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仰玩玄度
拒绝应该也是白费唇舌,檀韫于是只说了声“多谢”,跟着傅一声往府外去了。
中途果真开始下雨,枕莲湖的荷花菱叶打成碧浪,一片好漂亮的绿锦池,清爽的风吹进廊下,檀韫轻轻吸了口气。
走出廊角的时候,前头的一条鹅卵石径是露天的,傅一声说:“监事稍等,送伞的人马上到了。”
檀韫本想说快步跑过去就是了,但又响起身上这件袍子不是自己的,当妥帖些才是。他们等了一小会儿,身后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一道伞檐从檀韫头顶伸过,“走吧。”
“……”檀韫没有回头看,迈步出了廊角。
傅一声没有再跟上了,他们两人一道往前走着,气氛竟然很祥和。
檀韫记得这条路,估摸着要到了,突然说:“这雨势不小。”
“你喜欢下雨天么?”傅濯枝问。
“若要出门办事,我私心还是希望不下雨,否则多有不便,但寻常时候还是很喜欢的。”檀韫伸手探出伞檐,用手背接了几滴雨,又收回来,“春雨连绵,夏雨澎湃,秋雨清冷,冬日雨雪纷飞,铺天笼地,都各有趣味。”
“那很好,”傅濯枝说,“我不喜欢下雨。”
“因为世子出生那夜下大雨么?‘濯枝骤雨,时蕊饮露②’,大雨突来,洗濯枝叶,一切秽土脏泥都将葬于雨中,草木汲取,滋润生长。英国公为世子取的这个名字,不仅意趣,还很吉祥,是一片慈心。”眼见府门就在前方,檀韫转身停在傅濯枝侧前方,作揖道,“我不劝世子‘放下屠刀’,只愿世子把心放在待您好的人身上,莫要空耗时光,亏损心力。对于不希望世子好的人来说,您越恨他,他越得意,可您的恨只能伤己,不能伤他……死人更是。往事不可追,世子往前看,才能天清水明。”
傅濯枝撑着伞,伞下的檀韫半垂着头,眼睛的弧度尤为漂亮,竟叫他窥出几分温柔。他虚扶了檀韫一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檀驰兰希望我好么?”
檀韫抬起眼睛,目光掠过世子被雨打湿的左肩,落在世子涟漪轻泛的眼睛上,说:“檀驰兰盼着世子好。”
雨太大声了。
傅濯枝好似没有听到檀韫的声音,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笑了笑,把伞柄放在他手心,说:“去吧。”
第26章 叹往事
檀韫这几日睡得不好, 总梦见傅世子在哭,美人落泪,梨花带雨的好不凄楚。
悔不该打那两巴掌, 檀韫想, 这下被赖上了。
“小爷,您眼下都有乌青了, 还是叫个御医来看看吧?”翠尾担心地瞧着檀韫。
“只是睡不好,晚些时候煮碗清心剂喝了就是了。”檀韫从躺椅上起来,揉了揉眉心,“世子这几日在做什么?”
端午一过, 挂屏也换成了山竹图的样式, 翠尾掀起来, 和檀韫一道出了书房,往楼下去,路上说:“那日陛下不是罚世子禁足一月么?世子安生地待在府中, 没有什么风声。”
檀韫说:“世子的性子,把他关在府里好比苍鹰囚笼, 去给柳来说一声, 让他去陛下那里给世子求个情, 免了禁足……算了,闹出那样的事情,陛下只是罚禁足,还是偷摸地罚,已经是宽恕许多了。”
岂止如此,陛下对世子的态度算得上格外纵宠了, 虽说其中有安抚英国公府的原因,但陛下对傅世子本身的态度也是好的。
其一, 两人自小来往,有交情;其二,陛下虽说时常骂世子混账孽畜一类的词,但心底里很羡慕世子的性子,他不能也做不了那样的人;其三 ,傅世子这个人虽说不着调,但他的心是“正”的,这么多年也从没做过半点当真不该做的事情。
檀韫想起上一世,傅世子杀了珉王,又自焚而死,那帝位是谁来坐?小皇子么,或者是……
他眼前掠过一张金相玉质的脸,傅渡洲么?
“反正近来天气不好,待在家里也舒服。”翠尾看了眼檀韫,“您这几日总是提起世子。”
檀韫回了神,又疑惑道:“很多次吗?”
“也不是,只是您以前就没怎么提过世子,自年节那会儿却越来越频繁了。”翠尾说。
花圃不是光秃秃的,移栽的银白栀子和粉芍药都开了,分别占据着两块小方圃,檀韫在花圃边的小方凳上坐下,细细地把花枝检查了一番,才说:“只是重新将世子认识了一番,觉得诧异。”
翠尾笑了笑,说:“传言到底只是传言,要想知道一个人真正的模样,还是得自己去听去看。”
檀韫点头,“是这个道理。”
皇帝没让人通报,独自进了园子,老远见檀韫在花圃前修修剪剪,便踱步过去。他在翠尾出声前比了个“嘘”的手势,轻步走到檀韫身后,正想吓他一下,便听檀韫笑了一声,仰头看向他。
皇帝若无其事地把准备作恶的两只手放下,笑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知道,但若是熟悉,脚步声也是可以认人的。”檀韫刚想起身,被皇帝摁了回去,翠尾见状赶紧给皇帝搬了张小方凳,自己退到后头去了。
皇帝落座,把要拖地的袍摆提起来放在腿上,拿起剪子一道修剪,说:“今日沈侯入宫,不经意提起他家女儿和鹤宵相看的事儿,大抵是想告鹤宵一状,说鹤宵言而无信,不把两家的交情放在眼里。”
“世子真的会答应与哪家女儿相看吗?且我听说沈侯已经见过了秦王,若有不满,也该向秦王说才是。”檀韫笑了笑,“沈侯正值壮年,怎么做事也没条理啦?”
