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衣杏林
“就方才传进宫的消息。”小卓公公道:“昨晚的事情,说是昨夜醉酒归家,叫人在半路乎活生生打死了,那死状……哎呦!真是惨不忍睹!那玩意儿都叫人割了下来喂了狗……”
姬未湫第一个反应是:还好他在宫里。
谁都知道他看不顺眼周二,昨日还让人参了周老大人一手,致周老大人辞官……他在宫里,这事儿就和他关系不大。
第二个反应是:如果这事儿不是意外,那就是有人在给姬溯上眼药。
——看,想要讨好圣上,今日上午辞官,晚上独子就被杀了,连一天都没熬过去,这就是下场。
周老大人有二子,长子为姬溯伴读,后为国捐躯,故而周老大人才对这个次子宠溺非常,不指望他能出将入相,只求他一生安稳。
或者……是在给他上眼药?他在宫里,瞧着是和他没关系,但他又不是孤家寡人,他有门下,有侍卫,他在宫里显得他故意进来避嫌一样……
姬未湫犹豫了一瞬,决定还是去姬溯那儿探探口风。
姬未湫到清宁殿时,姬溯不在,问了宫人说是去内阁议事了,姬未湫顿时有种被顶头上司抓到偷懒的即视感,不过他脸皮厚也不是一天两天,便在清宁殿中寻了个靠窗有太阳的位置坐下了,等着姬溯回来。
奈何等着等着姬溯都没回来,姬未湫不知不觉中又趴在那儿睡着了。
等姬溯回清宁殿时,入目便见姬未湫伏在罗汉床上睡着了,他挨着小几,头埋在臂间,一手斜斜地搁在几上,阳光洒落在年轻人养得精细的那只手上,衬托得皮肤温润如玉,指尖微微抬起,半点伤痕也不见。
庆喜公公正要上前把姬未湫叫醒,却见姬溯一手微微抬了抬,示意不必,他接了宫人递来的披风为姬未湫盖上了,随即道:“上茶。”
听着如常,却比平时要轻几分。
庆喜公公在心里摇头,看来他就是白操心,看这样子,那手板恐怕最后也落不下去。
姬溯在姬未湫身边落座,一派从容闲适,又叫人将奏折送来,也倚在窗边悠闲的看起奏折来。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姬未湫才发出了一声呢喃,从睡梦中醒来。
第一眼就是姬溯。
他怔怔地看着,有种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他不知道怎么的,忽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姬溯的手,捏着他手指摸了摸。姬溯抬眼看来,并未挣脱,任他捏着,姬未湫握着他的手好一会儿,这才陡然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姬溯,又看了看自己握着姬溯的手,感觉自己牙都开始疼了。
怎么回事!他怎么就上手了?!
“还不松开?”姬溯陡然道。
姬未湫顿时松手,他看着姬溯一派等着他解释的样子,硬着头皮开始瞎扯:“冒犯皇兄了……方才我、臣弟梦到了皇兄手上长出了花,没反应过来这才心急看一看……”
“原来如此。”姬溯平淡地说:“什么花?”
姬未湫哪里想到姬溯还能接着问下去,只能继续编:“牡丹花。”
“紫色的……”姬未湫说罢,就见姬溯侧目看向一旁摆着的花瓶,里头供着的正是一束魏紫牡丹。姬未湫有种说话被人当众揭穿的自暴自弃的感觉,也就不说了,等着挨训斥。
姬溯注视着他,平缓地道:“本也不是大事。”
难道没有理由,叫他握了一下手,就要罚他了?
姬未湫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舌尖都在发涩,干巴巴地粘在口腔里,仿佛动一下就能在嘴里扯出口子来。
姬溯道:“赐茶。”
宫人为姬未湫送上了温温的茶水,姬未湫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姬溯这才问道:“何事?”
姬未湫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清宁殿是有正事的,他也不怕把小周卖了,小卓跟在他身边还是姬溯吩咐的呢,传消息这事儿没有姬溯的授意,他是不信的,他问道:“皇兄,听说周二死了?”
“嗯。”姬溯淡淡地说:“你做的?”
姬未湫脱口而出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他是干过套人麻袋的事情,但没干过当街把人打死的事情啊!
姬溯颔首,反问道:“既不是你做的,这么着急作甚?”
