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屑
那日他劝说阿斯尔放过那几个基米特人,讲了一通以和为贵的大道理,实际上就是在给将来同南朝交好铺路。
他原本还计划等过段时日便派使节南下,最好是能自己亲自去玩一趟,啊不对,是出使一趟,非常正经的外交活动,只是顺便旅游而已。
没想到还未等他行动,景朝使者便已送上门来。
这可是事关两国邦交的大事,谢晏听到消息就让人去军营通知阿斯尔,因实在好奇,外加一些小小的私心,没等阿斯尔回来,他先独自接见了景使。
结果也不出谢晏所料,景朝人果真是他所想的“汉人”——他们自称是“夏人”,起源于夏朝,所用的语言文字都与谢晏原来世界的华夏相通,虽然口音和词汇稍有区别,但只要多想一想也能意会,沟通几乎没有障碍。
而谢纭的来意正与谢晏的盘算不谋而合,两个人可谓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从两国邦交聊到南朝风景,还有景朝夏人的历史,越聊越投契。
这个世界华夏的发展轨迹和谢晏所熟知的不尽相同,可文化内核仍一脉相承,让他油然生出某种强烈的身份认同感。
他的骨子里始终流着华夏人的血,哪怕穿越异世界、隔着千年时光,在异族人的毡帐中,与中原相隔万里山河湖海,也终究血浓于水,不可断绝。
第55章 百年盟约
谢晏的位置原本在台阶上的主座,他嫌离得太远,连说话都听不清楚,干脆挪到下方和“老乡”并排坐在一起。
他这样不拘小节,使者们自然也入乡随俗。
谢纭虽是世家公子,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亦极擅察言观色,又颇有几分才学,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很快就哄得谢晏眉飞色舞,笑得开怀。
美酒和美食流水般端上来,谢晏热情地请客人们尝一尝赫勒的特产,尤其是其中的烧酒,经过改进和勾兑后,比最初医用的高度酒口感更好。
谢纭也曾尝过黑市中行销的赫勒美酒,的确比关内的清酒更加浓烈,此时饮下谢晏为他斟上的酒液,只觉得又比从前尝到的多了几分醇厚。
像是塞外凛冽的风,带着青草和糜子独特的芬芳,灼热地划过喉咙。
“好酒!”
他由衷地赞叹,谢晏颇得意地笑起来,也抬手满饮了一杯。
阿斯尔赶回来的时候,便看见谢晏正同那怪模怪样的中原人相对饮酒、聊得火热。
青年笑吟吟地捧着酒杯,漂亮的眼眸弯起,脸颊被酒意熏得微红,神采奕奕地和身旁的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
阿斯尔只觉得这画面无比刺眼,连看那使者的眼神都锐利起来。
谢纭隐约感觉似有芒刺在背,转头果真望见那金发的异族男人大步迈入殿中,听侍从通传,正是可汗到了。
谢晏闻声也转过脸来,换成赫勒语雀跃唤道:“阿斯尔!你终于回来了!”
他迫不及待站起身,上前去拉着阿斯尔过来介绍:“这是谢纭,是从景朝来的使者。”
使者们都随着谢纭起身,又屈膝向阿斯尔行礼:“拜见可汗。”
男人表情淡淡的,深邃的金眸微眯,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很有威仪,只略微颔首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谢晏甚少见他摆出这副架势,挑眉暗啧了一声,心说这野人还是有几分帝王气象的。
又侧过脸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他们是来给你送礼的,想与赫勒建交修好……别忘了你答应过我。”
谢晏朝阿斯尔暗示地眨眨眼,阿斯尔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誓言。
他连挑衅的基米特骑士都能放走,对带着礼物来求和的南方使者,当然要以客人的礼节款待。
“诸位请坐,不必拘束。”阿斯尔朝他们笑了一下,顺手牵着谢晏回到主位。
谢纭等人依言坐下,待可汗与可敦入座,又拱手向上方道:“尊敬的阿斯尔汗,我等奉大景皇帝之命,前来为您献上贺礼,祝愿贵国繁荣兴盛、与我朝百年修好。”
