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于观真翻开叠着的茶碗,又为狄桐倒了一杯,他背上的疼痛已经减缓到近乎没有了,想来之前消停正是那时候他们开启所谓的灵阵。
对于这位厉害的人物,狄桐只是听说过,从未真正相处过,如今听着他冷冰冰的腔调,又想起方才的维护,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暖意。
狄桐忽然情不自禁道:“前辈,你人这样好,为什么当初比试之后不准师叔再用剑?”
难怪崔嵬身上没剑,原来他不光是输了峥嵘,原主人还不准他用剑。
一个不用剑的高手虽然还是高手,但是跟废了大半也没有什么差别,更何况剑阁剑阁,以剑为名,这样的大佬不准用剑,跟自断一臂有什么区别。
于观真得到新信息,却觉得头皮发麻,大感糟糕,他原本只以为只是普通比试输了把剑而已的关系,现在看来简直是血海深仇。这崔嵬当真是圣母玛利亚在世,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好脾气地帮忙解围,带着人憎鬼嫌的他一块儿上路,难道这个世界上真有这么大仁大义的人,居然以大局为重到这种地步?
“你难道不会去问你师叔?”于观真心念转动,淡淡道,“要是不想说,直言便可,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不是不是。”狄桐忙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真的好奇,师叔他很少说自己的事,掌门跟师伯他们也不让我们提,大家都是悄悄说的。前辈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他沉默了会才进入正题。
“在刚下山的时候,只有我跟无哀两个人,我们俩路过一个得瘟疫的小村子。”狄桐端起茶碗,却怎么也喝不下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又回到那个凄凉悲惨的村落里,连乌鸦都不敢停留,活人与死人根本分不清楚,甚至令人觉得,那些还活着的人,只不过是死人多了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其实这些事,狄桐已经藏在心里许久了,不管是长辈还是同辈,大家似乎都没有这样的困扰,他也不敢轻易出口,生怕坏了规矩,落人口实,给师门招来麻烦。他偷偷望着于观真,知晓对方这等人物,必然对自己的心事毫无兴趣,自己即便说出什么,对方大概也不会记得。
更何况就在前半夜,他才提点了自己跟无哀有关蓝家的事,也许,自己心中的疑问也能得到答案。
狄桐显然已经是被这些事折磨很久了,说出来时甚至有些放松感:“我们救了剩下的人,那个村子只有二十户人家,我们救下来八个人。他们……他们的确是很感激的,可是……”
他的脸上流露出迷茫来:“可是有个女人抱着我的手,她哭着求我让我救她的孩子,我……我说我做不到,那孩子已经死了,死了一天、两天?我不记得了,他小小的,很乖地躺着,就好似没有死一样。”
“我只好说,对不起,我做不到。”狄桐脸上隐忍着痛苦的神色,“起死回生这样的法术,谁都不会。她便立刻不感激我了,她很恨我,于是抓我,挠我,她说要我染上疫病,要我知道什么叫什么叫痛苦,她已经忘了,我治好她了,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疫病了。”
狄桐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忽然喝了一大碗冷茶,甚至还呛到了自己,半晌才道:“第二天她吊死在我跟无哀落脚的屋子外头……我们打开门,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看着我……我好恨自己,为什么我来得这样晚,这样无能。”
于观真淡淡道:“不如你生回到天地初开的时候,将世间跑遍,挨个把人赶到一块,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盯着,如何?”
