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言千笑
慕容泊涯很快就念完了一段花前月下的情节,他停了下来,视线从书本上移到了程平脸上,道:“这本《燕宫秘史》,乃是我在多年集录而成,但毕竟涉及我的父兄,原本只是作为鲲组内传阅的秘密资料。”程平脸色果然越来越难看,他又道,“你要死就自去死,莫要连累我们的人。否则这本册子,我们明日就刻板印刷,相信不足月余,举国上下,七国之内,都会知道你鹏组是如何淫秽乱伦的一个组织。”
程平默声不语,他受伤本重,渐渐不能支持,脑袋也越是混乱,都被慕容泊涯一番话唬住,才强撑着听了下去。
慕容泊涯袖下手指作了个指示,路嗜酒惯于与他配合,挪步绕到角落。慕容泊涯若无其事地又对程平劝说:“你或许死后并不在意自己名声好坏,但莫忘了,鹏组内还有多少人,或是你的前辈、搭档、部属,会为这本集子面目无光。”顿了一顿, “你也莫忘了,此书只要现世,隐藏于朝堂之后的鹏组从此就再无神秘可言。我们鲲组已经是逐出朝堂,从此后鹏明而鲲暗。要如何取舍,你当自决。”
程平终于有些摇摇欲坠,慕容泊涯手指一撂,路嗜酒打斜次里欺身而上,夺下他手中的长刀,反手几指刺了他穴位。而此时,快步上前的慕容泊涯正好接住因为失去依托而软倒下来的鲲员。
那鲲员得解穴后嗫嚅不知言语,虽是被慕容泊涯罚去厨房帮一个月的忙,却也没有任何怨言。说到底,是他自己违了禁令,在照顾敌方伤患时为图方便没有解下兵刃。更还因对方重伤就掉以轻心。今日是他运气好,毫发无伤地留了性命,若再有下次,大概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处理好了此间事情,慕容泊涯看着重新昏睡的程平,想了会儿心事,终于什么也没做,转身离去。
此人意志顽固,手段果敢,又是拷问逼供的专家。黄翎羽十有八九也是落在此人手里被整治的。但既然黄翎羽什么也不说,他也就什么也不能做。黄翎羽和他都很清楚,程平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本人意愿,而皆是听从“主人”的命令。
他心中急切,向着主院回去。路嗜酒却追了出来,一边还眼馋地盯着他手里仍握着的书卷问:“那本《燕宫秘录》,能否借给我看看。”
慕容泊涯没好气地劈头甩在他脸上,大步离开。
路嗜酒一目十行翻了三四页,连呼上当!这哪里是什么《燕宫秘录》,只是市面上流行的鸳鸯蝴蝶派小说而已。慕容泊涯欺负鹏员们除术业之外便不大看书的习气,便将书中人物的名字临时换成了莫灿等,描绘得有声有色,倒真转移了程平的注意力。
今日上午在洛平京野外,他听闻黄翎羽连珠炮似的杜撰“莫灿情史”,已经觉得叹为观止,今日下午,他便又见识到自家首领就手抄袭随口欺骗的功力也非寻常人可以比拟。
想到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不知以前在谈笑间如此骗过他们多少次,路嗜酒捶胸顿足:“奸诈啊奸诈!怎么摊上个这么奸诈的老大啊!”
