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端阳
图那些没完没了的争执吗?
身后隐约传来了喧哗声,齐子元停下脚步,回头向奉天殿方向瞧去,看见了陆续向外走的朝臣,还有他们身上被汗水洇湿的朝服。
从皇城里一路出去到各自的府邸,至少都要小半个时辰,顶着这样炎炎的烈日,更别提其中还有不少都过了五十岁,这么折腾到家,少不得有人要中暑。
“先休朝几日吧,反正每日都是那些事,吵来吵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齐子元收回视线,一边朝仁明殿走,一边朝身边的陈敬说道,“谁有要紧的事再来禀奏就是,大热的天,朕也提不起精神,彼此放过算了。”
“是,奴婢待会就去传旨,”陈敬应完,思绪微转,“正好太傅这几日也告了假,陛下不如趁着这个间隙去龙首山休息几日,也好避避暑?”
“朕是想休息几日,”齐子元揉了揉眼睛,“但母后身体一直未见好,不宜劳顿,朕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丢下她自顾去避暑……再等几天吧。”
“太后的身体……陛下不用太过担心,”陈敬劝慰道,“太医不也说是天气炎热加上太后自己忧思过重的缘故,休养些时日就好了。”
“忧思过重……忧思的源头不解决,一时半会又怎么好的了?”齐子元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周济桓落案后,周太后便借口身体不适拒拒绝了包括周府人在内的所有觐见,没过两日竟真的病了,自周济桓出事后一直不想面对周太后的齐子元这才赶去探望,却没想到病榻上的人不仅没有如料想一般替周济桓求情,更是仿佛不知情一般从头到尾都不曾问过一句。
但到底在心中还是在意的。
眼见齐子元面色沉了下来,陈敬沉默了一瞬,试探着问道:“陛下回仁明殿换过衣衫后,还去慈安殿探望一下太后?”
“这会天太热,让母后好好休息一下,省的还要打起精神来应付朕,”齐子元手遮在眼前,遥遥地朝前方看了看,“等太阳落山热气散些朕再过去。”
“是,”陈敬应声,“那奴婢待会让人请太医再过去瞧瞧太后今日是不是好了点,也好让陛下稍微安安心。”
“让尚食局也换几样菜式,看看母后是不是能多吃一点,”齐子元想了想,又道,“让人去寿成殿问问姑母近来可还安好,如果愿意的话,傍晚凉些能不能去慈安殿陪母后说说话。”
“是了,太后素来与静宁公主交好,若有她陪着说话话,心情也会好些,而且奴婢听说公主因为多年修行心外无物,说不定真能宽解太后一二呢。”
陈敬说着话,回头看向身后跟着的内侍,对方立刻会意,转身往寿成殿而去。
说话间也已走到了仁明殿,一进门,齐子元就迫不及待地脱掉了外衫——送到皇城里的已是最上乘轻便的料子,但遇上这样的酷暑也是徒劳,这会已经被汗浸湿的几乎能拧出水来。
殿内早已备好了水,放了一点冰,带着微微凉意,齐子元就着洗了一把脸,昏沉了一早上的头脑也跟着清醒了许多。
“这才刚辰时就热成这样,”喝了口茶,润了润唇舌,齐子元舒了口气,“朕以为前几日就够热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更热。”
“到了这时候,是要热一点的,”陈敬将找来的新外衫奉给齐子元,“过了这十来日就会缓上一点。”
“这会没旁人,朕先不穿了,”齐子元接了外衫,顺手放在了手边,“待会……”
话只说了一半,敞开的殿门就被叩响,内侍的声音跟着传了进来:“陛下,京兆尹急奏。”
“孙朝?”齐子元抬眼,顺着向外看去,并没瞧见孙朝的身影,“他人呢?”
