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仰玩玄度
檀韫笑了笑,慢悠悠地将一小碗冰水酪吃完了,好吃。
每年把冰水酪一吃,就说明五月敲门了,天开始潮热起来。
初四,尚柳来不当值,专门去了趟莲台。
二楼,书房门泄了条缝儿,挂着“仙女执剑降毒”吊屏,两边摆了菖蒲和艾草,尚柳来跨进来,一身五毒艾虎补子蟒衣。他把驱虫避瘟的香囊挂在檀韫的腰带上,又放了个匣子在小几上,里头是给翠尾和是观的。
檀韫把腰上的香囊挑起来看一眼,上头还绣了平安符纹,不禁夸赞道:“你这手是越来越灵巧啦,绣得真漂亮。”
“你练字静心,我做针黹也静心。”尚柳来说,“今儿难得休息一日,闷在屋里做什么,出门玩儿去吧。”
檀韫靠在醉翁椅上,懒懒的,“你都说难得休息一日了,我不趁机多趟会儿,累什么脚啊?”
尚柳来笑了笑,说:“那我不管你了,我还得去趟世子府呢。”
明儿是世子爷的生辰,但世子爷自来不重礼,生辰莫说宴请权贵,就是自家人也请不动这寿星老爷。陛下知道世子的习惯脾性,没有强行上门招惹不待见,只提前钦点了一份礼单,让尚柳来带着人送到世子府去。
尚柳来留下话,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翠尾。翠尾端着托盘招呼他,“哥,喝杯菖蒲酒再走吧。”
尚柳来接过酒壶倒了一杯,仰头灌了,说:“走了。”
翠尾端着托盘进入书房,放到小几上,先给檀韫倒了一杯,然后打开盒子一瞧,两个锦囊,他拿了一只挂上,正想说话,外头就蹦起来一串脚步声。
“小爷!”是观跟个喜鹊似的跑到门口,叽喳道,“前头收到口信儿,六祖宗回来了!”
檀韫“噌”地站起来,喜道:“竟提前回来了么,走到哪里了?”
“报信的人说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到东城门了。”是观也纳闷,“六祖宗这回回来得快呢,本以为要下个月去了!”
“好,快烧水,我要沐浴。”檀韫吩咐下去,“把先前做的那身红袍子熏了拿来,再把我请了无大师做的那串绿松石念珠取出来备着,我待会儿带着去接六哥。”
是观出去对着楼下一吆喝,廊下的人立马忙活起来。
翠尾寻思小爷这次是出离的高兴了,不禁打趣儿:“您别急,我先让人去前头传个信儿,哪怕您去晚了,六祖宗也等着您。”
“不一样的,这次不一样。”檀韫见翠尾不解,忍耐般的笑了笑,“我只是许久……没有见到六哥,想他了。”
檀韫一番收拾齐全,打马出宫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朱墙碧瓦撑着一片夕霞,一路向东城门的方向蔓开,渐渐地变作浓郁的碧城色。
“吁!”
檀韫跨马出城,勒住缰绳,在东城门前停悠了两圈,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夜色下,一队锦衣卫护着中间的豪华马车奔来,在檀韫跟前停下,车门也打开了,露出里头的主人,彩绣大红蟒袍,漂亮的长发用金冠儿束着,露出一对云霞珠一样的眼睛。
见檀韫还呆呆地坐在马背上,车里的人长眉一挑,取笑道:“怎么,仨月就认不出模样了?”
檀韫慌忙回神,翻身下马快步靠过去,踩着锦衣卫搬来的脚蹬上车,被一把拽进了车里。
戴泱揽住檀韫,大手一挥,车门就从外头关上,一队人马继续进程。
“今儿倒穿得喜庆,”戴泱摸着檀韫腿摆上的团凤织金竹兰,“我就说嘛,你穿重色也好看,天天穿得清清淡淡,要出家啊?”
檀韫跟他顶嘴,说:“我就喜欢清淡些。”
“嘿,”戴泱掐他脸,嗤道,“那你今儿穿这一身做什么啊?”
檀韫任他掐着,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轻声说:“你喜欢,我就穿给你看嘛。”
奇了怪了,孩子越大还越黏糊了,戴泱松开手,下一息又觉得不对劲,握住檀韫的小脸儿往上一抬,盯着那双水粼粼的眼珠儿,蹙眉道:“谁给你气受了!是不是姓何的?”
戴泱在外头收到了消息,说孟胖子遭人捅了,就放弃了多玩儿几日的念头,紧着脚程往回赶,就是担心何百载因着此事怀疑檀韫,再借机找檀韫的茬儿。
他凶起来可不得了,堪比喷火的凤凰,一扑棱翅膀得烧毁大片,檀韫忙握住他的腕子,说:“没有,就是想哥了。”
戴泱狐疑地说:“以前没见你这样啊,真没事儿?”
