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甘汁若饴
“你端去吧。”沈沧最终还是没有呵斥沈满棠。上一辈的恩怨确实不该牵扯到小辈身上,何况曹锦和如今这副模样,别人对她再好她也无从感知了。
沈满棠端着他的碗跑到了长桌的另一头,把鱼肉夹到曹锦和的粥上,还不忘叮嘱道:“祖母你小心鱼刺哦。”
丁香自然是不会直接把鱼肉喂给曹锦和,她细心地将鱼刺挑完,一小块一小块地夹到曹锦和嘴里。
在沈沧的监视下,曹锦和缓慢地用完了一碗粥,便又沉沉睡去。
丁香在推曹锦和回去前,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红包:“小少爷,这是老太太给您的红包。老太太知道自己记性不好了,所以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您在成年之前每一年的红包。”
沈满棠接过沉甸甸的红包,却说不出讨巧的吉祥话。也不知是谁规定的习俗,大年夜还不准哭了,害得他只能拼命仰头把眼泪往回收。祖母对他这么好,可他却在祖母病情恶化的最后一年里因为害怕而不肯常常去看望她。他自责极了,强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扑到金朝怀里无声地哭了。
金朝看着沈沧阴沉下来的脸色,赶忙说道:“二爷、太太,我带小少爷去洗脸。”说完便拉着低声抽泣的沈满棠先一步离开暗流涌动的餐厅。
沈沧砰地放下筷子,静默两秒,厉声说道:“丁香,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听到刚刚那些话。往后你若是再在小少爷面前提些不该提的,你也不用干了。”
丁香倏地屏住了呼吸。她与沈沧在日本相依相伴整整六年,总以为自己在沈沧心里是特别的。而沈沧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格外优待她,下人们都知道丁香是二爷的旧相识,从来不敢欺负了她去。
可她此刻却跪在沈沧面前,不停地磕头求沈沧恕罪。每磕一次她便觉得自己心死一次,原来在沈沧眼里,她也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扫地出门的丫鬟。
“别磕了,快起来吧。”最后还是傅君佩给她说情,让她推着曹锦和先回去。
一路上,丁香迎着寒风默默流泪。她对沈沧情根深种,却也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从来没敢奢望过和沈沧在一起,只想默默守着他,伺候好他。
可当年他们刚一回国,沈沧就在旧友的宴会上遇见了傅君佩,并迅速陷入了热恋。丁香看着明艳动人的傅君佩,自惭形秽,经历了一阵心如刀割的失恋期后也逐渐放下了这场见不得光的爱慕。可她万万没想到,哪怕后来傅君佩有了别人的孩子,沈沧还是苦苦纠缠她不放。
她想不通自己哪点比不上傅君佩这双破鞋,沈沧竟然连自己亲哥的女人都不放过。她嫉妒扭曲的发狂,也因此被曹锦和利用,帮助她一起对付沈沧。
可即便如此,她对沈沧到底还是心存旧情。沈沧除了不喜欢她,这些年来对她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她一面帮着曹锦和做事,一面又奢望着沈沧能早日醒悟。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等来的会是沈沧的威胁。
丁香心想,他现在是别人的“沈二爷”,不是那个教她读书写字的“公子”了,她早该清醒了。
刚一回到屋里曹锦和就下了轮椅,转身给丁香拭泪:“好了囡囡,不哭啊。沈沧是个什么东西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他除了傅君佩,对谁都是无情无义的,对我这个亲妈就更是如此。也不知道傅君佩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迷的他六亲不认。”
“我没事的老太太,我缓缓就好。您放心,我不会再对二爷抱有幻想了。”丁香擦干眼泪,下定决心道。
“这就对了。你只要好好辅佐我,以后好日子多的是。”曹锦和又对丁香承诺道,“明天初一,沈沧肯定一大早就要去东厢楼招待客人。你把赵丰年叫来,我要跟他商量你们的婚事。”
丁香震惊,不敢置信地问了声:“婚事?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如今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再和他拖下去就成老姑娘了。你伺候我这么久,也算是我半个闺女,这婚事当然要我替你张罗。以后结婚了赵丰年要是敢对你不好,你就只管跟我说,老太太给你撑腰。”
“多谢老太太。”丁香福了福身,激动万分。只要赵丰年娶了她,她就是银行襄理的太太,而不是一个任人呼来喝去的丫鬟。以后沈沧还会被他们踩在脚下,她会将沈沧今日对她的羞辱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本来其乐融融的一顿年夜饭最终还是和往年一样落得个不欢而散的收场。沈沧抽完一根雪茄后,还是决定去和沈满棠好好聊聊,免得伤了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父子情。
“小满,你生爸爸气了?”沈沧单手撑在沈满棠书桌上,尽量平和地问道。
沈满棠埋头画画,没有抬头,只是闷闷不乐道:“没有。”
沈沧无奈道:“那你刚刚为什么哭?”
