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宿星川
宁明昧眼镜寒光一闪,开始打听细节。
唐莞说,薛离对那封信的兴趣只在佛子的身份。但她唐莞对那封信的兴趣,则在于里面的八卦。
这封信里的内容翻译一下就是。佛子常清说,弟弟常静今日摆脸色,旁人都看见了,这样对弟弟名声不好。
他还解释,说自己和那位姑娘没什么。
唐莞因此还搜刮了更多的信件资料,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来:常清和常静是一对亲兄弟,命运却天差地别。常清一出生就被抱朴寺定位佛子,资质也高,从此便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
在常静眼里,他只是比常清小了些年岁,却像是小了一个世纪。同是兄弟,常清能去的地方,他不能去。常清能做的事,他不能做。常清一年两年就能达到的修为,他要用十年二十年去追。幼时,常静从草里捉到只蚱蜢,看见常清随着方丈往小门里去。他举着蚱蜢跑着要拿去给哥哥分享。可小门旁边的合上伸手,挡住了他。
他说此门只有方丈与佛子能进去。里面,是方丈与佛子的专属课程。他只能到这里,不可越过。
常静只能举着蚱蜢,呆呆地站在门外,看着佛子的僧袍消失在门内。他在小门外先是站着,然后是蹲着,最后,从天亮等到了夕阳,又等到了天黑。
天黑时他在门外打了个盹,醒来时,他急急地张开了手。
蚱蜢死在他的手里,已经不会叫了。
他把死掉的蚱蜢扔到路边,在河边不停地浣手。他洗了很久,直到又小僧人发现了他。小僧人告诉他,佛子正在到处找他。他从未看过佛子露出如此焦急的神色。
常静说,他很快就回去。事实上,他没有回去。他恶毒地想,那就让佛子多找一会儿,多担心一会儿。
他回到扔掉蚱蜢的草坪上。佛说花草树木都是生灵,可他偏偏一脚一脚用力地踩。他要把那只蚱蜢的尸体踩得粉碎,踩进泥里,连同着把周围所有的花草也踩进了泥里。
那些花草里有一棵是铃兰。白色的,嫩绿茎秆上的花朵像是垂下来的白色铃铛。他把铃兰也踩进泥土里。
宁明昧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唐莞在那些典籍里翻到了一封常静回常清的信,两人就这件事,还吵了起来。
常静有时觉得,他要是个普通的小和尚就好了。那样,他心中没有了那些意难平,自然会过得好受许多。
可偏偏寺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亲兄弟。
后来常静看着万人簇拥的哥哥,心里又想,若是追不上哥哥,至少要哥哥,把自己当成最重要、最不能缺少的人。他要常清时时刻刻证明这点。尽管,他与此同时,也会始终又恨又妒他的哥哥。那种感情,难以平息。
然而,结果还是很遗憾。
很明显,常清对一名女子很有好感。常静认为,常清爱上了那名女子。
那时一名如白色铃兰一般的女子。女子着白裙,常常来寺中祷告。常清在寺中一角看见了她,问她闭着眼站在这里许久,是在许什么愿望。
常人许一个两个愿望就已经足够,那女子却在那里闭着眼,许了一个时辰。
女子说,她有一个姐姐。姐姐身处险境,她希望姐姐安康。姐姐面临的危险之多,不是一件两件就能规避完的。
佛子又问,你为何不进殿,要在外面许愿?
女子凝视他,只笑着问他:“你觉得呢?”
后来,女子常在佛子每周诵经时来。常静往往同其他弟子一起跪在台下,如其他弟子一般随着他高高在上的哥哥诵经。可他看到,今日哥哥在诵经时,眼眸向窗外看了那么一瞬。
常静也看向窗口。窗外,如铃兰般的女子站在那里。她眉目清纯婉转,眼角却隐隐透露妖艳。
常静觉得女子有问题。又或者——他从第一眼就恨透了那女子。从小到大,常清总是让着常静。身为佛子的他承担更多责任,可他拥有的也太多。在面对敏感又阴暗的常静时,他常常也是个不知所措的哥哥。
可这次他为了女子与常清辩驳。他说女子来此祈祷,是为了她的姐姐——女子说,她的姐姐在婆家过得很不好。婆家关系复杂,人人都很厉害。姐姐早年生病伤了身体,生不出孩子。她来这里,是为了替不育姐姐祈祷,希望姐姐能被人善待、站稳脚跟。
常静真是恨死这件事了。他最后说,他一定会找到那女子与魔界有关的证据。
唐莞知道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她无从得知两人后来的结局,但想来,两人必然是因此彻底反目。又或是常静为此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常清继续做佛子,却深居浅出。常静败走乌合众,后来又做了乌合众的叛徒,化名莫静,来东疾山做一个掌握了科学技术的坏人。
可即使如此,常静也只有元婴期修为。他是佛子的弟弟,在抱朴寺时,资源不能说是坏,至少也是顶尖级的水平。由此可见,他的根骨确实不行。因此,他最开始只是做一些灵根置换的手术。后来,他对实力的偏执几近疯魔。
常静将自己一生的意难平、无法“战胜”大哥的原因归结为两人灵根水平的差距。终其一生他都在这件事上角力。后来,他开始使用浑沦,用浑沦改造那些本不该被改造的人与兽。在那些东西的“强大”中,他获得了扭曲的快感。
——即使不需要灵根,也能如此强大。
“到了。”唐莞说。
眼前的一切,使人震悚。姜幼蓉问:“这是什么?”
