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菽
黎东先生也觉得周王可笑,轻捋胡须,戏谑道:“他还是挺诚恳的,还说您认识仙人,这一次,可以让仙人搬运九鼎。”
澹台莲州摇头:“远交近攻,庆国离我们太远,就算有这个名义也不好出兵。”
黎东先生赞同:“正是这个道理。”
澹台莲州已经读完了信,把牛皮往边上的火盆里一扔,牛皮耐烧,炭火好不容易才在上面烧出了一个洞,缓慢地扩张开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澹台莲州说:“这个周王,可真是荒唐。天下都乱成这样了,他还幸灾乐祸,只顾着自己取乐,弄得周国民不聊生……都多少周国人逃到我们这里来了?”
黎东先生不用回忆,立即答了出来:“算上最新统计的这一批,约莫十万了,这还没有算死在路上的。”
澹台莲州沉默下来,他并不为此而感到多骄傲,却说:“先生,世道乱成这样,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罪过呢?”
黎东先生道:“有没有您都会乱的,有您在,起码他们还有一个可以逃去的地方,起码说不定会有等来长夜消尽、迎来黎明的那一天。”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心戚戚然。
黎东先生看出他有未尽之意,坐近了半步,道:“太子殿下……”他停顿了下,改口:“莲州公子。”
这个微末时的称呼,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再叫起过了。
此时说起来,澹台莲州竟然觉得恍如隔世般,既陌生,又熟悉。
黎东先生:“莲州公子,当年我遇见您的时候,您才十八岁,还是‘莲州公子’,转眼已经过去十年。我也从半头白发到头发全部都白了。我在那个村子第一次见到您,就死乞白赖地要跟着您。老夫平生从不赌博,唯一一次赌博,便是那一次,堪称豪赌。我想,我是赌对了的,您是一位明君,我愿粉身碎骨地追随您。
“我的一片赤胆忠心只恨不得能够剖出来给您看,只希望您能够信任我,让我分担您的忧愁。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难道是因为您觉得我已经一把老骨头,没几年好活了,所以没以前那么信任我了吗?”
似父亲,似老师。
澹台莲州不禁动容,在这世上,要数他最信任的人,当然得把黎东先生包括在内,他说:“我当然信得过您,只是……”
黎东先生追问:“只是什么?”
澹台莲州还是不能直说,垂睫沉思片刻,叹气,再叹气,方才轻轻地说:“只是……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做好万全的准备?譬如,假使我在路上突然有什么不测,你们可以辅佐阿辛作太子,继续我未完的事业。”
澹台莲州已经说得很委婉含糊了。
依然让黎东先生感到像是天降一道惊雷劈在他脑中的一团迷雾上,几乎把浑浊厚重的雾气给驱散开了。
黎东先生的脸色比听说自己的亲爹要死了还难看,唰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澹台莲州的手腕,用力得仿佛想要禁锢住他的魂魄不离开一样:“太子!您在说什么浑话!您吉人自有天相!您怎么会遭遇什么不测?您的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两个仙人随身保护您,这世间有谁能够伤到您?只要您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被病邪侵体,谁能害您?”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畏惧地问:“难道是仙人的麻烦殃及您了?”
对于鬼神,自从跟在了太子身边,黎东先生没有以前那么深重的害怕了,可依然是敬而远之的。
他凝重却也认真地说:“有什么办法吗?只要能用得上我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有这么多人,齐心一致,总能有办法的,是不是?”
