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衣杏林
这话肯定不能和他哥说,不太合规矩和体面,让他哥知道他一个堂堂亲王和小宫人们抢口吃的,他哥不打得他知道天高地厚那才是真见鬼了!
姬溯知道其中大概是有些隐情的,但瞧姬未湫那心虚的样子,恐怕真叫他说出来也是他这个当兄长的一并丢人,故而还是不问了。
另一头小卓公公则是跑得飞快,幸亏这御膳房离清宁殿并不远,否则他得跑死。他一路上就想着怎么把这事儿给圆了,总不能直接说是瑞王殿下的吩咐,他就打算说是他师傅想这口了,叫刘御厨收拾一份出来也就算了。
整个御膳房都弥漫着一股浓郁醇厚的肉香气,叫人闻着就忍不住咽口水。小卓公公进了御膳房就忍不住四处打量,御膳房掌事见着是御前的宫人,忙擦着手就过来了:“原来是您,卓公公,您这会子过来有什么吩咐?”
卓公公摆了摆手:“不敢不敢,今日做清汤的刘御厨是哪一位?”
掌事一听便正色道:“可是做的不好?”
“哪里?圣上都赞了一句呢!”小卓公公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接着道:“我师傅也有些馋,这才叫我来跑一趟。”
“原来是这事儿,简单!”掌事指了指膳房角落里一个正在炸丸子的平平无奇的老头儿,呼喊了一声:“刘师傅,御前公公找您呢!”
小卓公公没敢等人过来,直接走了过去,眼见着越近那香味儿就越发浓郁,再一看刘御厨身边一个大瓷碗儿,里头一片褐白色的碎肉,浆糊糊的,看着委实是不大美观,他堆着满脸的笑道:“刘师傅,小的是御前伺候,刘师傅叫小的小卓就成。”
刘老头手上忙个不停,板着一张脸道:“忙着呢,有事说事。”
小卓公公谄媚地说:“您今日进上的一道汤,圣上都赞呢!师傅他老人家有些馋,就想问您讨点汤渣,您看能不能……”
“你师傅是谁?”刘老头一手拿着筷子在汤渣盆里搅了搅,夹了一大团肉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使的,那团碎肉就被筷子夹成了一个个肉圆,搁锅里滋溜一声,瞧着金黄酥脆,小卓公公也没忍住咽了一下口水。
“是庆喜公公。”小卓道。
“果然是那个老东西!难道是最近混不好了,才来惦记我这点汤渣?”刘老头冷哼了一声,说出的话吓得小卓公公半死,又听他接着道:“来的也算是巧,端一盘回去得了,再多就没有了!”
刘老头又撇了一眼小卓公公,从一旁拿了个空碗,舀了五六个炸好的丸子递给了小卓公公,“还得一会儿,坐到一旁吃去,别碍我的事儿!”
小卓公公早就馋了,他点头呵腰谢过刘御厨,当真猫到一旁吃了起来。那丸子外脆里嫩,咬在嘴里爆出一嘴的肉汁,鸡、鸭、鱼、火腿、牛肉、羊肉……数十种肉味混合在一起,奇妙难言,只觉得有了这一口,等临终那一日回忆着今天,也算是圆满了。
真好吃啊……怪不得小殿下也心心念念呢。
等小卓公公吃完,一海碗肉圆子也炸好了,刘老头摆摆手叫他走,小卓公公千恩万谢地走了。等他一走,掌事才晃了过来:“今天可真是天要下红雨了,刘师傅,您说是不是?”
刘老头看着他轻蔑地笑了笑,指着桌上:“要吃自个儿拿。”
掌事太监立刻谢了一声,也不与他客气,拿着双筷子吃了起来。刘老头看着他那样子,就在心里头翻白眼,就这脑子,要不是轮上他们这几个懒得勾心斗角的,他这辈子都当不上御膳房掌事!
他也不想一想,圣上是什么行事?圣上若是吃得好,就会有赏赐,哪里会庆喜那老东西的徒弟空着手来一趟,还庆喜那老东西要吃?那老东西年纪一把肥头大耳的,还要吃这等油腻之物,也不怕吃死他自个儿!也就是这小卓还年轻,不会编由头,这才拿了他师傅来胡乱搪塞。
不过能叫御前的人亲自跑一趟的……小殿下不还在江南?难道回宫了?