慕容泊涯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的抢天痛哭,会心一笑,也不去理他。
他寻思,大燕朝廷近日内的一股势力,以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正将慕容锐钺整得昏头胀脑,二哥楠槿那边应该也暂时不需他插手帮忙了。而西南燕韩边关虽有些吃紧,但近期也不至出什么问题,所以大概能有足够的空闲来寻思如何治疗黄翎羽的伤势。
然而就在这一刻,远处的远处,越过亭台楼阁、假山小石,在外墙的外面,传来了异乎寻常的喧哗。他警觉地住了脚步,转回头去,遥遥看见树荫对面的路嗜酒也因为这响动而停了动作。
不片刻果然就有鲲员过来,躬身禀道:“外面有一支百人队,手持大皇子府手令,前来搜查逃犯。现在正和庄丁僵持着。”
来的倒是好快。
“让庄丁再坚持一刻,放飞鸽通知聂无娘回来处置。我们先暂避。”他道,加快脚步前去带黄翎羽躲避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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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武良回府
外面的一阵响动把黄翎羽吵醒,他努力了几下,终于睁开了眼睛,只觉浑身上下异常酸软,十分难受。所处之地有些昏暗而且倾斜,低矮的瓦顶近在眼前,已经不是睡着前所在的房间内。
“醒了?”慕容泊涯的声音近在耳边,他要闻声就要转头过去,哪知道竟连这点力气都像使不出来一般。
“别乱动。”慕容泊涯把毛毯又往他身上紧了紧,半爬起身来,让黄翎羽能看见,“你有点发热。”
“嗯。”
这毛病由来已久,也无需他担心。在上一世时,若是文物局忽然下个通知,限期递交发掘计划、勘测报告或遗迹地形图纸之类的,他和阎非璜常常是得几日不能合眼。考古队大多都是在遗迹当地才聘用民工帮助挖掘,这些专业性很强的工作只能由他们来做,更何况有时又催得很急。这样的结果就是,大功告成之后,五大三粗的阎非璜还能活蹦乱跳的,他却要发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医生说这是精神过于紧绷的结果,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都已经死了一次,换了个年轻的身体,这老习惯还是带来了,这也让黄翎羽觉得自己做人真是失败。
下面又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黄翎羽才惊觉原来他和慕容泊涯目前所处,是在屋顶之上。大概这间屋子是铺设了两层瓦顶,两层之间是藏人的所在。而不论从外面看还是从里面看,都能看见干干净净的屋顶,哪知道其中另有乾坤。也难怪黄翎羽感到地势倾斜了。
“发生了什么事?”他压低声音问。
“慕容锐钺手下那批官兵进来搜查,先忍一下。”
“这么快?”
“他没有亲来,不过让普通的官兵四处搜查罢了。”
慕容泊涯贴在他面颊旁耳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热气全部都呼到他脖子上。黄翎羽狠狠瞪他,慕容泊涯却变本加厉,压在他身上探到另一边,在他身旁将上面的一片瓦掀开了些许,顿时已经紫红的天光泻了一些进来。
黄翎羽只觉身上越发升温,虽然裹着皮裘发汗,却始终无汗出来,正堵得胸闷心慌,这一点清新的晚风吹进来,立时沁入心脾之间。
慕容泊涯凑到缝隙往外看了一阵,忽然道:“啊,聂无娘总算回来了,速度还挺快的,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黄翎羽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下面。
辟辟砰砰,一阵开关柜子的声音……下面那些人都没有听到有脚步正越来越近。
应该是管家的人哀求道:“官爷们给小老儿一条活路吧,这可是武良大将名下的产业,若是被她发现了别院里被人捣乱,可真是要我的命啊!”
黄翎羽一惊,脱口问道:“武良的产业?你们什么时候和那个大燕第一女将勾搭上了?”
慕容泊涯似笑非笑地道:“武良就是聂无娘,本来就是我们的人……你继续听。”
下面,应该是跑龙套的兵仔报告:“队长,这间屋也确实没人!”
