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形道术
到家,十点半。
莲姨惯例问他要不要吃宵夜,江一眠一改常态,说想喝银耳羹。
上楼洗澡,进入书房。
江一眠坐在办公椅上,打开电脑,点进上午收到的邮件。
是林澜头一天的监视记录。
黄有德准时在每天早八点发来。
指尖滑动鼠标,江一眠翻着一张张照片,看着每张照片的备注,然后关掉页面。
从邮箱里翻出很早之前黄有德发过来的林澜的资料。
那资料详尽无比,囊括了林澜事无巨细的一生。
关于他的关系网,更是详细到他这些年里,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有记录。
其实这些资料江一眠一开始收到时就看了一遍,他记性好,一向过目不忘,早就把林澜这短短一生烂熟于胸。
看屏幕久了,眼睛有些酸涩,江一眠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脑海里开始浮现林澜的关系网,筛去可有可无的人,林澜生命里的主要人物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局限。
首先是养父母一家。
林澜是被林为信两口子捡来的。
那是个冬日的黄昏,天际昏沉,没有云霞。
年轻的林为信和妻子在厂里吃了饭,出来散步,走到职工宿舍外面那条小河边,见到了缩在老槐树下烧得不省人事的林澜。
两人将林澜送医救治,病好后,林为信提出送他回家。
林澜撒了谎,说自己没有家,是个孤儿。
那个年代通讯滞后,公安系统也没有联网,一个外地孩子,即使经过警方的努力,最终把他送回故乡,他也还是一个人。
只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继续遭受孤独和苦难罢了。
林为信做了个决定,没想到妻子也很支持他。出院后没多久就过年了,两人领着林澜回老家村里过年,收养手续很快就办了下来。
之后林澜就一直跟着林为信两口子在厂区生活,家中姐姐也很喜欢这个弟弟。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过了几年,林为信父亲去世,母亲就被接到城里一起居住。
林澜与养父母、姐姐和奶奶的关系都很好。两口子是工厂中级工人,领着中规中矩的工资,能不愁吃穿地养活一家子。
但好景不长,姐姐在林澜初一那年查出白血病。
之后这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幸福家庭,便长久地被笼罩在阴云之下。
但他们并没有因为姐姐的病,而缩减林澜的吃穿用度。知道他从小就喜欢音乐,即使后来积蓄耗尽,家里所有人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
养父母退休后再就业,如今在厂区门口经营着一家花店,生意不好,门可罗雀。
城西鱼龙混杂,多是旧厂房旧宿舍,基本上算是几十年前燕城的缩影。
这样的小花店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毫不起眼,因为忙于生计的人们不会为一朵花停留。他们每天早起晚睡,折腾一辈子,只想养家糊口。
房门轻轻敲响,莲姨端了银耳羹进来,无声搁在江一眠右手边的位置,然后退出去带上门。
纯白瓷盅里升腾着热气,甜香已经溢出。
江一眠味蕾被勾动,睁开眼,拿起羹匙,开始喝银耳羹。
温度是贴心控过的,刚好适合入口。
里面的桃胶,燕窝,银耳,红枣,枸杞都是经过严格的配比,暖胃养生。
面上还撒了一层碎坚果。
一羹匙舀起来,满满都是料。
滑软配上香脆,银耳羹和坚果真是绝配。
江一眠眼眸微眯,安静又满足地吃起来。
吃干净了他才反应过来,这好像不是莲姨的手艺……
他回头,一个温暖的怀抱就笼罩下来。
完全包裹他的身体。
“你不是说不回来住吗?”江一眠有一丝惊喜。
但他很确定白天他就给傅承焰发了微信,问他晚上回不回来,他确定傅承焰说的是,要加班,不回来住,让他早点睡。
虽然跟前一天的回复差不多,但他确定自己没看错,就是今天的回复。
傅承焰一向跟着安排走,说了回来就会回来,说了不回来就不会回来。
而今晚,他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惯例。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江一眠有些担忧,“还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嘘——”傅承焰在他耳边低声说,“让我抱会儿。”
然后把头埋进了他雪白的脖颈。
墙上挂钟滴答,室内的香甜开始逐渐散去,江一眠清晰地闻到傅承焰身上的味道。
他回忆着这一世和傅承焰的相识相爱,也清晰记得傅承焰每个时刻的味道。
一开始,傅承焰的身上是烟味混着淡淡的香水味。
后来,傅承焰身上的烟味越来越淡。
再后来,傅承焰身上只有淡淡的香水味。
而此刻,傅承焰身上是银耳羹的甜香味和着淡淡的香水味。
江一眠喜欢他身上的味道,甚至可以说是迷恋。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呼吸着有傅承焰气息的空气,任由傅承焰包裹住他的身体。
良久,傅承焰突然出声,“抱歉,我忘记换衣服了。”
江一眠想起前世,傅承焰每次做了饭,都会换掉衣服再来见他,推他去餐厅用餐。
所以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发现,自己经常吃的东西,都是傅承焰亲手做的。
“没关系,”江一眠说,“银耳羹的味道很好闻。”
屋内又陷入安静。
江一眠也不再问他,两人就这样待着。
又过了好一阵,傅承焰沉声问,“眠眠,你恨不恨我?”