老刘头没吭声,他转头去储藏室找自个儿的珍藏去了,明天给清宁殿弄上一道好菜就知道了。
***
姬未湫这里吃到炸丸子的时候,还热气腾腾的,他吃一口就眉开眼笑,忍不住推给姬溯:“皇兄试试?”
姬溯拿帕子擦了擦嘴角:“不必了。”
姬未湫也不敢强行喂他,只觉得可惜,还有点小开心——毕竟丸子就这点,他哥吃一个他就少一个!他道:“皇兄真的不试试?”
姬溯眉目不动,这次干脆懒得搭理他了,姬未湫嘿嘿笑了笑,也估摸着自己是劝不动的,就他哥那种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也就算了,知道这是废料根本不可能往自个儿嘴里送,能容忍它上桌大概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没见着这丸子上了桌,他哥手里筷子虽然没搁下,但也没怎么动筷了吗?
不过上都上来了,姬未湫也不去纠结这些事儿,他们这儿当皇帝待遇还是不错的,晚上能配个夜宵。他一连往嘴里填了三个,脸颊都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吃得那模样活似饿死鬼投胎。
姬溯随口问道:“这几日进得不好?”
姬未湫诚实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吃着了心心念念地这一口,眼睛都发亮:“也不怪他们,大概是之前躺太久了,胃口也没缓过来。”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眼眶里转了转,贼兮兮地说:“或许是……皇兄龙气庇佑于我?进了宫中还真就吃得香睡得着了。”
他这话说的俏皮,姬溯眼中有了一点一闪而逝的笑意,与他道:“往日哭着喊着要出宫的又是谁?”
姬未湫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是我~”
宫里哪有外面好玩!他哥真是一点数都没有!皇宫是什么地方?说白了不就是给皇帝整个居家办公的地方嘛!方便皇帝一睁眼就能吃饭,吃完饭就能上班,累了立刻能睡,但就算是睡着了,有急事也得立刻起来加班的地方!而且那房产证(玉玺)还是不记名的!谁拿到归谁!哪天房产证叫人抢了,全家老小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有个屁的好玩!
待姬未湫吃得差不多了,姬溯才搁了筷子,姬未湫顺势一道搁了,两人转移阵地,他哥还得去批奏折,姬未湫老样子去碧纱橱看前人奏折。
姬未湫进了碧纱橱,这才意识到时间好像有点晚了,比平时吃饭多花了接近一炷香的时间,怪不得他哥拎着筷子也不吃,原来是早就吃饱了,在等他?
姬未湫深感惭愧,拿起折子看了起来,前两封是李云修与他仓部郎中的,第三份则又是李云修的,前头几句还是朋友之间的问候:臣收到陛下批复,惶恐极了!恳求陛下早日放臣回燕京,这里天气太干燥,臣时常流鼻血,怕命不久矣,实在不行就放臣告老还乡吧!
后半段则是在提及田间秧苗长势喜人,如今放眼望去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这片良种来得及时,许多灾民听闻后加紧返乡开耕抢一季时节。
李云修还特意点明辽源府十分平安,他一个知府无事可做,导致他无趣之下只能绕着州府地图打转儿,闪击数十山头,成功抓了好几窝土匪,逼匪从良,抓去种田去了。还放出话来,今年辽源府必定能按照上等州府的税额补齐税款,不必朝廷再补贴!
世祖朱批不过七字:倚得东风势便狂。
翻译过来就是‘你别太嚣张’!再者,李云修名狂,一语双关,妙不可言!
姬未湫都快笑疯了,心中却更是疑惑,照道理说两人君臣相得,再如何也不至于闹到反目刺杀的地步吧?他又翻开了下一本,这一本跨度已经到了冬日,御史奏辽源府知府李云修贪赃枉法,致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世祖朱批:再议。
这‘再议’的意思是世祖要求御史拿出铁证,否则就不要拿出来议论了。御史果然又拿出万民请命书,证人数个,皆异口同声称辽源府知府李云修贪赃枉法,更换良种,万千百姓辛苦一季,只等来了一地的枯稻空壳,端的是一个铁证如山。
第四本奏折中夹着一封书信,是世祖写给李云修的,问他其中内幕。李云修上奏哭诉冤枉,只说必然是良种有问题,请世祖信任他,调查仓部。
第五本奏折则是三个月后的了,奏折中写朝廷赈灾粮已经到了,力挽狂澜,但大错已成,不救回辽源府不归。
第六本,李云修即将归京,写得是一路风光,以及给世祖一路带回了不少有有意思的特产,只等着带给世祖。
第七本,李云修又奔赴北疆,说的是北疆苦寒之事,军中都是老油子,各种出绊子,把他整得焦头烂额,抱怨世祖怎么给他这么个苦差事。
第八本,李云修意外打了胜仗……
直至第十五本看完,姬未湫都觉得他们哥俩关系可好,他从碧纱橱中探出个头去,见姬溯正在饮茶,便干脆带着奏折一道出去了:“皇兄,你忙着么?”
