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祁长砚
薛应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没有过的,混杂着颓丧与可悲可笑的坚持。
相识百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远潮。
他二人站在月下静默良久,谁都没有再说话。
薛应挽从弟子口中听到,再过一月弟子比试之时,在外任务的大师兄也会赶回,比试前十之人,会获得前去即将开放秘境的资格。
虽有他人在前,但薛应挽独独不敢确定越辞究竟是否记得他或认得他,只想着能避则避,避不开便再想法子隐瞒过去。
此前替他介绍宗门的蔓菁听说他修行刻苦,得了时间便来问候一二,薛应挽便试探打听道:“师姐,我想问问,大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大师兄啊,是个很好的人,天赋超常,修为高深,却成熟稳重,待勤谨细心,还时常抽时间教授我们功课剑法,朝华宗上下,没有不敬佩大师兄的。”
成熟稳重,勤谨细心?
薛应挽眉尾抽了抽,心中重复一遍这几个字,怎么想都觉得与他认识的越辞不同。
便问:“……一直如此?”
蔓菁笑道:“我来得晚,也就是五十年前才入宗,倒是听说过大师兄从前似乎脑子有些不好,疯疯癫癫。有一日还摔下了山,此后大病一场,就慢慢转了性子,成了如今这个人人敬仰的大师兄了……哎,等你见了大师兄就知道了,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这一月间薛应挽日日修行,成功步入筑基期,除却每日功课,偶尔经行到演武场,便多给了萧远潮些许目光,若遇上休息,则会搭上一两句话。
争衡撞见一两次,便不耐地问他:“你都拜入霁尘真人门下了,何必再去跟萧远潮这个废物染上关系?有这个时间,不如来和我比练比练。”
薛应挽是个念旧又有点滥好心的人,更是个明白何为“不甘”的人,倒不是对萧远潮有着什么旧情,只不过记忆中萧远潮时常傲然而意气风发的,从未像现在一般遭受他人指责咒骂,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闲说。
正因为经历过,才知晓人的痛楚,从前也算好友,不该跌落泥潭,不该如此不堪。
又或许更多的,是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寻找一点曾经熟悉的痕迹。
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萧远潮。
临近比试的前七日,宁倾衡回来了。
上一世,宁倾衡与萧远潮最终没有完成大典,这一世却早早结为道侣,甚至在文昌真人还没死去,萧远潮天赋尚还顶尖之时便被宁倾衡看上。
沧玄阁小公子配未来朝华宗顶尖剑修,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可随着二人成婚,萧远潮修为停滞后,宁倾衡却一改从前态度,不仅日日对萧远潮恶语相向,更是在一次吵架后回到沧玄阁,极少再来朝华宗。
二人虽还是道侣,却早已有名无实。
宁倾衡脾气本就暴躁,家世也好,每每回朝华宗,都要想办法对萧远潮进行一番羞辱。
薛应挽赶去时,宁倾衡已在演武场逼萧远潮与他对决。
争衡站在他身侧,不知上哪找来了一把瓜子,笑嘻嘻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来,有好戏看。”
“……你在做什么。”
“我还没上宗门的时候,小时候在家里就这样,有什么大事发生,我娘就抓一把瓜子放在手里嗑,可有意思了,要不要试试?”
薛应挽惊而婉拒。
有人讨论:“这宁倾衡啊,在外名声不错,但对萧远潮下手却毫不留情,真不知道是道侣,还是对他有怨恨呢。”
“他这样,宗主不管吗?”薛应挽好奇。
“管?怎么管,人家是结过契的道侣,宁倾衡又是沧玄阁小公子,再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能管的。”
宁倾衡如今已是元婴后期,对付萧远潮轻而易举。
他所持武器为一只百年妖虎筋所制长鞭,眉目轻纵傲慢,长鞭故意落在萧远潮身上,将他衣物打得破碎,又缠着剑身一抽,论萧远潮再努力,也无法阻止手中却风被卷落在地。
剑修手中剑落地本就是最大侮辱,宁倾衡却依旧不满似的,好奇发问:
“呀,这不是你最宝贝的剑吗?怎么这就掉了?”又一甩手腕,长鞭破风,抽在萧远潮去拾剑的手,“还不捡起来,等什么?”
萧远潮咬牙,重新捡起剑,又再一次被甩出手掌。
不过一刻钟,便被戏耍得满身伤痕,血浸衣衫。
萧远潮粗喘不止,脖颈淌满汗水,终于支撑不住,在下一鞭刻意引导中脚步踉跄,双膝着地,重重摔下。
宁倾衡冷冷骂道:“窝囊!”
四周传来零零散散地笑声,不乏有恭维宁倾衡之人,争衡同样嗤笑一声,道:“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确实丢人。”
薛应挽看向争衡:“你好像一直对萧远潮有很大意见……按理说来,你比他还晚一百年进入宗门才是。”
“那倒没有,”争衡道,“我只是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废物而已。”
的确,强者为尊的修真界,没有人会给一个废。物眼色。
他们将宁倾衡对萧远潮的低看当做乐趣,甚至如同王昶一般在比试中对他羞辱。
一个修为停滞之人,凭什么能当宗主首徒,占据亲传位置,还与沧玄阁小公子结为道侣?