“我就是觉得祖母好可怜,我都没有像她对我那样对她好。”沈满棠豆大的眼泪啪嗒一下掉落在蜡笔画上,形状圆润地浮在涂料表层。
“你是因为怕我生气所以不敢对她好吗?”沈沧没什么和小孩谈心的经验,只能尽可能耐心地和他说话。
沈满棠摇摇头,抹着眼泪道:“我跟你好祖母也会生气,你们两个不管谁生气我都会害怕。”
沈沧心想,如今曹锦和的状态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还是维持他的好爸爸形象更要紧,便道:“祖母对你好,你回报她是应该的。你想孝敬她就多多看望她,不用怕我生气。”
“真的吗,爸爸?”沈满棠试探道。
沈沧点点头,这也算是他为沈满棠做出的最大妥协了。曹锦和只是糊涂了,沈满棠都如此自责,若她就这么死了,恐怕会成为沈满棠的心结。反正曹锦和早已没了威胁,现在停药,还能当个活死人。
沈沧心想,就当给沈满棠做个祖母标本好了。让她吊着一口气活着,还能给他们一家三口的美满生活做个见证,这种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不出所料,沈满棠果然转阴为晴,连蜡笔都丢开了,抱着沈沧一口一个“爸爸”,叫的好不亲热。
等沈沧走后,金朝才进门伺候沈满棠洗漱睡觉。等他给沈满棠擦雪花膏时,才发现他脚上又生起了冻疮。这次不仅是脚趾上的冻疮复发了,就连脚后跟上都生了好几个新的。
“怎么回事?你长冻疮了怎么都不说的?”金朝面色阴郁地看着沈满棠,逼问道。
“我也刚刚才知道啊。”沈满棠弱弱地说道。
金朝合理怀疑:“是不是我没盯着你的时候你又把袜子脱了?”
沈满棠顶嘴道:“哪有!天气冷了就会长啊,你不也长了?还说我。”
“我以前是没鞋穿,大冬天都要光脚的,当然容易复发。你怎么和我比?”金朝抓住起沈满棠的脚后跟质问道,“我姆妈给你织的袜子够厚了,你怎么还会长冻疮?还有你冻到了怎么都不说的?”
沈满棠不敢坦诚自己有时候嫌袜子太厚了穿鞋顶脚,会趁金朝不注意偷偷换薄袜子,只能从金朝的态度上找问题:“你干嘛凶我啊!我今晚本来就很难过了。”
金朝无语了。老话说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果然是有道理的。他就是太惯着沈满棠了,才会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得。
他本还想多训斥几句,却见沈满棠瘪着嘴,一脸委屈地瞧着他。他就像被扎破了的轮胎,瞬间没了气:“没凶你,我就是问问。我给你拿药膏去。”
金朝拿来软膏,细致地涂抹在沈满棠的冻疮处。涂到右脚时,他看着已经褪红但仍然清晰的烫伤疤,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这疤怎么还不消呢?”他顺手给疤上也涂上了药膏,涂完后又怜惜地朝上面吹了吹气。
沈满棠觉得痒,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脚,抱着膝盖抱怨道:“二叔说了,这个疤消不了的,要过好几年才能淡掉一些。”
沈满棠长大一岁,脑子也灵光了许多,哪怕心底里并不怪金朝,也知道用这事拿捏人了。“你把我烫了我都不生你气,你还天天凶我,真没良心。”
金朝自我反思了一下,觉得沈满棠批评的在理。他上一世也就当了几年老板,却染上了一身爱训人的毛病,尤其是碰上沈满棠时,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管好他,于是天天和当爹似的对他说教。
可沈满棠的嘴却比抹了蜜还甜,每日夸他都不带重样的。他瞬间有些可怜起沈满棠了,一个小孩子,成日里只能跟他这样的人待在一块,大抵是真的会被无趣死的。
金朝揉揉沈满棠的腿肚子,好声好气地哄道:“祖宗,我们休战好不好?”
