争,又欠胡柳生的祖父人情,顺势将湖广的名额让出来,胡柳生才有机会来到东宫。
虽然他平日对太子的看轻仅次于施承善,但也是最不愿意失去伴读身份的人。
即使伴读依次服软,太子殿下紧绷的脸色依旧没能缓和。
唐臻复杂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重新整理库房的账册,做不明白这点小事,东
宫留你们也没用,到时候各自回家就是,不必再来见孤!”
话音未落,伴读们身侧忽而吹过疾风,他们应‘是’抬头,只能看见杏黄色的袍角彻底消失在门外。
岑威率先起身,目光平静的看向眉宇间依旧难掩茫然的同僚,“如今掌管殿下库房的人是谁?”
胡柳生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我还以为少将军已经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替殿下整理出新的账册,生怕我等抢您的功劳才那般迫不及待。”
岑威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对胡柳生的阴阳怪气视而不见。
虽然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视胡柳生如尘埃的态度却已经彰显的淋漓尽致。
梁安正在考虑将事情都交给岑威去做,然后挂个名在唐臻面前过关的可能性,对岑威的态度反而不坏,“从我成为殿下的伴读起,东宫的琐事皆是由平安公公忙碌。”
陈玉拿起之前为了证明自己身强体壮无需用药膳调养,令宫人取来的长剑,言简意赅,“我与岑兄同去。”
岑威朝梁安点头,对陈玉道,“有劳带路。”
梁安和胡柳生同时皱眉,盯着陈玉瘦弱的背影仿佛在看叛徒。
如果可以,梁安真的想将陈玉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海螺。
他刚才已经想通,若不是陈玉突然发病,告诉太子烈宗、成宗和昌泰帝登基的往事,揭开迷雾,令太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朝臣未必会主动上折请太子亲政。后面也就不会发生各方势力心怀鬼胎,默认朝臣引导太子对岑威发难的事。
好好的太子殿下。
乖巧可爱的太子殿下。
竟然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变得敏感多思,疑神疑鬼。
梁安心痛。
仿佛眼睁睁的看着只是长得慢了些的树苗突然被外力拔高,原本整齐挺拔的树杈也变成奇形怪状。
唐臻负气之下,径直离开东宫,下意识的走到福宁宫外。
他站在开国皇帝亲自提笔的字前静立许久,直到眼睛酸涩得难以忍受才舍得眨眼,从袖袋中取出个新木雕制的小狗,递给已经在身侧守了许久的程守忠。
“送给父皇,若是父皇不收就送给将军。”
这是燕翎带他出宫游玩时,唐臻从路边小摊上买的小玩意儿。
雕工拙劣,木料也只是勉强能看,唯独自然古朴的神态颇有趣味。他求着燕翎付了钱,将它带回宫中,时时装在身上,想着有机会送给昌泰帝赏玩。
他看的话本子里都说越是身份高高在上的人,心中越是向往简单质朴。
唐臻当然知道,话本中的那些人并不是真的想要过简单质朴的生活,只是本能的好奇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而已。
希望昌泰帝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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