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酒
“我想要在此赎罪。”怀霏对这两个人说,“母亲与父亲都是我亲手杀死的。”
荀听沉默。
此情此景,怀霏确实没必要再隐瞒。
一直坚信怀霏是被冤枉的荀听问道:“为什么?”
怀霏摇了摇头,没有进行详细的解释。无论他瞒了荀听什么,结果总归不会变。
塔顶之灾虽是以利沙请神失败所致,但弑父杀母此事,的确是怀霏亲手做的。
他只是说道:“他们罪孽太深,我也会和他们一样以死谢罪。五年……已经让我活得够久了。”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没有完成的事……”
怀霏喃喃地说。
“老师……五年里我一直在想,我做这些有何意义。”怀霏呆愣地盯着地面,说道,“我说我要改变蚁奴的处境,但这真的是对的吗?”
他这话让荀听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守夜。
守夜的眼睛缠着黑布,他小心翼翼地躲到了荀听的身后——荀听知道,守夜听到怀霏的声音很高兴,但他不太敢和他的神说话。
“他们没有眼睛,皮肤、器官也已经异变……即使重新生活在地面上,他们能适应吗?这个社会能接受他们吗,这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好事吗。”
“我一直在想,一直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怀霏抬起头来,直盯着荀听,好像十分渴望能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什么答案来,“老师,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荀听想起了守夜对自己说的话。
守夜对自己的处境习以为常,这是身体基因告诉他们的:造物的神没有赐予他们正常生活的能力。
怀霏肯定不是第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之所以现在变得如此动摇,是因为五年前在女神塔顶上,他亲眼目睹了蚁奴们——那些他想拯救的奴隶,分食吃掉了他的亲弟弟。
这对怀霏的身心都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他对自己坚守的信条产生了怀疑。
荀听没法告诉他答案,只摇了摇头。
怀霏眼底那渴求的光芒似乎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忽然这时,守夜“啊啊”地叫了几声。
荀听看向他,只见守夜向怀霏走了过去。身形高大的守夜主动地俯下身来,和失势跪地的怀霏平齐。
怀霏没认出守夜是蚁奴,他以为这只是他的一位普通子民。在怀霏面前的守夜表现得像个孩子,紧张到拼凑不出语言来,只能磕磕绊绊地吐出一些破碎的词语。
“蚁……蚁,我……蚂蚁,小……我是。”
怀霏不解地看向荀听。荀听解释道:“他是蚁奴。”
怀霏又望向守夜,惊讶地看着他慌张不安的样子,沉默半晌。
怀霏轻声说:“你对我很失望,是吗?”
守夜用力地摇头。
忽然,他双手颤抖地捧起怀霏的脸来,在他的眼睛处吻了一下。他道:“你……我,你吻,痛,子民……之痛。”
这动作让怀霏恍然想起来了。他年少时曾向天发过的誓——
“乜伽自此无奴。厚土之上,晖煜之下,皆我子民,我将痛我子民之痛。”
可这句誓言出现在此情此景之下显得无比荒谬滑稽,仿佛在嘲讽怀霏的落魄和茫然,嘲笑他刚才的自我怀疑。
怀霏如一尊雕像般怔在那里,而他多年未见的赐吻之人就这样看着他的丑态。
他突然笑了一声,声音沙哑道:“是……是的,我做不到,我食言了。”
怀霏第一次这样失态,他哽咽地说道:“我才是害了所有人的罪魁祸首,我的尊严、地位,是踩在了他们的尸体之上得来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错了……你笑我吧。”
“对不起……”
守夜着急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他大着胆子亲吻了怀霏的额头,一路吻到了他眼角的红痣和泪,好像一场虔诚的朝圣。
像这样亲吻自己的神,是守夜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希望这样能安慰到怀霏。
“你,做……伟大,事,事。”守夜吃力地向怀霏表达,“神……你,神……神圣,善……善,没有错。”
怀霏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问道:“你告诉我……我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这时,守夜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伸手,慢慢地摘掉了母亲给他缠上的遮眼黑布。
从小母亲一直告诉守夜,一定不能让别人看到黑布下面的东西。她虽然不会形容,但她心里隐约地感觉到:这是蚁奴们的珍宝,昭示着造物主其实并没有放弃这个种族。
怀霏愣住了。
那下面,是一双完好的正常的眼睛,一双可以看见光的眼睛。
守夜白色睫毛眨了眨,漆黑的、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怀霏的样子。
第32章 “我赐神明”