“……”姬未湫沉默了一瞬:“这不是怕皇兄觉得是我做的吗?”
姬溯一哂:“朕以为是你又如何?”
姬未湫一副光棍的样子:“那就请皇兄替我毁尸灭迹吧。”
姬溯居然没有发怒,反而意味深长地说:“暗卫要用起来。”
姬未湫:“……啊?”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姬溯居然跟他说下回如果想杀人放火又不想沾边就让暗卫去干?……啊?!
“暗卫不是保护我用的吗?”姬未湫干巴巴地说。
“你总在宫中,他们也无事可做。”姬溯道。
姬未湫道:“……下次有机会我试试。”
说罢,姬未湫反应过来,怎么就被姬溯把话题给扯远了?!他道:“那皇兄以为这是谁做的?”
姬溯看向他的目光有所不解:“为何要追究?”
姬未湫明白了姬溯的意思,为什么要管周二的事情?姬溯不动他,是看在周大公子为国捐躯的份上,是看在周老大人一生为国效劳,只剩他一子,否则以周二的行径,他本就该死。
周二死,还死得那般凄惨,连尘柄都叫人割下来喂了狗,这样强的指向性,十有八-九是他祸害过的那些人或者其家人所为。到底是谁下的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上去是谁做的就可以了。
至于是不是姬未湫做的……就如姬未湫所说一样,只要姬溯不在意就可以了。只要姬溯不在意这一点,是姬未湫杀的,姬溯也会帮忙毁尸灭迹,不是姬未湫杀的,姬溯更不会让这件事扯到姬未湫的身上。
姬未湫想通这一关节,甚至还有些不适应,他都被姬溯怀疑惯了,谁想到连续几件事姬溯半点要怀疑他的意思都没有。
姬溯放下了奏折,开口道:“证据已经齐全了。”
姬未湫一顿,“王相的?”
姬未湫知道王相死是必然的,所以他对这一点没有太大的好奇心,他更好奇谁才是姬溯看好的下一任阁老。昨日他就问了顾相,奈何那老狐狸半点口风都不透露,他正想着要不要问问姬溯,就听姬溯问道:“你觉得谁更合适?”
姬未湫下意识反问道:“什么谁更合适?”
姬溯道:“朕属意邹赋流。”
具体由谁来拉王相下马这一点也很重要,毕竟谁开这个口,无异与将自己立成了一个靶子——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有功绩。
这个功绩足够让对方成为下一任阁老的有力竞争者。
姬未湫喃喃道:“不能直接下旨杀王相吗?左右证据都在手里了。”
撇开他和邹三交好这一点不谈,虽然拿着扳倒王相的功绩很诱人,能够更有力的去竞争这个位置,但这样一来,不也是为对方造势?
姬溯听罢,莞尔一笑,他语气温柔,却隐然有一种居高临下之感:“收之桑榆,失之东隅,朕有刘相一人足矣。”
姬未湫瞬间了悟,刘相是天下士子之表率,他有功无过,四平八稳,连顾相都有人骂是奸臣,他却没有。相对应的是刘相在内阁之中其实发言并不多,大多数时间他就和姬未湫一样,是个漂亮的花瓶,这就是刘相聪明的地方之一。
因为姬溯让他入阁,并不是想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建功立业,而是需要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个完人,做一个中正正直之人,就如同朝中御史一般,他就是阁老中的御史。
而姬溯并不需要第二个刘相了,他将这个功绩送到谁的手上,谁就会因为这个功绩自然而然的竖起无数对手,无数政敌,他一入阁,无论王相如何该死,他的履历上都会留下一条为了权柄而揭发王相,为日后留下一丝破绽,防止一个有私心的‘完人’,获得太多的权柄与威望,防止他一家独大。
内阁要的是平衡,也需要完全掌控在姬溯的手中。
姬溯属意邹赋流,这意思就更明显了,邹赋流马上就要调任吏部尚书,如果他再凭借扳倒王相之功立刻入阁,那就是连升两级,立刻会出现一种他汲汲营营之感。
姬未湫道:“我说不好,皇兄决定就是。”
姬溯道:“但说无妨。”
姬未湫心想他才不跳这个坑:“皇兄要听实话吗?”