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薛应挽一个人。
他走到萧远潮身侧,透过破碎衣物,看到皮肉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萧远潮力气透支,双目紧闭,呼吸十分微弱。
薛应挽将满身泥沙的萧远潮扶起,靠在身上,一步步带萧远潮到最近的屋房休息。
他被扶坐在榻上,恢复意识之时,薛应挽正好从屋外返回,手中带着一套崭新内门弟子服。
欲想起身,却因脱力与胸口疼痛闷哼一声。
薛应挽放下衣物,坐到他身侧,按下萧远潮动作,从袖中取出几只药瓶,道:“先别急,伤得太重了,我替你上药。”
萧远潮声音沙哑:“不用……”
薛应挽强硬地按住他手臂:“别动了,再动药全没了。”
药粉洒下,萧远潮眉目皱起,小臂紧绷。
“伤得太深了,是会有些痛,忍一忍就好。”薛应挽微低下一点头,神情专注,从萧远潮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他衣物中露出的皙白脖颈。
萧远潮肩头上下起伏,急促喘息声在屋室中极为明显,直到药效过去,才松开一点紧握的拳心。
隔了很久,萧远潮才开口。
他没有抬头看薛应挽,嗓音粗哑而干涉,像是在大漠中被暴晒过多日:“你也觉得我窝囊么?”
“没有,”薛应挽说,“师兄曾经资质不差,能与宁公子结为道侣也是证明,只是人有不测,怨不得上天。”
半晌,补充:“又或许,只是上天给你的考验也说不定。”
不知是不是错觉,薛应挽看到萧远潮肩头轻抖了一下,像是自嘲地嗤笑。
他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自己敷满白色药末的小臂。
“我十九那年,文昌真人死在我面前,我的灵根也被废去,宗主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将我保在金丹境界……此生此世,却不可能再向前一步了。”
薛应挽怔怔听着,果然,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而且因为没有他存在,萧远潮灵根破碎,无法更换修补,成了现在的落魄模样。
“你恨把你害成这样的人么?”他问。
萧远潮答:“深仇大恨,不死不休。”
薛应挽想,当真是造化弄人。
他替萧远潮一点点将伤口包扎完毕,弟子衣物交到他手中,两人指尖相触,传来一点微暖的温度。
萧远潮顿了一下,极快地收回手指。
最后一点伤口,在脸颊,是一道见血的鞭伤。
薛应挽将绢布沾了水,尽量轻柔地替他简单擦去泥污,倒出药粉时,先洒在自己食指间,又凑近上前,一点点涂抹在伤处。
靠得太近,连睫毛都能看得清楚,更遑论喷洒在他肤肉上,属于薛应挽的鼻息。
他闻到了一股很清淡的味道,像梨花,也像兰花,很好闻,和薛应挽这个人一般温柔纯澈。
萧远潮盯着他鼻梁那颗小痣,呼吸有些急促,薛应挽注意到他状态,问他:“很疼么?”
抬眼一瞬间,视线相交。
薛应挽目中流露关切,可他的眼睛太过漂亮,像是蕴着那晚的月色,浓长的睫毛扑簌,也像沾了水意。
萧远潮想走,薛应挽再一次按住他的手,将自己空下的手腕塞进他掌心。
“疼就抓我,”他依旧专注,“马上好了,这是我从凌霄峰带下的药,不会留疤。”
萧远潮无法躲开,他的心脏怦怦重跳,呼吸不自觉发急。
薛应挽的指腹带着一点点温热,分明从前那样深重的伤口,被这样抚揉过,便似乎不再感受到痛楚。
在那一瞬间,萧远潮突然想,倘若时间能暂停,或是再久一点,便好了。
只是上了个药,在入秋的季节,他甚至比方才与宁倾衡比试时流了更多的汗,整个后背近乎湿透。
薛应挽将药瓶放在榻边,承认带萧远潮回来确有私心,甚至有些存了利用之意。他惋惜是不假,可更重要的,想要弄清楚这个世界与自己认知记忆里不同的原因,于是故作不经意问出:“你和宁公子……”
萧远潮微张着嘴,本欲说些什么,在听到薛应挽问询后,便不再开口,重新陷入了沉默。
他对自己还有戒心。
薛应挽知晓此次怕是问不出什么了,起身道:“我要回凌霄峰了,你换了衣服,休息好再走。”
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萧远潮头颅低垂,散乱发丝遮挡了眼睛,令人看不清神情,脊背略微弓着。
薛应挽给他带来的弟子衣物就放在腿间,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紧攥着,手背隐隐颤抖,几要迸出青筋。
第48章 重逢(一)
身为大师兄的越辞果然在比试的前一天赶回了宗门, 听闻他回来,不少弟子都打算前去拜会。
弟子将越辞当做十分敬重之人,只一天时间, 宗内便传遍了此次下山的功绩。
比如他在哪处哪处又杀灭了什么妖物,哪个镇子又救下了几个人, 完成了何种委托,每个人提到, 口中都只剩下赞叹。
薛应挽却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有的事情与他记忆里的一样,比如萧远潮还是杀了文昌真人, 还是与宁倾衡结成道侣。
有的却天差地别, 比如魔物侵袭并未降临, 宗门不仅没有在百年前被剿灭,越辞还当上了大弟子。
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导致了这些事情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呢?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也无法用言语去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