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青词
沈夷光将身边所有人撤下,这才重新换了语气,柔声问:“岑儿可是生气了?”
“……没有。”岑儿摇头。
沈夷光叹气。他拉住岑儿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低声道:“方才有外人在,若我还像桃叶村时那样,说不准就会被人传作狂妄犯上,意图谋逆。”
“管他们怎么说呢!”岑儿嘀嘀咕咕。
沈夷光轻笑,抬首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宫里人多口杂,朝堂更是是非之地。咱们既然回来,往后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
岑儿自小在宫里长大,哪里不懂这些。过去他在桃叶村可以肆无忌惮自由自在,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即将要做皇帝,从今往后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再不可能随性而活。
想到此处,岑儿眼中失落。
沈夷光见状,又道:“以后若有外人在,你我便以君臣相称。”
“但是私下里,你仍旧唤我舅舅,我也还叫你岑儿——好不好?”
岑儿脸上总算有了笑脸,紧接着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小溪哥哥?”
“我好想他!”
被带回皇宫后,岑儿就没有了自由,身边每天至少跟着几十个宫女太监,不仅见不到舅舅,也见不到小溪哥哥,心里闷得很。
“就快了。”沈夷光向他保证:“我将他安置得很妥当。”
他没有把乔溪放在宫里,就是防止落人口舌。况且现在宫里情况复杂,他不确定那些宫女太监中还有没有赵昱的人,害怕伤到乔溪,干脆把他放到外面安心。
想到乔溪,沈夷光心里就涌出无限柔软。他期盼着这阵子赶紧忙完回家,再接上止玉和少简,他们一家子从此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再不分开。
舅甥俩对坐片刻,岑儿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道:“三哥会怎么样?”
“……非死不可吗?”
提起赵昱,沈夷光脸上笑意浅了许多:“他犯下弑君谋逆的大罪,万死不足惜。”
这一年死在赵昱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他们中有忠心耿耿一心为民的老臣,也有满腔抱负的年轻英才,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平民百姓。
岑儿安静听他数着赵昱一桩桩一件件的罪孽,头垂得更低。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但他也只不过是个才十岁的孩童,内心深处对死亡有着天然的恐惧,何况赵昱是与他血脉关联的亲兄长。
“三哥不喜欢我。”岑儿缓缓地说,“可是很久以前,他对我也是很好的。”
在他们还没有决裂的过去,赵昱抱过他,耐心牵着他学会走路,手把手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还笑盈盈的笑话他是短舌头的小哑巴。
如果不是生在皇家,他们也曾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兄弟。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岑儿早就记忆模糊,他依旧能回忆起当初和三哥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沈夷光闻言叹气:“你记着他的好,赵昱却未必那么想。”
当初他们几次三番遇到杀手,那些人一路围追堵截将他们置于死地,几乎招招毙命。赵昱铁了心要岑儿死,他又何曾念过一丝旧情?
岑儿低头不语。
纵然三哥对他如此绝情,他却并不恨他。
正如赵夫子所说,岑儿骨子里有着不适合在皇家生存的仁慈善良。然而命运偏偏开了个玩笑,将他推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和赵昱一样,他同样别无选择。
赐死赵昱的诏书是岑儿亲自草拟。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只能由他来做。
第二日,沈夷光独自带着那份诏书,来到幽禁赵昱的芳羽殿。
据说这里曾是冷宫关押历代废妃的地方。因先帝后宫嫔妃人数不多,也没有出过犯错被废的先例,所以芳羽殿被荒废弃置了很多年。
一踏足此地,饶是沙场见惯生死的沈夷光也不由觉得处处阴寒,仿佛里面有什么可怖的东西藏匿着。
他手中端着托盘,脚下踩过半人高的杂草,抬袖拂去四处挡路的蛛网,一路“披荆斩棘”,才顺利抵达最深处的内殿。
外面艳阳高照,屋里却一片昏暗阴冷,只余墙角一个小窗透进来一丝光亮,好像被人为割裂成两个世界。
沈夷光默默地想,难怪那些宫女太监听闻“冷宫”二字便闻风丧胆。即便再如何健壮的人,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恐怕也活不过几年。
赵昱一袭白衣,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内唯一一张破木桌旁,正仰头若有所思的盯着那扇小窗。
他头上的玉冠不知丢在何处,再加上被关进来后无人帮忙打理、已经好些天没有洗漱更衣,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再没有过去的美好的模样。
不过就算落魄,赵昱依旧后背挺得笔直,优哉游哉盘腿席地而坐,气定神闲,就好像还身处在他的正清殿。
沈夷光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屋外唯一的光亮,赵昱抬头与他对望,片刻后轻声一笑,自然而然的招呼:
“平昭来了?快些坐下。”
他面上不慌不忙,仍然维持着优雅的姿态,无奈轻叹:
“可惜……我这里再没有好茶能招待你了。”
赵昱神情从容淡然,言辞间的亲昵雀跃与多年前别无二致,一时竟叫沈夷光错觉时光倒流。
好像今日他不是来为叛贼送行,而是在一个初冬静谧的午后,赴一场旧友的茶约。
第89章
沈夷光默默坐下,将手中托盘放好,沉声说:“我不是来同你叙旧的。”
赵昱不疾不徐看了他一眼,垂首轻笑:“看来……你的确是一点都不想看到我。”
“真无情啊……”
他半真半假的抱怨,然而沈夷光并不接他的话,正色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赵昱挑眉:“是赵岑让你来杀我?”