澹台莲州几度想要开口,都没能成功说上话,好不容易等黎东先生说完了,他才接下去:“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说出来您肯定不信……”
黎东先生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会信。”
澹台莲州平静地道:“我大概会在三十岁的第二天死去。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我会以什么形式死去。
“您先别着急,先听我说。
“与其到时候慌里慌张,不如将一切都提前打点好,到时候也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黎东先生本来就苍老的脸庞变得一片灰败,他非常相信澹台莲州的话,哪怕来一个神通广大的仙人,也无法超过这份坚定的信任。
他的眼珠子渐渐变得无神,似是想到了什么:“这就是您一直不肯登基的原因吗?因为您觉得死掉一个太子比不上死掉一个国君造成的动荡大。”
说出来以后,澹台莲州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他点头:“是的。”
又说:“所以,我也不想娶妻纳妾,这不是让人守活寡吗?而且,我要是有了子嗣,阿辛的太子之位就没那么稳固了。我母后一定会拥立我的孩子。
“不过,我说是因为我没有意中人所以不想成亲也不是假话。”
澹台莲州本人没怎样,但黎东先生却像是眼泪开闸一样,哗啦啦地狂流泪。
澹台莲州从没有见过黎东先生哭成这样。
对他来说,黎东先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啊!
黎东先生伤心昏了头,揪住他的衣服问:“您认识那么多仙人,就没有什么仙法吗?比如,能不能把别人的命数给您?”
澹台莲州都笑了,他握住黎东先生的手,像是想要止住这双手的颤抖,明明他更年轻,作为一个青年面对长者,竟然有种他在谆谆劝慰的感觉,他温柔地说:“人固有一死,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已经不枉此生了。先生,我还要仰仗您到时候稳住社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有我的,我接受天命,顺应自然,没必要那么贪得无厌。
“您看,我都不怕。是不是?”
三十岁可能会死这件事,澹台莲州从没有说出来,哪怕是跟小白。
此时屋里看上去只有澹台莲州跟黎东先生两个人。
实际上还有胥菀风跟小白在,隐身坐在角落休息的胥菀风闻言大惊,她不明白澹台莲州为什么会信誓旦旦地直言自己的死期!
仙君知道吗?是仙君给他算的命数吗?
不应该啊,澹台莲州一身气运,而且这两年越发凝结,隐隐还带了紫色。
她是修道者,她看得一清二楚。
而小白也直接跳上了桌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你不会死。”
它很少很少开口,用兽口说出来的人言嘶哑迟缓,而且面目狰狞,不免有点恐怖。
第139章
白狼突然跳上桌子,差点把桌上的油灯给打翻,澹台莲州连忙伸手扶住,但是还是有部分灯油泼在了狼尾巴上。
澹台莲州怔了下,说:“你看看你,咋咋呼呼地跳上来,沾到灯油,也不怕到时候引火烧身。幸好这是在白天,没有点火,不然你现在已经是一只烤狼了。哈哈哈。”
方才黎东先生下意识地往后跌坐,悲伤之情一时之间也被白狼突然口出人言给惊散了,他指着白狼说:“你、你……你已经修炼到会说人话了吗?”
澹台莲州代它回答了:“它一直会说啊,只是不爱说,我觉得它是嫌弃自己的声音不好听。十年来,私下跟我也很少说话,这是第二次吧?”
澹台莲州越是在笑,白狼就越是气恼。
白狼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说你会死在三十岁?不许笑,澹台莲州,回答我。”
它的声音极是难听,每一个字传进人的耳朵里,都像是用小刀在耳鼓上用力剜刮一下,几乎要流出血来。
对于妖魔来说,它们的声音本来就是一种武器,可以让听者心神震荡,产生痛苦,甚至直接死掉。
黎东先生已经面露痛苦。
就算是澹台莲州,也渐渐变了脸色,无法再继续嬉皮笑脸,他说:“直觉。”
一瞬间,白狼身上凶戾之气像点燃的火药一样爆开,它身上的狼毛像是钢刺一样纷纷竖起,尖牙利爪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因为长得太快,浑身都像是在微微痉挛发抖,稍一用力,就把身下的木桌案给抓碎了,红色眼珠子本来就像是血染成的,此时黑色蔓延上来,几乎要把整个眼球都变成黑色。
而它的身上也弥漫出修真者可以看到的黑紫色妖气。
胥菀风垂眸一看,见此情状脸色骤然剧变。
哪还会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她瞬间拔剑出鞘,并同时传唤师弟卞谷一起过来。他们每天日以继夜地保护澹台莲州,若是还让澹台莲州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丧命就实在可笑了。
白狼一跃而起,破帐而出,竟然像是知道她会怎么出招一样,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在剑势已止的刹那间咬住了剑身。
胥菀风将灵力输至手腕,猛一抬手作势抽剑,叱道:“孽畜!”