狄桐一愣:“前辈,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罢了,想来这么说你也听不懂。”于观真有些无奈,他不太能对狄桐或者说狄桐这样的人生气,声音温柔了些,“那个女人可以活,她依然选择了死,你为什么不多想想她浪费了你一颗药,本来可以叫另一个真正想活下去的人活着的。”
“这……”狄桐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他瞠目结舌道,“众生皆苦,她……她丧夫失子,快要活不下去了,已是这般可怜,我怎能……怎能……”
于观真淡淡道:“是啊,你也知道她已经活不下去了,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狄桐喃喃道,“可我要是早去一步……”
“她的孩子不该死,其他人的家人就该死吗?”于观真打断他,“你早到了,也许又有其他的人会死了,有什么不同,你看不到的地方,还不是有人在死。不过是弱小的人将一切责任推给其他人,倘若真的这么有志气,何不怪自己为何如此无能。”
这些歪论邪说,狄桐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过,他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什么世间罕见的东西一样看着于观真,半晌“唰”地站起来。
于观真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狄桐已经缩到角落里去了,他捂住耳朵,学着老村长那样:“我不听,我不听。”
于观真:“…………”
第28章
其实狄桐恐惧的,并非单单只是这件事,而是另一件他并未说出口的事。
当初峥嵘剑崔嵬战败之后,剑阁内虽不曾流传什么闲言碎语,但是另两大高手凌云子与妙笔生毕竟战死,生人对死人难免有几分亏欠。凌云子所在的天玄门倒还罢了,尚能互相体恤难处;妙笔生却是无涯宫宫主的丈夫,他身死,宫主碍于当初誓言不便发难,自然转而针对崔嵬。
死去的人令人惋惜,活着的人当然被认为捡了便宜。
至于他是否不愿意出山,又是否被迫出关,在死者面前就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狄桐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会忽然变成师叔的错,就连他活下来也成了不应该,请出三大高手挑战缥缈主人的本就是这些人,强大反而成了过错,师叔被迫承受众人的期许,却还要被他们苛责。
师叔从来都不在意这些事,掌门师伯也说:人生自有贪嗔痴恨,我等虽然修行,但到底是红尘中人,还未能完全脱去俗胎,修行路上更该放宽胸怀,不当计较。
如果……如果就像是前辈说的那样,只是无能的人在找借口,只是弱小的人在推卸责任……
那济世为怀岂不是成了笑话,正道与邪道又区别在何处?他们所帮的人、所救的人,岂不都是他们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狄桐实在不敢想下去了,他找了个枕头将自己的脑袋死死压住,方才还只是难过,现在却已经冒出全身冷汗来了,于观真似笑非笑的脸在他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那些声音,那些言语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
前辈真是太可怕了!
于观真还不知道自己瞬间在狄桐的心里上升到了大魔头的等级,只当小孩子第一次被冲击三观,一时间不能接受,便自顾自找了个地方休息。
这一觉睡了很长,于观真是被饭菜的香味唤醒的,醒来时天已大亮。
村子里的人一扫昨夜冷淡,端上满满九碗菜,荤素各半,有蒜苗炒腊肉、烧鸡腿、莼菜汤等等,热气都还没散。于观真只扫了眼,就将懒腰伸展开来,发觉屋里头并没有人,于是慢悠悠地挽着自己的一头长发往外走去。
离开巫月明只有一个坏处,没人给他梳头发了。
村子已经升起炊烟,雾气也散去了,于观真依在门口观察情况,随后才唤个路过的妇人道:“其他人到哪儿去了?”
妇人显然胆小,有些忐忑地给他指了路,怯怯道:“所有人都在村长家中。”
既然别人在忙,于观真当然不会莫名其妙去打扰,他身上还有伤,哪怕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也从来没有送伤患去逞英雄的道理。他折回屋里拿了个馒头垫肚子,这顿正餐是给剑阁这群好汉准备的,又不是给他准备的,不卖命还贪吃的人容易遭嫌弃,这点礼节还是要到的。
村子不算太大,于观真简单逛了一圈就把地方摸个七七八八了,虽然他们之前说只住一晚,但恐怕现在就是要走,这村子的人也不愿意让他们走了。
村长家倒是很好找,里里外外都是人的就是,可惜于观真懒得进去,倒是有个眼尖地看着他,提着嗓子道:“仙家您来了!”
他这么一叫,里里外外都听个清清楚楚,人们还记得这人厉害,当即惊惧地分开来,哪知道于观真目不斜视,压根没进去的意思。
唤于观真的人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一个馒头落肚,胃里总算没那么烧了,于观真找块石头坐下,折起袖子看了看手腕,发觉虺影已经消退,想来是回到背脊上了,改天一定得找面镜子来看看后背上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将折起的袖口又一点点放下,还不得不耐心把落到前头的头发往后撩去,动作就显得慢了些。
这一慢,于观真忽然听见了破风之声,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比本人先做出了反应。
食指与中指并起,一根小小的木枝就落在了手中,器已被缴,剑气却未空,“嗖”的一声,数根青丝飘落在于观真的眼前。
从院子后头跑出那个黑黝黝的小孩子来,于观真认得他,他昨夜还来送过饭。
于观真怕泄露消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小孩子居然比他更硬气,见着木枝打到人,连句道歉都不给。
“是你的?”于观真低头抚过自己的长发,双指弹起,将这小小的木枝握在手里,慢悠悠道,“打到我了,不该道个歉吗?”
这黑黝黝的小孩子看起来似乎只有五岁,不过看他营养不良的模样,说不好要比看起来更大,一双眼睛倒是很亮,平静无澜地看着于观真,好半晌才道:“你不打我,就还给我。”
于观真听出他的意思,脸色微冷,声音却放柔许多:“你没学过道歉吗?”