“我前些时候做噩梦了,”檀韫巴巴地瞧着他,“梦见你死了,在南疆万箭……穿心啊。”
破孩子真会做梦!戴泱纳闷,不爽地捏着他的脸出气,说:“且放心吧,老子放着沿海不去,去南疆办什么贡啊,这是苦差事,轮不着你哥我。”
“不是办贡,是去平叛的,让你身边的‘亲信’和宫里头的人里应外合给坑害了。”檀韫眼眶又热又酸,“哥,他们把你的尸体抬回来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我……”他攥着心口的布料,竟哽咽起来。
这可把戴泱吓坏了,心说许是噩梦太真实,竟把他家猫墩儿慑住了。这下不敢开玩笑了,他变了副冷厉的面孔,往屁股旁的空地儿一拍,“咱家身边还敢出这样的‘人物’,说,是谁,待会儿回去,咱家就把他捆了点天灯!”
“是个叫柳带烟的,你约莫是看上人家了,又往床上带又往身边提,结果呢,叫人坑了命。”檀韫愤愤地把人盯着,“能不能别去睡外头的人了啊,你身边不是有个体己的锦衣卫嘛,长得不比那个贱人差!”
娘诶,含蓄的人都骂脏词儿了,多恨呐!戴泱没敢说这名儿听都没听过,梦就是假的,只敢小声嘀咕说:“那大老粗,除了一根大东西还有什么好,忒没情趣。”
檀韫觉得他不省心,不争气,急道:“你要什么情趣,写诗作画还是给你唱曲儿弹琵琶,我都会,你来找我,别去找那些人。”
这是一回事儿吗,戴泱被逗笑了,“情趣这东西是能从床下过渡到床上的,我能把你往床上拐吗,老祖宗知道了要从地底下蹦出来把我脑袋旋飞咯!”他瞥一眼檀韫水红的眼睛,哎呀道,“好嘛,答应你,以后不乱找谁,成不成?”
这还差不多,檀韫不闹了,就静静地抱着戴泱,把那串绿松石念珠套进他腕上,以作辟邪。
半道上,守在窗外的锦衣卫附过来敲窗,窗门推开,露出依偎亲密的一对人儿。
锦衣卫不敢多瞧,垂眼说:“宫里示下,陛下体恤您辛苦,让您今夜先回府好睡,明儿是端午,白日里陛下和娘娘们要去看斗龙舟,您晚些时候再入宫复旨也成,檀监事可随您一道回宫。”
“知道了,那就……”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戴泱敏锐地瞥眼看过去,可惜车马前进,只来得及看见后边那座燕飞楼门前的梨花树,“……直接回府吧。”
第22章 神恍惚
傅一声把剥好的蜜橘放在傅濯枝面前,眼神隐晦地在那张脸上扫了两眼,什么都没看出来,于是又犹豫了几下,还是说:“主子,明儿是端午,了无大师要带着小沙弥们去采草药、放纸鸢,咱们也去吧,刚好山上凉快。”
“明儿还是你主子的生辰。”傅濯枝把目光从窗外的梨花树上挪开,偏头看向傅一声,语气玩味,“在你心里,初五这天只是端午么?”
完他娘的蛋,傅一声吞咽唾沫,小声说:“主子……”
傅濯枝吃了瓣蜜橘,见傅一声没吭声,索性笑了笑,“我最近很安生,不是吗?阿滚的《心经》被我挂在书桌的插屏上,我日日夜夜认真抄写,没空去花楼,也没和珉王那个傻子较劲,我简直听话安静得不行,你们怎么都不肯夸我一句?不仅如此,你,老卫,你们这一老一小反而一个比一个胆战心惊,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傅一声单膝跪下去,还是沉默不言。
傅濯枝见状叹了口气,“平日叨叨个没完,这会儿倒学着傅二音当哑巴了?”他简直是全天下最体贴的主子,主动宽慰道,“放心,明儿我要见阿滚,高兴得不得了呢。”
“主子当真决定了么?”傅一声犹豫道,“若真坦诚相对了,以后该怎么办啊?”
“难道真的要我随意编个名字来哄骗他?”傅濯枝不高兴地蹙眉,“这个不存在的人凭什么占我的便宜?”
傅一声说:“我不认为檀监事会给您好脸色。”
言下之意,那不是便宜。
“要紧的不是好脸色坏脸色,是给我的,别人不能抢。”傅濯枝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出神片晌,“戴泱怎么还没经过呢?”
傅一声凑到窗前看了眼楼下的街道,说:“说不准人家今儿不走这条路呢,我再去探探?”
“戴泱每回从城外回秉笔府都走这条路……”由远及近一阵马蹄声,傅濯枝示意傅一声往窗边躲躲,别被锦衣卫察觉到了。很快,豪华马车被锦衣卫簇拥着驶入眼帘,一个锦衣卫骑马靠近窗边,车窗推开,露出里头的一双人来,檀韫今儿穿着艳丽的红衣,柔软地赖在戴泱怀中,戴泱把玩着他腕上的菩提念珠,两串念珠亲呢地碰在一起。
戴泱敏锐地瞧了过来,但马车已经错了过去。
傅一声不敢喘气,也不敢去看傅濯枝的脸色。
傅濯枝把蜜橘一瓣一瓣地吃了,呐道:“原来如此,是好事儿。”
“……主子?”傅一声疑心他主子醋疯了。
“戴泱和阿滚亲近,难道不是好事吗?”傅濯枝说,“总比他和何百载一派来得好。”
“那当然是好事啊!”傅一声顺势宽慰道,“人家兄弟情深,在司礼监也能互相照应!”