五年里,心如死灰的怀霏本一直在迷茫中寻找自己的定点,他像个独守孤岛的老翁,耗尽全力才从深海中拽出自己生锈的锚:他决定求助朽神殉,献祭自己的罪人之身,改变蚁奴种族的命运。
向朽神殉献上弑亲的主神的双臂,千万只英雄的魂魄,忠诚与仁善之人的指尖血,以及被信仰之人的性命。
如此,就可以让朽神“殉”改写一个种族的命运。
有了祭祀计划之后,怀霏请殉降世,托祂将自己送到了英雄墓地。怀霏虔诚地向英雄先祖们祭拜请示,失去手臂的他用嘴叼着布料,将所有墓碑擦拭干净。
可就在进行下一步时,怀霏才意识到自己的朽神祭祀书残页是不完整的——温和的朽神殉告诉怀霏,他还缺一滴“愚钝之人的泪”。
这个“愚钝之人”必须要来自怀霏要改变的种族。
英雄墓地的寒风瑟瑟,吹拂他的头发,像是灵魂在哭号和挣扎。
怀霏想起来,要改变的“人”们,没有眼睛,根本无法流泪。
怀霏跪在碑林,在朽神殉的面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之中。
就好像照应了奴隶主们那句轻蔑的话:连神明都放弃了蚁奴。
他不是神。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
就在他执着的意志即将溺死之时,他在深水之下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怀霏怔怔地看着守夜的眼睛。
“我……眼,我……能看见。母齐……亲,让我……藏,藏起来。”守夜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霏,他认真地说道,“蚂蚁……能看见的。”
“看见神,做的事,我变好……大家变好。很多人,大家……喜欢你,我喜欢。”
守夜也不知道什么是“意义”。他之所以这样爱戴怀霏,是因为他第一次让自己知道了蚁奴并不是生来卑贱的。
改变一个人尚且任重道远,何况改变一个种族。守夜倒映着怀霏的黑色双眼,那是光明的青萍之末。
至少……说明他们还有一丝希望。
怀霏心房的陈年结痂像是被撕开了一条缝,他沉默半晌,胸膛中的复苏的跳动猛烈而汹涌。
怀霏想伸手去触摸守夜的眼睛,但是无法做到,于是守夜懂事地将眼睛靠近他的额头。
即使见过了怀霏如此失落、颓靡的模样,守夜依然如幼时那般崇敬着这个人。守夜扶着怀霏的肩膀,眼睫因高兴和紧张而发颤。
怀霏能感受到微微抖动的睫毛扫过他的皮肤。很久,怀霏用沙哑的声音问他:“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守夜用力点头。
“我需要你指尖的一滴血,”怀霏说道,“还有,在我死之后,把我的心脏带走。”
守夜愣了一下,说:“不……不你死,不要你死。”
怀霏认真地盯着他,眼中灰翳中重生的那点光芒坚定不灭。他很久没有言语,直到守夜的眼前蒙上一层闪烁的水雾,他才说了一声:“听话。”
守夜看着他,他知道怀霏在做一件很厉害的事情,也知道自己挽回不了怀霏的赴死。他犹豫了很久,点了点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滴流下。
他还是忍不住说道:“不能不,死……吗。”
“你活……活,”守夜像稚子般喃喃地说,“我照顾,你……我,我……是你手。我可以……照顾神……”
你不能不死吗?
我以后就是你的手,可以照顾你。
怀霏只能说那一句:“……听话。”
守夜只好用衣袖蹭去了眼泪,说:“好……好。”
一种密密麻麻的苦涩感爬上怀霏的后背,他分明知道守夜不会拒绝。守夜第一次向他露出眼睛,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让这双眼睛哭泣。
怀霏咬了下唇,说:“你带上我的心脏,就当我还存在。你要一直活到我的誓言成真……能做到吗?”
守夜点头。
这时,朽神殉的披风与斗篷开始飘动。怀霏的身体以及守夜流下的泪和指尖血,发出红色的光芒。周遭刮起一阵狂风,英雄碑林中的飘带忽然向天空转向,一齐向上聚拢,指向深色漩涡的中心——这是一场看不见的英雄归途。
守夜紧紧地抓住怀霏的衣服不放,怀霏看着他,在消失前,最后一念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守夜焦急地张口,他第一次恨自己发声器官的笨拙,没有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他抱着的怀霏就已经不见了。
“守夜,”守夜的声音突然明亮,流畅了起来,他对这空荡荡的碑林说,“我叫守夜。”
没有声音回应他,高大的守夜就呆愣愣地蹲坐在那里。
与此同时,地下的蚁奴养殖场里。
新生儿“哇哇”地大声哭泣,这“奇怪”的声音把蚁奴们都吸引了过来。
一群痴愚的大块头围观着这些刚刚诞生的小婴儿:他们体态正常,声音嘹亮。
蚁奴们伸手去触摸这哭得最大声的小东西,惊讶发现,小东西的额头下方有圆鼓鼓、可以转动的“两颗球”,这群婴儿们都有这“两颗球”。蚁奴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莫名其妙地很高兴,“呃呃啊啊”地挥舞起了手臂。
在哑人的欢呼中,眼盲的母亲亲吻着新生儿的眼睛,像是“看见”了一场光明初诞的日出。
……
朽神殉走到了守夜的面前,把一颗手掌大小的晶莹心脏递上来。
一句话出现在守夜的脑海里:“这是‘赐碑种子’。”
守夜抬头看了一眼朽神殉,他不太明白这些名词的意思。他呆呆地接过透明心脏,静了很久之后,才哭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