听出齐子元口吻急迫,那内侍连忙回道:“禀陛下,孙大人并不在,只遣人送了信过来。”
“既是有信怎么不早说!”陈敬说着上前接了信,又匆忙递到了齐子元手中。
齐子元接了信,匆忙扫了一眼,眉头微皱,沉默了一瞬后站起身来,拿起手边的外衫一面穿到身上,一面朝着陈敬道:“备车马,去京兆府。”
“陛下……”
陈敬愣了愣,但瞧着齐子元的脸色,没敢再多言,只应了一声,便匆匆转身前去准备。
太阳愈发耀眼,纵使乘了马车也难掩炎热,齐子元却仿佛无察觉一般,捏着那封不知道写了什么的信一路沉默,直看得随行的陈敬忍不住担忧起来。
直到马车在京兆府门外停下,一直心事重重的人仿佛才回过神一般,将那信收到怀中,朝着陈敬点了点头,神色自若地下了马车。
孙朝得了信,已经候在了府门口,瞧见齐子元后先施了礼,一边引着人向府内走去,一边道:“臣原本打算先传个信安陛下的心,待晚些时候料理完京兆府的事再进宫详细禀奏,倒是没想到陛下竟亲自来了。”
“反正朕也无事,正好过来看看,”齐子元说完,又问道,“他人在哪?”
“如陛下吩咐,这段时日并不曾苛待他,”孙朝道,“所以一直关在后宅的空屋里。”
齐子元皱了皱眉:“是先前宋清的那间?”
“隔壁,”孙朝回道,“宋大人那间,臣已让人封存。”
齐子元回过视线,扫见他前额的汗和下颌上泛青的胡茬,顿了顿,轻声道:“这段时日辛苦了。”
“为人臣子,替君分忧,是臣的本分,”孙朝说着话,脚步微微顿了顿,“况且,宋大人之死,多少源于臣的疏忽,彻查此案找到真凶,是臣哪怕豁上这条命也该做到的。”
原来这段时日里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里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齐子元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孙朝的肩膀:“查案固然重要,但朕也不想再豁上任何人的性命了。”
孙朝抬眼,迎上齐子元的目光,而后才点了点头:“是。”
说着话便走到了后宅,瞧见熟悉的院落,齐子元的脚步不自觉便停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看向那间已经封存上的屋子,恍惚间好像还能想起那一日傍晚在里面和宋清说话时的样子。
那时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一时兴起想要见的一面居然会成为最后一面。
见齐子元一直看着那间屋子,孙朝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小声开口:“陛下?”
“嗯?”齐子元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看着脚下被晒得发烫的青石砖,“天气这么热,宋清的尸首……”
“臣先前专门派人将宋大人的尸首迁到了城北的冰窖,”孙朝道,“待这几日案子彻底了结,便可下葬了。”
“下葬……”齐子元偏过视线,看向了身后的陈敬,“从朕的私库出银两,让礼部帮着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办一场丧礼。”
陈敬应声:“奴婢明白。”
交代完宋清的身后事,齐子元最后朝着那间屋子看了一眼,才又转向了孙朝:“人在哪间?”
孙朝伸手,指向了右手边一间有宿卫守着门外的屋子:“陛下,那间。”
“嗯,”齐子元应了一声,径直朝着那间屋子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们等在外面就好,朕一个人进去,有许多话,朕也想亲自问问他。”
孙朝闻言点了点头,朝着门口的宿卫吩咐了一声,打开了门上的锁。
同是京兆府内用来暂歇的屋舍,内里的陈设相差并不多,一样的木床和桌案,只是少了那一架的书。
狭小也是一样的,齐子元只站在门口,就能将整个房间收入眼底,包括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人。
目光凝在那人脸上,齐子元轻轻挑眉,而后发出一声冷笑:“不愧是周大人,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能如此的淡定。”
“倒是没想到这种天气陛下也要专程过来,”周济桓半坐起身,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口的齐子元,却并没有要下床行礼的意思,“反正都到了这时候,臣就算不施礼,陛下也不会见怪吧?”