“不忙。”姬溯微微扬首,庆喜公公搬了个凳子过来,讨好地对着姬未湫笑了笑。姬未湫也没坐,他坐的时间有点久,站一会儿刚好:“皇兄,惭愧,我还是没看出来李云修为何要刺杀世祖……这李云修分明与世祖君臣相得,想不出他这般做的意义是什么?”
“过来。”姬溯道。
庆喜公公已经眼疾手快地将桌上杂乱无章的奏章都收了起来,腾出一片地方然姬未湫放奏折。姬未湫刚刚为了自己方便看,就把所有奏折都打开了按照时间顺序一道叠着,如今也方便,摊开来就是。
姬溯点了点这第一封奏折,就李云修跟世祖说吃得好睡得好还给皇帝寄特产的那一封,道:“你看出什么?”
“李云修简在帝心。”姬未湫方才说要卖个关子,本以为看完了奏折会有所变化,没想到现在他还是这么觉得的,实在是打脸。
姬溯执笔舔墨,从容的在奏折上落下一笔,朱砂浓郁如血,殷红夺目,正是‘所贡不及臣也’这六个字,说的是贡品没有他送过去的好。姬溯问道:“皇家岁贡,你应当了解。”
这些个岁贡并不是地方官觉得好就可以当做岁贡的,而是由皇室专人前去选样、采购,确定其有稳定的产出后才会选择为岁贡,年年进上。这中间其实并不经过地方官之手,按例,地方官可以进献一些东西给皇帝,但那玩意儿是贡品,和每年固定进上的岁贡是不一样的。
姬未湫想了想道:“也有可能是李云修与世祖皇帝关系极好,世祖皇帝赏过他贡品呢?皇兄不是也赏我一些贡品?比如辽源岁贡的红尘白雾,皇兄不也赏过我不少?若此时将我派去辽源,我一尝当地的,觉得比贡品好一些,也不是很稀奇?”
姬溯轻轻笑了笑,这种笑容带着一种隐而不露的、含蓄的轻蔑和纵容,温声道:“秋日本就是红尘白雾进上的时候,他若不知其中好坏,怎会再送?”
第24章
“……”姬未湫满脸懵逼:“……啊?”
原来是这样的吗?
原来这短短一句话透露着这么多的含义吗?
这什么心眼子上长了个人啊?!啊?!
大概是姬未湫的表情太过茫然, 姬溯语气颇为温和:“想到什么?说来听听。”
姬未湫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皇兄,说了你不能训我。”
“不训你。”姬溯道。
姬未湫觉得他哥现在的目光非常有当年高数老师的风范,看他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 仿佛在说:他好像没听懂?算了还是先听听他的解题思路。
姬未湫得了首肯,从奏折中挑出他想要的:“皇兄你看, 虽说他在这第一本奏折里写‘所贡不及臣也’, 但你看这第三本,也明确提及了世祖是赐过红尘白雾的, 李云修本就是世祖伴读, 自小跟着世祖一道读书,得点茶叶之类的贡品再正常不过,红尘白雾的量很大,所以很有可能年年都有赏赐,他喝惯了往日贡品, 在当地与往年做比较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
“岁贡已是优中之优, 但也保不齐那一年有异军突起,可能就这么一茬, 就那么两棵茶树的品质特别好?”姬未湫抿了抿嘴唇:“也不能把人心想的太坏,关系越近, 说起话来才百无禁忌不是?李云修伴读出身, 家中必然也是朝中要员,这一点东西难道还看不明白?他与世祖这般说话, 说明他心中毫无芥蒂才……”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此处实在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皇兄, 我说的不对吗?”
姬溯点了点他手中的奏折, “也不算错,但未免讨巧。”
姬未湫瞬间领悟了他哥的意思, 他哥是在说,他现在拿着李云修日后的奏章往前看,自然能分析出其中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可这两本折子相隔了半年的时间,世祖可没有提前看到半年后的奏章的能力。
姬未湫的目光落在了世祖朱批上,‘卿之宏图,求仁得仁’这八个字充满了调侃的意味,如果……这么说,看他哥,心眼子长了个人八成是祖传的,世祖也是这么一个人,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又经历了什么样的猜测,最后写下了这一行批复?