“皇叔若真想安抚沈侯,沈侯根本不会跑到我跟前来说这些。”皇帝对秦王的心思了然于胸,叹气道,“不论读书习武,鹤宵小时候都是最勤奋的,晨起练功,深夜读书,从不偷闲,我们几个皇子公主和一堆世家子弟中,他是最厉害的。他那会儿还说要当状元,做首辅,父皇也对他寄予厚望,钦点了元明先生给他做老师。元明先生年轻时连中三元,父皇起初本想让他入阁,他却更愿研读经史,后来去了国子监,也教过不少学生,可鹤宵是他唯一一个弟子,他说鹤宵幼而聪敏。可自从鹤宵八岁那年先秦王妃离世,他性子突变,起初只是变得沉默或跋扈,后来几年就渐渐地不怎么读书了,颓势愈发收不住。”
檀韫安静地听着,说:“您那会儿和世子并非同室读书,我没有见过小时候的世子,不过也知道,世子原该是芝兰玉树。”
“是啊。”皇帝说。
“我见世子与秦王间隙很深,若不加以劝阻,那日的事情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檀韫说。
“这不是旁人能劝阻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皇帝看向檀韫,“心病还需心药医。”
檀韫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哀愁,抿唇道:“心药……是先秦王妃么?”
“这算是天家密辛,还是父皇病逝前告诉我的,嘱托我多多宽恕鹤宵。先秦王妃原本不喜欢皇叔,是皇叔用了些不正当的手段强/迫了她。”皇帝说,“你知道的,皇叔风流得很。”
“这不叫风流,是下/流。”檀韫蹙眉,“若光风流,做不出糟践女儿家清誉这等下作事。”
皇帝屈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你啊,当着我的面骂皇叔?”
“只是如实评价。”檀韫卖乖地抿了抿嘴巴。
“这门婚事也有母后的手笔。”皇帝说,“先秦王妃对父皇有倾慕之意,她当年来雍京估计就是奔着父皇去的,以她的身份不可能做侧妃,父皇也没道理拒绝英国公府的女儿,这就威胁到了母后的地位。母后因此告知皇爷爷,先秦王妃和皇叔‘有情’,那会儿皇爷爷病重,对朝堂的掌控渐弱,而父皇势大,父子之间也免不了互相忌惮,皇爷爷不会放心让父皇再娶英国公府的女儿,再者皇爷爷对皇叔向来宠爱,便赐下了婚事。”
檀韫挑了挑脚边的一朵重瓣栀子,轻声说:“先秦王妃心中怨恨,因此也怨恨世子么?”
“父皇说,先秦王妃是在鹤宵门前悬梁自尽的,也许还有更多,但秦王府的事情,具体我就不知了。”皇帝说。
檀韫长久地沉默,有些茫然地说:“我好像说错话了。”
皇帝:“嗯?”
“那日我去世子府,临走时同世子说了一番话,劝世子要往前看,可哪是这么容易的呢?”檀韫轻声说,“我小时候在家过得也很不好,爹娘对我非打即骂,可他们也没故意选在我门前上吊啊,且那会儿我年纪小,许多事情其实都记不太清楚了,在家里总共也没待几年。后来入了宫,有幸遇见您和老祖宗,也就再没有受过什么苦了。”
“你遇到我之后就没有受过苦么?”皇帝说,“受过吧,你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母后不喜欢我,连着对你也没有好脸色,你又是皇子伴读,多少人盯着你,若不是檀掌印,我护不住你,说不准哪日你也会像雪团子那样,活泼乱跳地出去,冰冷冷地死在外头。”
“这宫里头的人,出头前谁不受些委屈,当作是修炼吧,吃一堑长一智嘛,我要不受那些蹉磨,今儿也握不住缉事厂。”檀韫挪挪凳子,俯身趴在皇帝膝上,闭眼道,“再说啦,您这样好的主子,旁人排着队还求不来呢。”
皇帝低头摸他的头发,笑道:“我发现你这段时间越来越爱撒娇了,又是猫墩儿了?”
“最近总是做梦,”檀韫说,“梦见您离开我,不要我了。”
皇帝顿了顿,轻声说:“那日说让你出宫住,真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不要多想。你想在宫里还是宫外住,我都是许的。”
檀韫蹭了蹭脸,轻轻“嗯”了一声。
是观走近时瞧见两人的模样,下意识地顿住了,可事情不小,他正踌躇着,好在皇帝也发现了他,打趣道:“地砖烫脚?”