连城月凝视地面,轻声道:“万人坑。”
许久之前,东疾山下曾经发生过一场人魔之间的战争。魔界因修士们的加入,选择报复人界。他们将几万名战俘拉到这里,将其活埋。他们的盟友鬼界利用他们死前的哀嚎与怨念,制造杀人的武器。
后来,东疾山怨气四布。于是当地人在此地修建了一座寺庙,用来安抚当地亡灵们的冤魂。再后来,泥石流发生,寺庙塌掉。忘记历史的人们选择将寺庙搬到了新址,将万人坑留在了东疾山下。
这座万人坑,也是常静选择东疾山作为自己据点的原因。
万人坑内土质稀软。它经过魔修、鬼修与常静的数次改造,如今看上去竟如肉泥一般,好像一脚踏下去,就能“啪叽”一声挤出血和肉酱来。
这样黑黑红红的地方即使是老十七看见,也立刻呕了起来。唐莞虽然来过这里,此刻也是脸色煞白。
唯有连城月脸色不变。如果不是这里人太多,他很想蹲下来,掬一捧研究一下。
而且,这片血肉泥的深处,似乎有什么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东西。
宁明昧道:“这个万人坑看起来很奇怪,你们做了什么改造?”
“息壤。”唐莞说,“装着息壤的盒子,在这片血海的深处。我们借用了息壤会不断增长的性质,制造了这片用来不断制造浑沦的……万人坑。”
宁明昧道:“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取走息壤?”
“这里的怨气与产生的浑沦,全靠东疾山的人定时过来取用输出,才能使这里的状态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唐莞咳嗽,“若是不管的话,被污染过的息壤不断生长,浑沦不断积攒增多……”
“这里,或许会生成最可怕的邪物。”
懂了,实验室一定要留人是吧。
漆黑的地下,经年不散的灵魂仍然在被利用和哀嚎,呼呼哀哀,在沉滞的空气中依然如卷过历史的悲风。唐莞道:“我在那边看见了段璎的脚印……”
她指向的位置有个血脚印。看起来段璎也来到了这里,并顺着这片血池,艰难地走了进去。
宁明昧等人来到这样深的地下,一路上尚且有莲灯驱散浑沦。宁明昧简直很难以想象,段璎是如何一个人走来这里,在那样的污染下还坚持着走入血池深处的。
她下来这里时,想过自己能回去吗?
“……这样的女生,留在方无隅那里,实在是可惜了。”宁明昧推了推眼镜。
他对身后的弟子们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去找人。”
老十七:“师尊……”
宁明昧:“以你的修为,只会拖后腿。”
姜幼蓉:“师尊……”
宁明昧:“闲得没事的话,就在这里背规定的那二十篇中学生必背古文。让老十七抽背你。”
姜幼蓉:……
什么话本子上写的师徒情深,都是假的!
在宁明昧看过来时,连城月也做出弱小的表情。他紧紧盯着宁明昧,道:“仙尊,您要一个人进去吗?”
宁明昧:“嗯。”
连城月道:“里面,不会很危险吗?”
宁明昧道:“会。所以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进去打头阵,给我探探路。”
宁明昧这话原本又是想刺连城月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了刺连城月的乐趣,然而……
连城月竟然真的跟着他一起下去了。
可连城月刚走两步,他身后的老十七、姜幼蓉、甚至是唐莞都一左一右一上地抱住了他。
“你去干什么?”
“你一个练气期弟子,太菜了!”
连城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宁明昧离他而去。这一次,他又在心里狠狠思考……
然后,脑袋竟然被宁明昧摸了一下。
这一下让连城月怔住了。他有点恨自己有头发。如果他是个光头,此刻,他就能知道宁明昧掌心的触感了。
仙人抚我顶。
在这样漆黑的地下,连城月其实看不清宁明昧的脸。可他总觉得,宁明昧此刻在笑。
“走了,别给我找麻烦。”
那袭黑衣只是晃了晃。很快,宁明昧举着那枚宝灯,消失在了浑沦浓郁的万人坑里。
而他们,则留在宁明昧设置的保护结界中。
距离结界失效,只有半个时辰。
铺天盖地的浑沦使得宁明昧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极重。他试图飞起,可在这种环境下,他无法飞行。
这浑沦感觉确实是个很恶心的鬼东西。
那种黑灰的流体像是某种触手似的,隔着绿光结界,依旧在不断试图往宁明昧的身上摸。宁明昧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血泥中走着。终于,他顺着这一条脚步,走到了唐莞所描述的地方。
在尽头的位置,他看见了一只手。
手的主人的全身正在缓缓下沉,看起来,很快就要被血泥所吞噬淹没。
装息壤的盒子近在咫尺。可宁明昧掏出剑来,开始挖人。这血泥看起来柔软,其实很有韧劲。不用剑,竟然完全破不开。
剑锋割在血泥上,发出恶心的、像是割破皮肤和脂肪似的声音。宁明昧的动作冷静且精准,没有伤到被血泥包裹住的女孩。
终于,他把段璎挖了出来。
女孩身上的法器衣服已经被血泥腐蚀掉了一部分。她闭着眼,已经昏迷,但好歹还在呼吸,嘴里也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父亲,父亲……你看看我,看我一眼……”
宁明昧听见女孩说。
“别丢下我,别都丢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都喜欢他们……我也想被人喜欢。”
“不,没事,没有用的,我不需要任何人。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我讨厌全世界。我要一个人活着,活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害怕孤独,最想要活下去的女孩却一个人走向了近乎献祭似的末路。宁明昧看见段璎的皮肤有点发灰。看起来,她正在被浑沦污染。
宁明昧立刻催动莲灯。温柔的绿光包裹着段璎,将刚开始被污染的她的经络洗得干干净净。
段璎在宁明昧的腿上呕了出来。有灰黑色的东西从她的七窍流出,在绿光的驱赶下逃跑。她不断地呕着,弄脏了宁明昧的袍子。
宁明昧始终抱着她。
终于,段璎虚弱地睁开了眼——虽然只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