“朕当然不见怪,毕竟从第一次照面时,周大人施的礼就不是心甘情愿的,”齐子元向前走了几步,在椅上坐了下来,“都到了这里,周大人还是随心所欲一点。”
“陛下还真是一点都不让臣意外,”周济桓缓缓道,“表面看起来天真,心里却从来都不糊涂。”
齐子元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扬了扬唇:“摊上周大人这样的臣子,朕又怎么敢糊涂?”
第七十九章
齐子元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周济桓却不甚在意,依然靠坐在床边,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齐子元脸上扫过,语气也是淡淡的:“原来陛下今日过来,只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快。”
纵使在这种地方待了多日,他身上似乎还沾染着久在大理寺养成的冷漠和肃杀,虽然一张脸看起来苍白而又清瘦,看起来颇为憔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一如往日般冰冷,只这么扫过来,就让齐子元不自觉地想起了和这人第一次照面时的慌张和无措。
但他到底不是那日只知道害怕的齐子元了。
“难得有机会,口舌之快自然要逞。”抬起眼眸毫不避讳地回视过去,齐子元徐徐开口,语气温和,甚至带了点笑,“不过朕今日过来,主要是为了送周大人最后一程。”
“臣才刚在供状上签了字,就算是三法司一致同意要将臣问斩,也差不多要等到秋后,”周济桓挑起眉头,轻轻笑了一声,“陛下如此迫不及待,看来是想杀我很久了。”
“也没有很久,”齐子元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握紧成拳,而后又舒展开来,才又抬起头,“最起码在宋清无辜殒命前,朕从未想过要任何人的命。”
“宋清?”周济桓撇了撇嘴,歪着头语带困惑地看着齐子元,“说起来臣倒是一直都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对那个寒门出身的家伙如此信任。”
“宋清一心为国为民,不信任他,难道要信任你吗,”齐子元双手环在胸前,反问道,“周大人?”
“自陛下继位以来,臣一直尽心竭力,从无二心,”周济桓声音不高,语气端正的却好像又回到了朝堂之上,“臣自觉尽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对陛下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齐子元抬眼看他,眉头皱起,声音微提,“原来在周大人眼里,为人臣子的本分,就是为了一己私利铲除异己、谋害同僚、草菅人命?”
“在臣眼里宋清这种人还不配称为异己,任他在朝里如何折腾也不会给臣造成任何威胁,”周济桓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他确实颇有才学,但可惜是和陛下一样天真的人,任由这样的人在陛下身边只会害了陛下,所以归根到底,臣费了这么大的周章也要除掉他,是为了陛下。”
“这么说来,当日当着朕的面诛杀秦远,身为大理寺少卿却要插手朕的婚事,还有诸如此类的各种明里暗里的动作,”齐子元几乎冷笑出声,盯着周济桓的眼睛质问道,“也都是为了朕?”
“陛下在乾州待了多年,外无兵权可用,内无朝臣拥护,想要坐稳皇位唯有步步为营。先了结谋害太上皇案安抚人心,再娶世家女以获世家支持,借而清除太上皇在朝中的余势,成为这天下真正的主人,”周济桓迎着齐子元的目光,耸了耸肩,“但陛下偏偏要亲近太上皇,明知宋清被世家视为眼中钉,不惜得罪世家也要重用,臣只能亲自出手,替陛下了结这个麻烦。”
“麻烦?”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坚定了许多,“所以过往你就是这样哄骗母后的?”
周济桓不动如山的神情在听见齐子元提起周太后时终于有了波澜:“太后……”
“母后或许曾信过你的鬼话,但到底是和你不一样的,她知道虽然这皇位不是朕主动要坐的,但既然坐在上面的是朕,如何当这个皇帝,将天下变成什么样子就应该由朕说了算,”齐子元截断了周济桓的话,一字一顿,“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朕好,字字句句却都带着傲慢。朕继位这半年里,你每每面对朕,从未将朕当过这天下之主,言谈举止看起来恭顺,实际上却把朕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稚子。”
周济桓安静地听齐子元把话说完,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几分:“太后近来可还安好?”