使团中有随侍奉上厚厚的礼单,阿斯尔并未看那单子,只客套地开口道了声谢。
又说:“我可以同你们订立盟约,赫勒从此与景朝通商交好,边境再无战事。”
谢纭听见上方异族可汗低沉的声音,语气虽有些冷硬,话中的意思却还是友好的:“只是盟约细则还需商议,便请诸位在王城多停留几日,待盟书谈妥后,再回景朝向你们的皇帝复命罢。”
久闻赫勒民风野蛮、好战嗜杀,能顺利地走到这里还受到礼待,一路所见的景象都已在谢纭的意料之外。
他原先还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被扣留也要有气节地誓死不屈,哪怕在草原上放羊亦不能丢了陛下钦赐的节杖。
没想到一切竟这样简单,得来全不费功夫,谢纭垂首再拜,又说了些称颂可汗英明的漂亮话,心中却知晓真正促成这事的其实是谢晏。
赫勒的“可敦”相当于中原的皇后,却又不像景朝后宫不得干政,这位疑似有景人血统的可敦显然手握实权,看得出可汗对他极为敬重,不说言听计从,至少也是有几分话语权的。
谢纭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拉拢谢晏,殊不知谢晏也和他打着同样的主意。
和“老乡”联络感情是其一,其二是谢晏早就想发展进出口贸易,把赫勒的牛羊马匹、羊毛皮料等特产,还有他新搞出来的玻璃器皿和肥皂之类的小玩意卖到南面去,再从他们那里进口粮食和茶叶。
最重要的还有盐,乌兰部和达拉部都产盐,自从达拉部在海边建起规模颇大的晒盐场,赫勒国内的盐产量便大幅井喷,过剩的产能需要更大的市场消化——乌兰部用上新式的纺纱机后生产的织物也同理。
盐铁自古以来都是官营,民间私贩始终是灰色地带,而布帛也是硬通货,最好的办法还得是官方合作。
两个姓谢的想到了一处去,望向对方的目光愈发热切。
主人终于到齐,宴席正式开场,照惯例又有歌舞表演活络气氛。
舞者们为方便活动,都穿得颇为清凉,女子裸露出臂膀和腰肢,男子亦袒露着精壮的上身,伴着鼓点与乐声旋转腾挪,动作大开大合,富有野性而壮阔的美感。
随刺史出关为使节的官吏多是读书人,哪里见过这样场面,不免面红耳热,还有脸皮薄些的,几乎要低下头不敢多看。
谢纭倒是坦然欣赏,一曲终了,还抚掌赞叹:“景朝乐府多柔婉靡丽,远不及赫勒歌舞雄健壮美,今日得见此盛景,此生无憾矣。”
“多谢可汗与可敦款待,这杯酒,便敬此情此景!”
赫勒人的“杯”全然是碗的大小,整碗烈酒喝下去,谢纭面色微红,眼中神色更显热忱。
谢晏也很给面子地举杯与他共饮,就是悄悄换成了马奶酒,还是兑了水的那种。
喝完也面不改色,笑吟吟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景朝与我赫勒各有所长,若能互相交流学习,取长补短、共同进步,那就最好不过了。”
聪明人说话从来不用说尽,两人都懂得对方言外之意,相视一笑,又遥遥举杯相敬。
阿斯尔把他们默契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不由面色微沉,端起海碗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却也没开口打断谢晏的话。
只听青年与那使者从歌舞聊到诗词,又讲起景朝时兴的大赋,逐渐换了景人的“雅言”对话。
汉语,也就是这里的夏语,信息密度比赫勒语更大,加上还有格调韵脚不好翻译,还是只有原汁原味听起来最有韵律。
谢纭提到许多自己从未听过的辞赋,谢晏倒是都挺感兴趣的,阿斯尔就完全是听天书了,深沉的眼眸中逐渐透出委屈的意味。
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谢晏还对着那个中原人笑,都不回头看他了!
阿斯尔又仰头喝尽一碗酒,紧攥着金碗胡思乱想,谢晏难道喜欢那样的男人吗?
他一点也没看出那家伙哪里比自己好,宽袍大袖亦遮不住的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感觉一拳就能打死。
阿斯尔一边自顾自喝闷酒,一边用鹰隼审视猎物般的视线盯向那人。
是因为胡子吗?只要谢晏喜欢,他也可以留的。
还有黑色的头发和眼睛,谢晏就是黑发黑眼,所以会更喜欢和自己一样的黑色么?