大概是想了许久吧?世祖或许会想说的到底是今年的还是往年的?如果是今年的岁贡,李云修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如果他真的碰了岁贡,他是管还是不管?最终看在多年情份上,世祖决定充耳不闻,写下了这一行话,他甚至告诉李云修若他喜欢,可以在辽源府多待上两任。
姬溯见姬未湫眉间微动,目中缓缓生出悚然之色,便知道他想明白了。
岁贡听着是吓人,可对于他们而言算什么?一些茶酒果子,珠宝玉石,不过是拿来吃用赏人的玩意儿罢了,真正的心腹人哪里会缺这些?别说是他哥身边的,便是他身边的醒波眠鲤两个侍从也不带缺这些的。
每年光吃食上的岁贡就有数百项,哪怕每一项只有两罐茶叶,加起来的数量也不是一个人能用得完的,这些吃用又不能久放,当然要赏出去。
但有些界是不能越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不予,臣不可自取。这李云修李大人就是犯了这一道忌讳,亏得与世祖交情甚笃,这才叫世祖决定不看不管,只往好处想就是了。
姬未湫脑海中浮现出看过的另外十几本折子,不禁喃喃道:“这也太狠了……”
姬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见小孩儿被惊得目瞪口呆,有些好笑:“说说看。”
姬未湫指着折子分析道:“世祖顾念与李云修的交情,故而只当是没看见,这折子里还说仓部郎中尽职守节,想必世祖见着了之后是要提拔的。从这里看,仓部郎中的折子夸李云修治下有方,又赞世祖慧眼独具……李云修本就是世祖一派,送李云修出去就是想为日后打下基础,免得政绩不足,落人口舌。”
姬未湫垂眸看着李云修写给世祖的第二本奏折,语气渐淡,只要代入他哥的思维去看这些,突然一切就变得清晰了。他慢慢道:“田间秧苗长势喜人,辽源府一切平安,李云修带兵剿匪……逼匪从良,开垦荒田……”
他抬眼看向姬溯,带着一点笑意:“皇兄,你说他这兵,是私兵还是驻守军?”
李云修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是知府,是文官,不是武官,从公来看,他手下能称得上有武力的只有两种人,从公的衙役府差,从私的家丁护卫。
根据朝廷律法,各府驻守军不可轻易调动,更不能擅出州府地域。剿匪这种事得和当地掌管驻守军的都监商议,出州府则是要有圣上发下的明旨,否则以谋反视之。
如果李云修用的是辽源府的驻守军,他剿匪剿十几个山头,有几个山头明显不在辽源府范围内,他调驻守军擅离州府?
当地都监是傻的吗?这样的大事他都不向燕京请示就同意了?是什么让他这么有信心世祖不会计较此事?要知道真的计较起来,这事儿都够得上九族消消乐了!
他是为什么同意?是因为李云修是世祖伴读?还是李云修已经在辽源府一手遮天,都监不得不听从于他或是已经归于他的麾下?
或许李云修带的是私兵对于世祖来说更能接受一点,比如李云修武功超群,手下又有同样武功高超的护卫随行,二三十号精兵良马,冲进土匪窝里一通砍杀,也算是能说得过去。
可后面又错了一处,前面还能说有回转的余地,这一条真的无可辩驳——他居然逼匪从良!让人耕田去了!
就是现代抓了强盗还得判刑吃官司呢!这里头律法比较复杂,姬未湫背不出来,但基本都是流放做苦役,如果杀过人就砍头,头目不光砍头还要牵连全家一起流放或打入奴籍。
他这把人抓回来,得意洋洋地写了个‘从良’,他脑子没坑吧?!真按照他这么来,辽源府怎么还不乱套?!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指‘我先上山当土匪杀几个人,然后我放下屠刀下山就能立刻回归正常百姓生活,有田可以种!’?
违法了哥。
此前看世祖朱批一句‘倚得东风势便狂’他还当是世祖一语双关,调侃李云修嚣张,如今看来这根本不是在调侃他,而是在严厉地警告他——你这般狂妄,不遵律法,倚仗的是哪一股东风?
姬溯罕见的挑唇一笑:“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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