小孩子并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木枝,一言不发,等于观真站起来的时候,他沉默地抱着头蹲了下去。
“好,我将东西还你,不过你要对我说一句对不起。”
这孩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他茫然地看着于观真,很快就道:“对不起。”
“好孩子。”于观真笑吟吟地将木枝递到小孩子的手上,“不过你下次小心些,好在这次遇到我,要是不小心遇到坏脾气的人,你恐怕要挨打了。”
小孩轻轻“嗯”了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木枝,很快就转头走了。
于观真看着他的背影,伸手轻轻抚过自己的长发,若有所思道:那钝头钝脑的木枝就是在手上扎十下,恐怕也戳不出点痕迹来,更别说吹毛断发了。
刚刚感觉到的东西,威力不大,可本质上跟原无哀的剑招很相似。
是剑气。
这小小的村落倒是有不少秘密,先是什么厉害的山神大人,又是偷偷练剑的“哑巴”娃娃,还有不成气候的鬼雾,难道主角团经历的事总是这么坎坷曲折?
哎,一个馒头不顶饱,天大地大没有肚子大,还是先回去看看崔嵬他们回来了没有,蹭顿饱饭吃。
于观真才回小屋没等多久,剑阁三人就回来了。
第29章
出于尊重崔嵬饮食习惯的考虑,这顿饭于观真并没有说话。
既然没人打开话题,两个小辈当然更不会说些什么,显得很是安静。
今天的菜色虽然丰富,但是味道上并没什么长进,于观真只是太饿才勉强自己吞下去,他此刻已经开始怀念蓝府的饭菜了。
难怪人人都说有钱人是王八蛋,却又巴不得做个王八蛋。
这次还是于观真先吃完,崔嵬吃得最慢,他吃饭的模样很好看,也很风雅,每一口嚼得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并不偏爱任何一道菜,至于鸡腿这种要拿起来啃的,他连碰都没有碰。
于观真看得很入迷,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有人喜欢看吃播了。
崔嵬搁下筷子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想问些什么?”
“虽然我很多事情都想知道,但恐怕你不会告诉我。”于观真显得很是从容,压根没有被抓住的羞怯跟窘迫,这让狄桐很是敬佩,他这辈子见识还太浅,不知道这压根算不上什么厚脸皮的事。
“那要看你想知道什么?”
“好,我问你,洗石山上的封印为什么而破?”于观真稍稍支开凳子,将一双长腿舒展开来,慢悠悠道,“它们又会不会再来?”
崔嵬冷冷道:“有眉目,不过我还要再确认。至于鬼雾,我也在等。”
于观真扬起眉毛道:“看来我们要在这里留几天了?”
“少则两日,多则五日。”崔嵬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对他的仪态略有些不满,“此处有我寻觅很久的线索,暂时不能轻易离开,烦请缥缈主人多留几日了。”
于观真缓缓道:“倒也不必如此客气,既然结伴同行,好歹也算是有些交情,你大可叫我的名字。”
崔嵬很老实:“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可真是见鬼了,居然这么凑巧,于观真刚好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眨了眨眼,流动的眼波,微笑的嘴唇,连带着那点镇定都一下子僵在了原处。
这么出名的人,怎么可能连名字都没有,难道平日大家都不称呼的吗?
他甚至忍不住想问问崔嵬:你跟人家打架,连剑都输掉的时候,难道没想过问问这个人叫什么吗?
盲婚哑嫁已经是封建恶俗,现在居然发展到比试都不留姓名这种极端地步了?
好在原无哀很快就善解人意地开始解释起来:“我与狄桐可要回避?”
这让于观真下意识看过去,对方却神情自若地继续:“前辈从未留过名姓,想来定是很不得了的规矩。”
原来如此,这倒方便了,只是这么奇怪,原主人居然没留下名字,还好外号还算雅致,没叫什么铁牛大王、猛虎英豪之类的。
于观真神思稍定,很快便笑道:“他要是唤我的名字,你们不仍是要知道,总不能将自己弄成个聋子吧。”
“是晚辈考虑不周。”原无哀困窘一笑,行礼道,“既是如此,我与狄桐就斗胆留下了。”
每个人都有名字,一个人的名字取决于本人的价值,然而一个被隐藏数十年而无人知晓的名字,无异有了它本身的魅力。
毕竟它已经变成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狄桐无端觉得有点激动,他像个乖乖的学童那样坐在板凳上,屏息等待着这个秘密的到来;原无哀虽没有他那么明显,但心也在怦怦直跳。
于观真看着两个年轻人几乎要闪烁出星星眼的表情,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这让他多少有些明白原主人的想法了,因为他这会儿也有点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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