“兄弟?”傅濯枝琢磨着这个词儿,“你说他私心里将陛下当哥哥吗?”
话题变得有些快,傅一声想了想,说:“当吧?”
“只当哥哥的话,要好些吧,否则日日待在陛下身旁,见那三宫六院,难免伤心。”傅濯枝的眼神还放在窗外的街道上,又仿佛没有落到实处,呆呆的凝滞着,“一声,你说陛下会让谁家女儿做皇后?”
傅一声跟不上主子的思绪,纳闷道:“这谁知道呢?”
“你觉得我合适吗?”傅濯枝问。
傅一声沉默了好久,“不太合适。”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严肃地说,“您不是姑娘。”
“我稍稍打扮一下,也可以做个姑娘吧,或许可以让人放出消息,说世子其实还有个妹妹,只是因为高僧预言,前十八年一直静养在佛寺,如今命劫得过,势运转圜,是凤凰命格,我……”
“主子。”傅一声打断傅濯枝的呢喃,柔声说,“不论以后谁做皇后,都奈何不了檀监事的,他握着缉事厂呢,宫里没人能欺负他。”
傅濯枝恍若梦醒,笑道:“是啊,我忘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了。”
“主子,檀监事和戴公公已经离开了,咱们也回府吧。”傅一声劝道,“您既然要见檀监事,今晚就要早些休息,否则明日精神不济,就不那么好看了。”
傅濯枝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去了。
*
马车行至末段路,戴泱勾了下檀韫网巾上的黑绳,“晚上跟哥睡。”
檀韫乖乖地应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哥,我想你了。”
虽然纳闷,但这话是真窝心,戴泱甜得嘴都要笑僵了,拍着檀韫的背说:“哥这不回来了吗?有空就多陪你,我就说宫里头闷吧,看吧咱孩子念成什么样了?”
“除了没有路边摊吃,宫里其实也还好。”檀韫说。
“伴君如伴虎,你天天凑在御前,那不得天天悬着心啊?”戴泱说,“外头的日子才叫一个活色生香。”
檀韫心说你在雍京的时候也没少享乐。
戴泱从不知收敛,到哪儿都讲究排场,必得对得起“煊赫”二字。他又生得那样好看,簪星曳月端的起富贵骄人的姿态,那满身璀璨却也压不住他那一张脸,从前陛下私下里还打趣他,说他不穿公服时乍一眼像哪宫的娘娘,还是“金娘娘”,他上去就绕着陛下唱了一段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艳词,娇滴滴地求陛下给他一个位分,瘆得陛下起身拽着檀韫就跑,逃到一半又想起这是自己的地盘,立马转头叫人将那朵发颤的娇花轰出去。
金娘娘自得住金窝窝,坐落在城西的“敕造秉笔府”那叫一个富贵逼人,檀韫每次去的时候都觉得眼睛花,心说同样张扬,人傅世子府上就是一派水木明瑟的清雅。
戴泱哪里知道阿弟正腹诽自个儿,牵着人穿廊过门,进了东边儿的主院。
院子里的人知道老爷今儿要回来,早就算着时辰将老爷和檀监事爱吃的食物做好了,明儿又是端午,粽子也少不了。等两人从后院浴池出来,就陆陆续续地往膳厅上菜,接着就尽数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锦衣卫在院子各处当门神。
“哎哟,这一路真真儿累死个人。”戴泱大马金刀地坐下,端起饭碗就往嘴里刨,檀韫给他倒了杯菖蒲酒,他仰头闷了,啧声说,“我在吴州天天吃虾鱼鹅,感觉人都腥了。”
檀韫剥了个粽子递给他,他尝一口,说:“蜜饯儿的,甜!”
檀韫自己剥了一个,剥出来是玫瑰豆沙馅儿的,糖拿得浅,不会过腻。他吃了一个,说:“这次去办贡,没有遇到什么事儿吧?”
“没有,贡单在承受范围内,哪个老油官儿敢跟我装难犯浑,我砍了他。倒是你,”戴泱把檀韫看了两眼,“孟半醒是怎么回事儿?”
檀韫把李秋英的事儿说了,借机说:“美人刀是很锋利的。”
戴泱真服了,“行了小祖宗,我真答应你了,别再念叨我了。”
檀韫浅浅地笑了一下,没再“念经”了。
用了晚膳,两人回屋一通收拾洗漱,就该睡觉了。戴泱平日里喜欢用浓香,今儿檀韫在,火者便将卧房的熏香换成浅淡的安神香,放下帐子,退了出去。
屋里剩了一盏乌桕烛,帐子里有朦朦胧胧一层暗光,檀韫因为喝了酒,脑子麻麻的。
“怎么,”戴泱摸他脑门,“不舒服?”
“没有,就是晕乎乎的。”檀韫枕着戴泱的胳膊,“哥,你认识傅世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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