这一招若是成了,那么白狼的半个头都要被削下来。它紧咬牙关,不说话,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滚雷般隆隆的闷响,一双眼睛已经变得全黑。
双方打得全神贯注,不管周身腾起的狂风把四周的营帐都给吹垮了。
澹台莲州没空劝架,因为他还得先护住无辜可怜的黎东先生,还有差点被砸到的看门小兵。
把人救下来以后,澹台莲州才有空去看这两个家伙。
再见到疾飞而来的卞谷,澹台莲州明白,这下不止两个了。
澹台莲州就是现在用言灵咒让白狼停下都晚了,他只怕自己的命令一下,白狼不再反抗,会不小心被当场斩杀于昆仑剑下。
而军营中的众人当然也发现了这里的异动,听见是太子营帐有动静,纷纷围拢过去,抬头看到一仙一妖打得风云突变,不禁心生畏惧。
这时,太子开口了,为小白求情道:“胥仙子,请手下留情,它并不是想伤害我,只是一时过于激动而已,请收剑,请收剑,我这就让它冷静下来。”
昆仑弟子本来就与妖魔势不两立,她早就看这只白狼不顺眼了,不过是因为仙君的叮嘱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杀心已起,可不是澹台莲州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打消的。
胥菀风道:“这孽畜的妖力渐涨,已有魔将的实力,纵容它待在太子你的身边,谁能知道有朝一日它的妖性压过了心智以后会不会害你?不如现在杀了!”
说到最后,她一边咬了重音,一边给师弟递了个眼色,无需言语,两人已经聚拢成仙君所创的双人战阵,灵力叠加之下,威力暴涨。
她已经用出了八九分的灵力,却只是微微地让剑身在白狼的齿间动了动。但她也没有着急,只是把白狼固定在此处作个活靶子也可以。
然而。
就在这时,白狼咬碎了她的剑,扭身跳开。
这些凡人看不清的动作,在胥菀风的眼中却很清晰,甚至比平时要更加缓慢。
看见归看见,要来得及作出反应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当白狼离开,那要面对师弟剑光的就是她自己了,胥菀风连忙用自己的剑去挡,虽然稍慢了一步,勉强也赶得上。
但是她忘了,她的剑刚刚被咬碎了。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未抵消的剑气朝自己冲过来。
忽然,原本躲开剑招的白狼又回到了她的身前,硬生生地用身体为她拦下这招,霎时间皮开肉绽。
澹台莲州心急如焚,劝道:“胥仙子,卞真人,你们也看到了,它并无恶意。”
看他们暂时不再出剑,澹台莲州连忙说:“小白,回来。”
白狼飞到他身边。
澹台莲州再说:“变回去。”
白狼身上的毛重新变得柔软顺滑,眼睛里的黑雾褪去,尖牙利爪也收了起来,它伏在地上,舔舐自己背上正在不停流血的新伤口。
又变成了一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白狼。
澹台莲州蹲下来,想要抱抱它,但是小白却别过头,还咧了下嘴角,气鼓鼓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澹台莲州只得作罢,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胥菀风与卞谷落地,两个人有意无意地仍然是站作战阵的位置,她的手上提着被咬断的剑。
澹台莲州看到这个“犯罪证据”,更加尴尬了,他心想:这个场景真是似曾相识了。谁让小白是他养的狼呢?闯了祸,自然要他来承担后果。
澹台莲州略表惭愧地欠了欠身,道:“胥仙子,抱歉,弄坏了你的剑。我用妖牙炼成的剑赔你怎样?上次你也说过是一柄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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