沈满棠的脾气来的也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和金朝达成了休战协议,并争取到了一点战利品。
“我想吃纽结糖。”
“行,我试试看能不能做出来。”
“我想要一本新的习画帖。”
“好,我明日就去买。”
“我还想要十天都不早读。”
“赶紧睡吧,梦里什么都有。”金朝毫不留情地拉了灯。
作者有话说
作者卡文太久,没脸说话orz
谢谢一直催更我的小可爱~
第33章 过年(中)
大年初一上午,沈家的宾客依旧络绎不绝,沈沧和傅君佩迎来送往,半刻没得停歇,赵丰年也借机循着找丁香的由头进了西厢楼。
“丰年,你快进去吧,我在门口给你望风。”丁香娇怯地推了一把赵丰年,转身跑到了庭院里。
赵丰年扯了扯领带,深吸一口气后推开了曹锦和的房门。过了一刻钟后他又颓然地拖着脚步走出了西厢楼,眼神里满是失落与不甘。
“丰年,你怎么了啊?”丁香赶忙上前扶他到花园里的一张长椅上休息。
赵丰年平复了下心情,问道:“老太太要我们尽快完婚的事,你知道了吧?”
“嗯,老太太昨晚和我提了,怎么了吗?”丁香挽在赵丰年臂弯处的手陡然握紧,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按她意思办吧。时间、地点、宾客都由你们定吧。”赵丰年叹了口气,将丁香的手拿了下去。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呀?”丁香也有些慌了,“你要是想延后些的话,我可以去和老太太说的。”
“她对你和颜悦色几句你就真当她是好说话的?你这脑子,被卖了还要帮她数钱。”赵丰年点了根烟,冷淡道,“就和郭海彪一样,被她哄得心甘情愿去送死。”
他将烟缓缓呼出,也将心中的烦闷一并排出。若不是眼馋更高的位子,谁愿意提心吊胆地给曹锦和办事,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被当成弃子推出去杀了。
丁香咽了咽口水,担忧道:“不会吧。老太太也是想我以后有个依靠,才着急给咱俩办喜事,你别这么说她。”
赵丰年的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老太太刚刚在屋里头还劝他为大局考虑,事成之后再甩了丁香,还承诺她的女儿绝不会介意此事。
丁香头脑简单,对老太太和对他都足够赤忱,也不会想到身边人都在同她做戏。只可惜她身份低微,举止粗鲁,当奴仆可以,当太太就未免太过倒人胃口。
丁香又换了个话题道:“丰年,你这次给老太太带了什么消息啊?”
赵丰年深吸了一口烟,哼笑一声回道:“沈沧最近天天显摆一只进口怀表,看样子是傅君佩送他的。”
丁香尴尬地问道:“就这吗?这也算不上是什么有用的信息……”
“怎么没用?等沈满棠生日你们再送他一只同款表呗。”赵丰年阴阳怪气道,“你要是觉得我没用,就去给汪缘觉当老婆。他现在可是沈沧跟前的红人,知道的比我多。你们家世多般配啊,谁也没法嫌弃谁。”
他把烟扔到地上,用皮鞋狠狠踩灭烟头后又一脚踢飞,接着便像是听不见丁香的啜泣声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不是丁香昨晚情绪崩溃,老太太也不会牺牲他来稳定这个蠢人。他不过是冲她发泄了几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到了下午,沈沧本想去几户世交的府上走动走动,谁知他刚打算出门,常家人就来了。
听到门口小厮的通传,他与傅君佩俱是一愣。常家今年没能和沈沧做成生意,常副使更是连沈满棠的生日宴都不愿出席,今日又怎么会特意前来拜年?难不成是常太太还没有死心?