沈夷光没有回答。
见状,赵昱轻蔑冷笑:“怎么,那小子连亲自来见我的勇气都没有?”
“果真是个胆小无能的废物。”
看他死到临头还是那么嚣张,沈夷光拧眉斥道:“若你再敢对太子殿下不敬……”
“不敬又如何?”赵昱眼神泛着冷意,“一刀捅死我吗?”
沈夷光下意识握紧腰间长剑,但终究没有真的拔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情绪,缓缓地说:“你不必故意拿话激怒我。”
“我奉殿下之命,特意前来送你一程。”他说着点了点托盘里的几样东西,语气算得上客气:“殿下赐你白绫、鸩酒和匕首——你从中选其一自尽。”
赵昱低头,目光在那三样东西上一一划过,不屑地一甩衣袖,将整个托盘掀翻,里面的东西滚落出去,装有鸩酒的酒壶也应声破碎。
他神情阴郁,满眼愤恨:“我偏不就死!”
“赵岑以为他从今往后就可以安心坐在那个位子上,高枕无忧了!?”
沈夷光看着满地狼藉,并不因为赵昱的所为而生气,好言相劝:“你别无选择。”
“若你识相点自然最好。”
“否则,你总不会想让我明日叫几个人强行掰开你的嘴,把毒酒灌进去。”
沈夷光深知赵昱那过分要强的性子,如果他配合点,至少还能落个体面。一旦抗旨不从,恐怕连最后的尊严也保不住。
赵昱也是想到了这点,脸上神情略微变化。
“我真不明白……”他咬牙切齿,盯着沈夷光的眼神仿若要吃人:“你多年好友,难道就为了一个赵岑,就背弃我!?”
沈夷光见他到现在还不肯悔改,不禁也有几分怒意:“背弃?你是不是忘了——岑儿是我姐姐的孩子!”
“就算不为了他,难道你对我妹妹所做的事,都忘记了!?”
赵昱上对不住天地,下对不住平民百姓,连多年好友和未婚妻他都能下狠手,可见心肠狠毒自私自利,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他不能舍弃的。
沈夷光只恨自己过去被他那看似无害的外表蒙蔽,没有及早发现他的真面目。
“那是你愚蠢!”赵昱笑得讽刺,幸灾乐祸:“从前我时常与你同床而眠,你甚至都没发现我是地坤……蠢货!”
沈夷光面色变了几变,终究无法辩驳,只得忍耐下来:“那也是因为你私自偷偷服药!你待人不诚,却还要反过来诡辩!”
“我是个蠢货,你也不过是个伪君子!”
两个昔日旧友成了这般不死不休的局面,互相巴不得对方赶紧去死,令人唏嘘。
赵昱呼吸渐渐急促,气息不稳的骂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不需要懂。”沈夷光决绝的打断他,冷静的说:“你的那些苦衷,我一个也不想知道。”
他犯下的罪孽太过深重,沈夷光不愿意听。
在他看来,任何苦楚都不是赵昱滥杀无辜的借口。
“你若还顾及你我之间最后的这点情谊……”他说着捡起地上掉落的匕首扔到赵昱面前,叹了口气:“至少我还能为你保全最后的颜面。”
“你已被贬为庶人,死后入不了皇陵。但岑儿心善。,他请求我为你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好地方埋葬,不叫你在外做孤魂野鬼。”
赵昱双眼通红,却不是因为难过。
他发疯大叫一声把桌子也掀了,可怜那桌子本就破破烂烂堪堪支撑,被这么一折腾原地散架,扬起阵阵灰尘。
沈夷光就这么默默看着他失控,稳坐如山。
“我绝不会死!”赵昱表情狰狞,歇斯底里:“赵岑就算赢了又怎么样?”
“你让他亲自来见我!”
沈夷光知道和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单手撑着起身,居高临下俯视赵昱,轻声道:“既然你不肯配合,那就莫怪我无情。”
他说着往门外走去。
还没走几步,身后赵昱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暴吼,紧接着背后袭来一道阴风,沈夷光身手矫健,只轻轻移步顺利避开,匕首只堪堪划破他的衣摆。
“疯子。”沈夷光看也不看,没有回头再瞧赵昱趴在地上的狼狈模样,抬脚就走。
眼见他就要离去,赵昱艰难从地上爬起,穷极末路之下气急败坏:“不准走!”
“乔溪……”
直到提到这个名字,沈夷光总算给出了一点反应。
他转过身,背对阳光看向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赵昱,冷冷的说:“你不配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