江一眠没明白,“当然不恨。为什么这么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傅承焰蹭了蹭他的颈侧,“我就是觉得,很失败。我总是在错过。”
江一眠心中微动,正要问,就听得傅承焰说,“如果当初你看到了我留的便签,如果第一次见到长大的你时我能早点发现,如果……”我及时阻止了那场大火。
原来是因为这个,江一眠柔声说,“不用自责,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现在一点也不晚,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过好以后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傅承焰呢喃。
“嗯,一切都过去了,”江一眠说,“以后我们好好过。”
“好。”傅承焰把人拉起来,拥入怀中,抱他更紧,“我们好好过。”
其实傅承焰匆忙赶回来,是因为脑海里那些时不时涌现的记忆碎片,终于拼凑成了完整的画面。
那一刻他心脏狂跳,激动万分,从办公室夺门而出,以最快的速度驱车到云景华庭。
一进门就碰见莲姨,得知江一眠想吃银耳羹,他立马稳住情绪进厨房洗手煲汤。
熬银耳羹的那四十分钟,也在熬他。
前世的记忆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与今生的记忆交织缠绕,那些和江一眠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如今都让他既幸福又疼痛。
他有很多话想跟江一眠说,想问他记不记得一些事,想确认他是不是也重生了,但是江一眠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面对这样的江一眠,傅承焰突然很害怕。
看着江一眠安静喝银耳羹的背影,傅承焰退缩了。
他害怕如今什么也不知道的江一眠,一旦有了前世的记忆,就会离开他。
因为前世他问过江一眠,“眠眠,你说要是易地而处,你会不会照顾我?”
江一眠只冷漠地说,“如果易地而处,我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和你结婚。”
如今江一眠好好的,没有失去双腿,自己再也不能像前世那样留住他。
即使像那样只留住他的人,也不能。
前世,他已经在大火中失去江一眠了。
这种失去爱人的恐惧,不论死别还是生离,他都不想再体验一次。
傅承焰极力克制着从心底涌上来的万千情绪,关于前世,他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其实不光是恐惧,还有深深的自责。
此刻的他,完全被恐惧和自责裹挟,只有紧紧抱着江一眠,才能稳住心神。
一小时前,吴巡拿着江一眠还叫江宁时的资料,毕恭毕敬放在办公桌上。
傅承焰从一堆文件里抽离出来,合上钢笔,开始翻阅资料。
“先生,过去这么多年了,又处于那个信息滞后的年代,查起来很困难。”吴巡汇报着,“不过还是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您看资料里那位叫习雨的女士,极有可能就是江先生的母亲,只是缺乏直接证据。”
傅承焰盯着这个名字,仿佛触碰到什么开关一般,他心口开始闷闷地疼。
接着,他脑海里所有记忆碎片都被串联起来。
从江一眠穿着纯白浴袍坐在酒店的床边,到他失去双腿在雨夜中爬行,再到娶他为妻,最后到自己在大火中握住了他的手。
傅承焰脑子里放电影一般,播放着他和江一眠的一生。
真实活过的一生。
电影在大火中终结,傅承焰终于知道刚才心口为什么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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