姬溯自然不会回答他,目光却很明白,姬未湫也就实话实说:“我觉得这个阁老之位空着最好……皇兄你看,我入阁之前和我入阁之后也没什么不一样,留着呗,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后面的事情多着呢,总要放个鱼饵在。”
姬未湫胡扯的,王相是次辅,跟他能一样吗?他入阁代表的是宗室,代表的是姬溯,自然没他什么事儿,王相那位置没人,刘相不说话,他又不管事,岂不是顾相一家独大?
虽然顾相那老狐狸是姬溯的头号狗头军师,但也不是这么放权的。
他说这个话,纯粹是想让姬溯就这一点训他两句,然后结束这个要他命的话题——怎么不是要他的命?姬溯提拔邹三他爹,他一个邹三发小说什么好?说什么都显得自己有私心。
姬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不嫌累了?”
“嗯?”姬未湫没反应过来:“什么?”
跟他有什么关系?
姬溯意味深长地说:“既然如此,空着也好。”
姬未湫突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立刻道:“不不不,我觉得皇兄之前的提议就很好……皇兄或许不知,我身体不行!方才母后招了我去,胡老太医还给我开了一堆药呢!”
王相没了,刘相聪明人不可能和顾相争权,那为了防止顾相一家独大,姬未湫这花瓶就做不成了,必定是去分顾相的权的。
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给予,权力多了,那就是要干的活也多了啊!
姬未湫哪里肯碰这个!
姬溯听到此处微微皱眉,姬未湫浑然不觉,仍旧继续道:“我还要调养身体呢!哪里能管那些!我连六部都认不齐,真要让我管事,那我管不来就只能来找皇兄了!”
秘书少了,当上司的任务不就多了吗?
姬溯指节在案几上一叩,顿时打断了姬未湫的话,他一手张开,姬未湫见他这个姿势,就把自己的手递了上去,三根手指落在姬未湫的脉门上,姬未湫心道虽然姬溯的医术大概是不怎么样的,但他今天很希望姬溯能摸出点一二三四来。
姬溯一边把脉一边问道:“胡太医怎么说?”
姬未湫道:“也没说什么,就说让我多休养,开了一堆药叫我吃,应该只是些虚症……”
“多思忧虑。”姬溯陡然打断了他:“夜不安枕,在想些什么?”
姬未湫呼吸一窒,他道:“也没什么,可能是白日里不累,所以晚上睡不着。”
姬溯道:“说实话。”
姬溯见姬未湫垂下头不敢看他,不禁凝眉,也不知道年纪轻轻,哪来如此多的忧思,思及此处,姬溯陡然有些不悦,淡淡地问:“有何不满?”
他问着姬未湫,仿佛是在关心姬未湫,姬未湫却听出来这句话的意思下面是‘对他这个兄长有何不满’。姬未湫口中发苦,道:“没有什么不满……”
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低,几近无声之时,他猛然抬头,与姬溯对视,道:“皇兄勿怪,皇兄对我,有何不满?!”
姬溯缓缓道:“继续。”
姬未湫义正言辞地说:“咱们上朝的时间真要那么早吗?那才几点!天都没亮,我搁以前,那个点我都还没睡!如今却叫我日日早起,我自然夜不安枕!”
“况且……皇兄罚我半年俸禄也就算了,我一个王爷,也不靠着那点俸禄吃饭。”姬未湫道:“可皇兄让我入阁,也没有给我加点俸禄!顾相入阁,皇兄赐了千两俸禄,刘相入阁,皇兄也赐了千两俸禄,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没有?皇兄对我可有所不满?”
“咱们是亲兄弟!皇兄只管说,只要我这个做弟弟能做到,必然去做!”
姬溯注视着他,许久终于开口:“只为了这些?”
“我和皇兄不一样!”姬未湫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皇兄生来就是太子,朝乾夕惕已经是惯了的!我不同,我生来就是幼子,吃过最大的苦就是药汤,让我每日早早起,听那些文臣武将扯嘴皮子,一句话要拆成七八个意思,真的很累!我睡不着情有可原!”
“所以每日借酒入睡?”姬溯反问道。
姬未湫用力点了点头:“对!”
他看着姬未湫一副认真得不能更认真的表情,心道:满嘴胡话。
姬未湫从不为银钱发愁,宫中赏下的产业足够他逍遥一世,这点理由,亏他扯得出来。
姬溯视线微冷,姬未湫看着他,慢慢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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