“爷爷,是烫脚!”是观快步走过去,弯腰道,“是缉事厂的应百户入宫来了,说收到一桩要紧的事件。”
檀韫把脸从皇帝膝上抬起来,皇帝说:“叫他来。”
是观应声,很快就将应知早带到了花圃边。应知早跪地磕头,说:“陛下,方才卑职收到青州的上报,十七日前,青州泺城知府谭驿在经过泺山时被响马杀害了。”
青州泺城去年地动七日,房屋、庙宇等倒塌大片,伤亡五千余人,朝廷拨款重振,这是门辛苦的重活,因此今年开春的时候皇帝下旨让泺城知府谭驿入京,要他当面敷陈灾后重建的相关事宜,没想到糟了这样的祸事。
皇帝站起身,“一个正四品的朝廷命官,在自家门口遭人杀害,十七日了,青州怎么没有上报?驰……”他话语一顿,“驰兰,在想什么?”
上一世的谭驿是后来死于伤寒,又生一桩变化。檀韫沉吟着说:“陛下,若是寻常情况,青州没道理隐瞒,且他们越早上报才能撇清干系,如此说明此事有蹊跷。”
“朕记得青州知州是尤为,谭驿出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尤为……”皇帝想了想,“是梅阁老的门生。”
檀韫于是笑了笑,说:“陛下,这是个机会。”
“若此事不是单纯的响马作恶,那办事的也得好好挑,”皇帝斟酌着说,“缉事厂人员精简,锦衣卫又不好使。”
“要使的。”檀韫看着皇帝,“锦衣卫中以北镇抚司最要紧,这把刀必须握在您手里,江峡敢搭太后的线,这个位置就不能让他坐太久,可您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拿下他,我们需要一个机会。”
皇帝挑眉,“你的意思是?”
檀韫作揖,说:“此次青州之行,奴婢愿和江大人戮力同心,为陛下分忧。”
皇帝蹙眉道:“我相信你,但是不够放心,京中有朕牵制,可尤为若有问题,你再带着江峡,岂不腹背受敌?”
“陛下宽心,奴婢心中已有考量。”檀韫说。
皇帝说:“那你再选个人暗中与你同行,若真有必要时,他可做接应。”
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但檀韫想了想,却说:“劳请傅世子。”
“鹤宵?”皇帝沉吟不语,鹤宵绝不会帮太后,一同处理此事也会与他同心,可是鹤宵这个人就是个变数,“他若耍混账怎么办,你能降得住他?”
檀韫笑了笑,说:“这是陛下的差事,想必世子知道轻重,会以公务第一,您不放心,多嘱咐世子一句就好啦。”
皇帝看了檀韫两眼,才说:“你怎么会想到鹤宵?”
“世子才二十一呢,本就该有大好前途,可他这样日日厮混,先莫说身子,心力也遭不住消磨,若哪日真把自己折磨疯了,到底可惜啊。”檀韫轻声说,“陛下既然盼着世子,不如先推他一把,好歹让他找件事儿做。况且世子要是出京了,您与秦王就都能安静一阵了。”
皇帝笑道:“如此看来,他是非去不可了。”
第27章 喜结伴
“让我去青州办差?”傅濯枝震惊, “锦衣卫都死光了?”
“小少爷,您知道这回去青州办差的人都有谁吗?锦衣卫指挥同知别桢,北镇抚司江峡, 还有, ”卫沣眼神一瞥,落到傅濯枝毫不在意的脸上, 悠悠道,“缉事厂的檀监事。”
廊下沉默一瞬。
躺在美人椅上的世子放下翘起的二郎腿,坐直了,脸色几经变幻, 最后有些迟疑地说:“他也去啊。”
“可不是么?”卫沣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您既然不想去, 我这就去回了缉事厂,请他们另择……”
世子站了起来,卫沣按捺住上扬的嘴角, 明知故问道:“……您怎么了?”
“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傅濯枝召唤道,“傅一声!”
“在!”傅一声从房顶跳了下来, 落到廊外的地上, 耍宝地“哋”出一声戏腔, “主子但请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你去把我的衣服首饰打包好,准备出发。”傅濯枝负手而立,“我猜,他是要借此机会把江峡摁死在青州,来一出借刀杀人。”
“这话怎么说?”傅一声疑道, “锦衣卫和缉事厂一道办皇差不是很正常么?”
傅濯枝在廊下打圈,“青州知州尤为是梅愈的门生, 江峡又是太后的人,若尤为有问题,他便腹背受敌,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道。”
“也许是陛下让两方人马并行,互相监督压制呢,毕竟还带着个别桢呢。”傅一声说。
“别桢?这是个眼障子,若不带他,陛下的心思不就太明显了么?何况我想了想,此事原本不必劳烦檀驰兰,他虽然正经握着缉事厂,但也是御前的人,若非必要,不该让他出京,若不是陛下想借机历练他,那就是他们有别的目的。”傅濯枝转了一圈,“还有一点,你知道陛下为何选我暗中同行么?”
傅一声拍马屁,“自然是您靠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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