不过好在沈沧中午喝了酒,早早便叫了汪缘觉来接他。汪缘觉刚进门便撞见了从轿车上下来的常家人,欣喜万分。常安很少被允许自由出门,因此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常副使记性好,一眼便认出汪缘觉是之前来家里当过家教的学生。他与汪缘觉交集不多,不过为了树立个乐善好施的形象,才给了这个申请助学贷金的学生一个挣钱的机会。不过早在去年,常副使就因听闻社会上一些女学生追求自由恋爱、妇女解放的新闻事迹,把常安的几位教书先生都辞退了。他可不想女儿也做出这种“败坏门楣”的荒唐事。
“小伙子,好久不见啊。我听小安她妈说了,你现在在沈沧手底下做活,干得好伐?”常副使打量了一番面前仪表堂堂的青年,不可思议道。
“常先生好久不见。”汪缘觉与他握手,谦虚道,“银行许多业务我都没接触过,目前还在跟二爷学习中。”
“挺好的,给沈沧当秘书总比当个教书匠强。就你当教员挣的那仨瓜俩枣哪够活的?现在这个社会,铜钿,”常副使夸张地伸出手,缓慢握拳道,“才是最重要的。”
汪缘觉和常安都十分尴尬,纵然心中万般不认同常副使的观念,却也没人敢出言反驳,幸而有常遇青这个小霸王及时打断道:“爸爸!你有完没完了,赶紧进去吧。”
屋内芦荟刚擦完餐桌,又马不停蹄地来大厅收拾茶几上的果壳。今年沈家照例让下人们回家过年了,留在家的依旧是去年那批无家可归,已然把沈府当家了的人。
金朝也没闲着,手脚麻利地配合芦荟清扫桌面。他今日又换上了被沈满棠万分嫌弃的佣人装。凡是有客人来的场合,他总是分外恪守规矩,这点是无论沈满棠怎么反对他都没动摇过的。
汪缘觉指引着众人走进东厢楼,正欲回车内等候,就被沈沧叫住了:“缘觉,这儿都是熟人,你也一块坐下吧。”
三张沙发只胜常安身侧有一个空位,汪缘觉与常安客气地打过招呼后才坐了下来。二人拘谨地并肩而坐,想要假装不熟却没拿捏好分寸,反而显得太过生分。
常太太向来爱挑女儿的骨头,不满道:“小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呢。汪先生好歹也教过你一年,你见了先生都不知道叫的?”
“先生,许久不见。这一年多来我一直记挂着您对我的教育之恩,从未放弃过学习。虽然先生只是应母亲要求教我些持家算账的本领,但您对我的影响远不止于此。我拜读了先生推荐的书籍后,方知自己从前有多愚昧。新年伊始,学生在此恭祝先生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席间诸位皆是一愣,就连汪缘觉也没想到常安会在她父母面前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作揖道:“常小姐,您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将来定能成就一方属于您的天地。我不过是有幸点拨一二,实在当不起常小姐的赞誉。愿常小姐新的一年也能事事顺遂,称心如意。”
常家另外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闷葫芦常安和汪缘觉有来有往的客套,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常副使在军中习惯了直来直往,对女儿也没有分毫收敛:“我说你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怎么今天这么能说了?”
常太太白了一眼常副使,复又和颜悦色地对众人说道:“我们家小安长大啦,现在都变得能说会道的了,我这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咯。女孩子就得这样嘛,伶牙俐齿的才讨人喜欢。你说是不是啊,沈二爷?”她的话头突然又偏向沈沧,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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