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屑
同样的问题也曾有别人问过,那时谢晏告诉对方说有,还说天国多么多么美好,但现在,他却坚定地摇头,近乎残忍地开口道:“没有天神。”
“什么都没有,你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灵魂、没有来生,额吉永远不会见到你……”
谢晏想起那些无辜惨死的族人,想起无数战死沙场的勇士,哑声说下去:“没有人会记得你,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男人充血的双眼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怔怔地注视着谢晏,勉力抬手,攥住挂在胸前的那枚鸦喙。
碎骨嵌入掌心,喉头翻涌起鲜血的腥甜,让他想到蜜糖和糜子面的香甜味道。
如果……如果……
伊勒德眼中的光亮逐渐暗淡,涣散的眼眸和茫然的神色仿佛迷路的孩童。
他就那样睁着眼睛,慢慢垂下头,紧握成拳的手也滑落下来,仍笔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死了。
一阵风拂过,空中又下起细雪。
雪花越落越大,飘落在那人发上、身上,逐渐积起厚厚的一层,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塑。
一点雪花沾上谢晏的颈侧,他感觉到脖颈发凉,抓紧阿斯尔的手,下意识往对方身上靠过去。
阿斯尔回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忽然开口说出一个名字。
“……阿拉塔。”
在赫勒语里,是黄金的意思。
他的额吉,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正直、真诚、善良,充满了珍贵而热切的爱意。
可是她的愿望没能实现,她分明早有机会扼杀、却还是坚持生下来的孩子,在多年后应验了她的谶言,死在她的另一个孩子箭下。
不,阿斯尔想。
他的哥哥,其实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伊勒德的死,只不过是对那个承载着额吉爱意的孩子的祭奠。
谢晏听懂了这个名字,也能体会到阿斯尔此刻复杂的心绪,他安慰般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手,垂眸默然叹息。
而后他带着阿斯尔走上前去,伸出手,合上了那人的眼睛。
一切因果宿怨,至此尘埃落定。
中秋番外·梦中婚礼
谢晏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
身体仿佛被什么温热的液体包裹着,水流涌进他的耳道和鼻腔,窒息感迫使他张开嘴呼吸,又呛进一大口水。
“咳咳……”
他挣扎着哗啦一声浮出水面,被呛得不住咳嗽,脚踩在光滑的池底,竟就这么直愣愣地站了起来。
谢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抹了把脸,擦去眼睫上的水珠,眯着眼睛奇怪地左右环顾。
隔着朦胧的水雾,隐约能看出这是一处人工造出的室内水池,又或是浴池?整个池子都用洁白的大理石砌成,挑高的穹顶繁复的壁画和下方立柱上的浮雕交相辉映,装饰的墙壁上甚至嵌着黄金与贝母,还有闪闪发亮的各色宝石,堪称金碧辉煌。
这又是什么情况?他又穿越了?
谢晏狐疑地皱起眉,摸着大腿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差点疼得嗷一声叫出来。
不是吧,不要搞他啊,他不见了,阿斯尔可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才适应原先的环境,有了爱人和热爱的事业,这贼老天又给他穿到哪了?
谢晏身上发冷,心里沉甸甸地坠着,几乎有些生疼,他正茫然地呆在原地,突然被人从身后擒住,猛地推倒在浴池边缘。
池边圆钝的棱角并不尖锐,但到底是坚硬的石材,谢晏猝不及防一下子撞上去,被硌到的后腰一阵剧痛,连眼泪都快要涌出来。
“唔!”
又是一个雷雨天。
每逢这样的天气,阿斯尔就会头痛失眠。
这旧疾自少年时起已伴随他多年,从前戎马征战无暇顾及,如今安定下来,各式各样的疗法一一试过,不论是用药还是祈神,全都没有效果。
医官最新的建议是用温泉沐浴法,太阳神宫中原本有一处供祭司与神侍们在祭祀前焚香汤沐的浴场,阿斯尔入主神宫后便将这里改成了温泉浴室,以白玉般的大理石铺地,墙上亦缀满金银珠玉,还有鲜花环绕,热水每日源源不断,由宫人烧好再由水渠引入,耗费无数人力物力,铺张而奢侈。
但阿斯尔是赫勒帝国的君主,富有天下的“天可汗”,这些财富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再奢靡的享受于他都是理所应当。
他赤裸上身,靠坐在浴池一侧闭目养神,忽然听见池中传来怪异的声响。
有人闯入!