可他是金发,眼睛也是纯正的金色,变不成黑的——谢晏明明说过喜欢他的金发,还经常给他梳头,夸他的头发漂亮,很像“金毛”。
阿斯尔不明白,他分明就是金毛,为什么还说像金毛?
那现在,谢晏又不喜欢金毛,改喜欢黑毛了吗?
阿斯尔眼底暗潮涌动,想来想去,又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他早就该向谢晏学习“天国”的语言了,如今那景使都听得懂,他却还不会,简直不是合格的伴侣。
谢纭被来自上方的锋利视线接连剜了好几眼,也察觉到可汗似乎面色不虞,都没怎么发话。
忙又斟了碗酒,拱手向对方赔罪:“美酒甘醇,在下一时忘形,若有失言不当之处,还望可汗恕罪。”
谢晏转过头,看见阿斯尔弃犬般的委屈表情,不禁失笑,假装吸了吸鼻子,低声说:“我好像闻到酸味了。”
阿斯尔也认真地吸气嗅闻,却只闻到酒肉香气,还有谢晏身上香皂的味道,偏头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怎么没有闻到?”
他那模样更像极了某种大型犬类,谢晏努力憋着笑,抬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又给他添满面前的酒碗,示意他向使者说些什么。
“无妨,可敦高兴,我便高兴。”
阿斯尔虽不喜欢那使者,却还是很配合地端起酒碗道:“请。”
这一碗酒饮尽,热闹的乐舞再起,谢晏扯了扯阿斯尔的衣角,侧过一点脸同他说起悄悄话。
“刚才我就是和他聊了些闲话,不是故意让你听不懂的。”谢晏解释道,“只是景人的文字与赫勒人的不同,短短的几个字、一个词语,都能译成一长串话,还可能表达不出原本的意思。”
“所以,景人的文字,比赫勒人的更好么?”
阿斯尔总是很会抓住重点,谢晏摇摇头:“倒没有什么好坏之分,但他们也确实有他们的长处,值得我们学习。”
“对了,你想不想学‘普通话’?”
谢晏突然问。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是我家乡的语言。”
他学了这么久赫勒话,也该让阿斯尔学学中文了,比起让阿斯尔学景朝人说“雅言”,他还是更希望对方学会说自己的语言。
阿斯尔连连点头,还说:“谢晏教我。谢晏想天上的‘家’的时候,我就陪谢晏说话。”
孺子可教也,谢晏满意地点头,接着道:“阿斯尔,我还想去景朝……”
这话一出,阿斯尔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变得紧张,他仿佛误会了什么,望着谢晏的金眸里流露出哀求和沮丧。
阿斯尔还记得,谢晏早先就想到南面去,曾经带着苏布达试图独自南下,他担心谢晏在路上遇到危险,追上去在狼群的围攻下救回了对方。
那时候谢晏说暂时不走了,但还要看他的表现,阿斯尔于是努力表现得更好,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其他地方。
他以为谢晏已经和自己互相喜欢,会永远在一起的,可是为什么,谢晏还是要离开呢?
比起谢晏的精明聪慧,他总显得驽钝笨拙,可他许诺过的一生一世,就是一生一世,至死也不会改变。
但那是他的诺言,谢晏仍然是自由的。
阿斯尔想让谢晏快乐,哪怕代价是要自己伤心,他也心甘情愿。
谢晏并不知道自己停顿的短暂一瞬间,阿斯尔心里又演了好大一出苦情戏,他只听到男人闷闷地嗯了一声:“好。”
“谢晏想去哪里,我送谢晏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一起去,公费旅游考察!”谢晏兴致勃勃道。
反正王城这边的事情都上了正轨,他们两个“领导”暂时给自己放个假,出去玩玩也不会怎么样。
赫勒全族尚武,武德充沛固然是好事,但光点武力值、不点文化树也不是长久之计,学习中原文化势在必行。
还有他从前和阿斯尔讲过的,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投资、消费和出口,前两者自有各行省府县的基建等财政投资和赋税减免、鼓励通商来拉动,至于净出口,那就要指望他们的“好邻居”了。
谢晏把这些都说给阿斯尔听,男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也不是要离开他,不禁为自己狭隘的心思感到羞愧,红着脸垂下眼,宛如犯了错的大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