“周大人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母后的呢?没有血缘的侄子、青梅竹马的旧识,还是利用她的信任来为自己谋划利益获取权势的骗子?”齐子元微抬眼,语气冷淡,“不过哪种都没关系,因为母后是否安好,也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周济桓眯了迷眼,仿佛才认识面前这个小皇帝一般,“你是故意说这样的话,要激怒我?”
“激怒你有什么用?反正你已经招认画押了,你指使人栽赃陷害宋清,毒害他的性命便是确凿无疑的,至于你到底是所谓的为了朕,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朕并不关心一个杀人犯的心路历程,”齐子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周济桓,“今日过来,说刚刚的那些话,只是不想让你在临死前的这段日子里过得太安心而已。”
周济桓沉默着听完了齐子元的话,而后终于坐直了身体,捞过床边小桌上放着的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水:“既然这样,我也不该对陛下太心软的,有些话我本想着要带进坟墓里的,但现在却想说出来也给陛下添些困扰,就当是礼尚往来?”
他喝了一大口水,抬眸看向齐子元,轻声道:“陛下不是觉得我从未把你当过这天下之主吗?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先帝的血脉,一个从民间随意抱来的小孩,又怎么配坐在那龙椅上受我朝拜?”
齐子元拧起眉头,一双眼盯着周济桓:“你什么意思?”
“思柔当年确实怀有一子,生产时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却生下个死胎。那两日先帝带了他那些道士巡视建了一半的陵寝,知道此事的只有思柔的贴身侍女和产婆,我祖父便派我去找了这么一个婴儿过来,换掉了那个死胎,”周济桓捧着水盏,低低道,“当时先帝沉迷修道,不理政事更没闲暇顾及思柔,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便被她寄予了全部的希望。我当日只是想给她在这世上再留个慰藉,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帮着她把这个我亲手抱回的孩子送上皇位。”
“所以……”齐子元缓缓道,“母后并不知情?”
“她当日因为难产几乎丢了半条命,生下那个死胎便昏死过去,之后的事是我奉了祖父的命亲手操办的,不管是找婴儿过来,料理死胎,还是封口……”周济桓又喝了一大口水,“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只以为自己费尽力气才生下那个婴儿,更是当成了珍宝一样来呵护疼爱。”
原来是这样……
古人重亲缘血脉,尤其皇室,所以其实不管是原主还是自己都是没资格坐到这个皇位上的,也怪不得周济桓过往会是那样的态度。哪怕自己穿着冕服坐在龙椅上,在他眼里也终究还是十几年前抱进这皇城的一个身份低微的婴孩而已,这天下和权势,更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得到。
但他到底不会料想到,坐在龙椅上的人早已不是他当日抱回来的那个婴孩,这天下和权势也不过是负累而已。
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床榻边:“所以你现在说出来是想告诉朕,朕根本就不配坐到这皇位上,更没资格要你的命?混淆皇室血脉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为何不干脆戳穿朕的身世,让朕和整个周家一起,陪着你万劫不复?”
“你不怕?”周济桓抬眼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极轻的笑,“若不是为了思柔,你也好,周家也好……”
他说着话,声音愈发低了下去,跟着整个人蜷成一团,剧烈地瑟缩起来。
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不住地向外涌,越来越多,直至染红了整个前襟。
“你……”齐子元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人,却不知要如何下手,怔了一瞬便扭过头,朝着门外提声呼道,“来人!”
一干人等尽悉候在院中,听见呼声匆匆忙忙地应声,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床榻上的周济桓却仿佛看不见突然涌进屋子里的人,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齐子元的方向,强忍着腹部的剧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勉力道:“你确实,没有资格,要我的命。”
说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陛下……”孙朝伸出手在周济桓鼻息处轻轻探了一下,“人没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