阿斯尔本能地警觉起来,飞快拿起放在岸边的黄金匕首,做出防备的姿态。
又是刺客么?
阿斯尔并不意外,毕竟想要他死的人多不胜数,哈日赫勒的余孽、基米特与海西人的遗民,所有被他麾下铁蹄征服践踏的土地,有多少人爱戴他、敬畏他,就有多少人憎恶他、痛恨他。
米狄里斯二世兵败身死前的诅咒已然开始在他身上应验,他将永远不得安寝,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他的帝国终有一日分崩离析——
阿斯尔其实也不在乎自己的结局,不知何时起,杀戮与征服已经成为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仿佛一头永不知足的巨兽,吞噬完所有可以吞噬之物后,他得到了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心中却只剩下巨大的虚无和空茫。
他早已厌倦了这一切。
阿斯尔愿意接受势均力敌的决斗,但他讨厌不自量力的可怜虫,他抽出匕首,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呆站在浴池里的陌生人,一把将对方按住,抵在浴池边缘。
“你是谁?”
阿斯尔扼住那人的脖颈,刀刃横在对方颊侧,就快要划上去的刹那,他望进那双漆黑清亮的眼眸,忽而一怔,突兀地顿住了动作。
两个人温热的身体因钳制的姿势紧紧相贴,谢晏痛得闷哼出声,隔着极近的距离,他看清了袭击自己那人的脸。
男人半湿的金发垂下,落了几缕在额间,眉骨与鼻梁的线条硬朗深刻,略深的肤色更凸显出他眼眸的浅金,薄唇紧抿着,有种不近人情的冷厉。
是阿斯尔!
谢晏对阿斯尔总是怀着无条件的信任,先前空落落的心放回原处,连被对方攻击也只当是他没看清,误把自己当成了敌人。
还庆幸地笑起来:“还好你也在,我们这是怎么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阿斯尔”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审视着谢晏,重复了一遍问:“你是谁?”
谢晏见阿斯尔还不松手,也隐约察觉出事情不对劲,顿了顿,再仔细看对方的面容,确实是阿斯尔的脸没错,但好像要更成熟一些,眉宇间有些阴霾的戾气,令他感到无比陌生。
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仰着脸艰难地开口道:“我是谢晏……是你的可敦,阿斯尔,你不认识我了吗?”
阿斯尔偏了偏头,似觉得好笑般牵起唇角,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
人人都知道阿斯尔汗从未娶妻,他根本没有可敦,而面前这个自称叫做“谢晏”的年轻人,虽然长得颇为漂亮,却显而易见是个男人。
赫勒人的确有同性通婚的习俗,但那是在族中缺少女人,且二人两情相悦的情况下。
阿斯尔从没有想过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准确来说,他根本没有与任何人结合的欲望,无论男女。
他至今为止的大半人生都在战场上度过,曾经是为了复仇,后来是为了统一赫勒,再后来,他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只是习惯性地用厮杀发泄过剩的精力,对堆积成山的金银财宝、华丽的宫殿和绝色美人都视若无物。
人们说他是为战争而生的怪物,没有人类的欲望,可阿斯尔却在此刻发现,自己其实是有欲望的,他凝视着眼前的黑发青年,下腹忽而涌起某种陌生的、澎湃的热意。
谢晏也感觉到了那处热源,僵硬地缩了缩脖子,浑身都浮起了鸡皮疙瘩。
他心中警铃狂响,正想再装神弄鬼,说点什么忽悠对方放开自己,却见那人松开手,主动退开了一点距离。
阿斯尔本可以直接杀了这个来路不明、胡说八道的刺客,还有今夜失职的守卫,也都要受到惩罚。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收回了匕首。
男人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谢晏。
青年正惊疑不定,鹿一样湿润的双眼泛着微红,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格挡般护在胸前,神态充满戒备,却并不害怕他,还敢和他直直对视,目光中是阿斯尔看不懂的复杂情愫。
对方说是自己的可敦,他没有可敦,但不介意有一个。
“我不管你过去是谁、从哪里来、想做什么,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
阿斯尔笑了笑,自顾自做下了决定:“我将在三日后,迎娶你做我的可敦。”
说完,也不等谢晏反应,便起身离开浴池。
侍从鱼贯而入,为阿斯尔熏香更衣,他走之前也不知道吩咐了什么,很快又有一队侍女来到浴室,捧着簇新的衣袍和精油、鲜花瓣,上来就要给谢晏洗澡。
谢晏大惊失色,连忙缩在池子的角落,只露出一个脑袋:“你们不用过来,我自己来!”
还好这里说的也是赫勒话,不然又要重新学一门外语,虽然也能学吧,但交流不畅容易引起很多误会,他已经有过前车之鉴,可不想再来一次。
侍女们放下托盘,恭敬地垂眼,谢晏从水里遮遮掩掩地爬上岸,扯过那件衣裳便往身上套。
这衣服不像是赫勒的袍服形制,倒像是古希腊式的长袍,谢晏穿不太明白,侍女们适时上前,为他系上衣带、扣好繁琐的金饰。
这些饰品的纹样倒还有几分赫勒风格,和垂感极好的丝质长袍混搭起来,更显得异域风情十足。
谢晏被她们领着走出浴室,穿过复杂如迷宫的回廊,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一处宫殿内。
寝殿正中是圆形的大床,床幔的华盖垂下,在灯火辉煌间影影绰绰。
侍女们向他行过礼便准备退下,谢晏却叫住她们:“等等!”
他挤出一个友好和善的笑意,语气真诚地问:“我可以问你们几个问题吗?”
阿斯尔汗并未说过不许与这位未来可敦说话,侍女们依言停下,谢晏便开始向她们套话。
他从她们口中得知这里是赫勒帝国的皇宫,“太阳神宫”,而自己所处的这处宫殿则是“月神殿”,是给可敦居住的地方,此前一直空置着,今天才终于等来了主人。
他在浴池见过的那个男人,也确实是“阿斯尔”,却不是他的阿斯尔。
这个“阿斯尔”有着与他的爱人截然不同的人生,在没有谢晏干预的世界线里,来自大草原的阿斯尔汗经历了无数磨难,曾经失去所有,被盟友背叛、被敌人羞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又重新收拢残部遗民,一点点收复失地,经历多年战乱,从血与火中杀出一条生路。
他杀死自己的异父兄弟,打败生母姊妹的部族,手刃曾经背叛自己盟友,统一草原后继续向外扩张。
如今的赫勒帝国,不仅包括赫勒人的故地可达尔草原,还包含了整片“欧洲”大陆——虽然它在这里不叫这个名字,但在地理位置上大致与谢晏认知中的欧洲对应,此外还有海峡另一面的“非洲”、大洋彼岸的“美洲”,甚至长城以南的中原王朝,也向“天可汗”缴纳岁币以求偏安一隅。
阿斯尔已成为了真正的天下共主,“日不落帝国”的独裁君王,他最后选择定都在基米特人的故都,将米狄里斯二世在海湾修建的太阳神宫变成了自己的皇宫。
天色已晚,侍女们悄然退去,谢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如果没有遇见他,阿斯尔真的会走上这样的道路么?
那个笨蛋野人,睁眼醒来发现他突然消失,该会有多么难过,会不会也从此大受打击,性情大变,做出许多不理智的决策?
谢晏翻来覆去,脑海中都是不好的念头,最后实在太困太累,才眼皮打架,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谢晏还是没有回到原本的世界。
他想偷溜回来时的浴池,看能不能场景重现一下,结果却见那周围被重兵把守,根本无法靠近。
原是阿斯尔昨夜审问了值班的守卫,确认他们的看守并无任何漏洞,谢晏完全是凭空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