应该是队长的人喝道:“没有就快走,莫等那母老虎回来。”
就在这时,来人已经进了屋子,停在门槛旁边。“哦?你说谁是母老虎啊,”一个粗嘎的女声拉长了声音问。
虽然不能看见下面情形,但黄翎羽大概能想象得到一个大块头女子站在门槛处恶虎扑食般盯着屋内的大小官兵。而里面那群草包则战战兢兢却又要强撑气势地和她对望。
女人继续道:“虽然这处仅算是我的别院,但也收藏了不少军事图册,你们随随便便就进来搜,以后若是泄了密,本将可是要找你们算账的。”
那些官兵听着便有些胆寒,哪敢担待这么重的罪责,立刻就开始好话连连地赔起笑来。简直是好说歹说,聂无娘才“勉为其难”地放了他们一马。
这些推来挡去的把式,听得黄翎羽好笑,更是对那聂无娘产生了好感。这样的人物,普通官兵还真不是她的对手呀。他脑子里开始活络,也觉身上不那么难受了。
那些官兵正灰头鼠脸地往外退,聂无娘却又叫住了队长:“对了,你这队长长得挺俊俏的嘛……”
“不不不,”那队长并不等她继续往下说,连忙推托道,“在下身染恶疾,别看长得人模狗样,其实是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的类型。武大人过誉,但切莫将在下看得过高,否则真是折了在下的福啊!”
聂无娘沉吟片刻,似是十分不甘心地道:“既如此,队长回去好生养病,什么时候养好了,小女子再去问候队长大人。”
“不敢不敢,岂敢岂敢!”那小队长大概满脸冷汗,忙不迭地往外倒退,话没说完,急匆匆将一群兵员都带走了,逃得比兔子还快。
黄翎羽倒吸一口凉气,他在宫中跟那群宦侍混时听了不少八卦,也听那女将武良甚喜在床事上折磨男子,虽不娶夫不娶男妾,却不时物色美貌男人,用完就丢。她功勋卓著,深得皇帝信赖,兼且将人折腾得狠时也会多给钱财,便也没人去告她强抢民男。
倒是有很多宦侍私底下盼望着她去和那白发魔女斗斗狠,宫中私盘开设的赌局,武良和莫灿的赔率是一比一。
慕容泊涯竟和这样的女人相熟,而且泊涯还算长得十分不错的,正经起来也是个伟岸儒雅的人……这么一想,黄翎羽不禁更觉头疼难忍起来。
正想着,慕容泊涯已经将他轻轻柔柔地搂了起来,说道:“司徒傲竟然也和她在一起,我们下去让他给你看看伤。”
黄翎羽的个头半年前就还没长开,如今更是不会压手,慕容泊涯心里叹息,掀开垫在下方的瓦板,轻巧地跃了下去。
待得眼前不再摇晃,黄翎羽终于在窗棂外渐落的霞光里看清了当先两人,一个是牛高马大的女子,与慕容泊涯齐头,身形却尚要壮出两圈;另一人中年之资,着灰色书生长衫,留着寸许长的胡子,平添许多教书先生的气质。
慕容泊涯上前道:“聂大姐,司徒兄!”
聂无娘哈哈大笑道:“每次见你都被你占足便宜,你叫我大姐,那你的肖师父岂不是也要随着降一个辈分?”
原来聂无娘素与肖清玉相好,虽然没有媒妁婚配,但已经是西戗族中白衣教里公认的一对。按着这个情分来讲,慕容泊涯倒要叫她一声“师母”。
寻常女子对这种夫妻之事多半羞于出口,哪会像聂无娘这样大大咧咧就拿来取笑别人的?但她聂无娘又是什么样人?自有一套行事法则,也不会和寻常女子一般故作娇羞。
不过慕容泊涯此刻一副精力全都放在别处,先是给几个人相互介绍了,接着便只对司徒傲说:“司徒先生,这个人,还请你务必尽心帮忙看看。”
司徒傲左看右看,忽然大惊:“你是黄翎羽?”
聂无娘奇道:“你认识他?”
“去年慕容被捅了一刀子,还在水里泡了大半夜。那时我就是从他身上抽了血过给慕容的。”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你当时是被聂无敌那酒鬼敲昏了送来的,又点了睡穴,过血一事应该并不知情,但看你这样子好像一点也不惊奇?”这话却是对黄翎羽说的。
慕容泊涯换了一只手把黄翎羽拖在臂上,空出来那只手扯着司徒傲的袖子,一把拽到床前,先将人安置好,才虎着脸瞪另一人。
司徒傲想起正事,不再说笑,端正坐下给黄翎羽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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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司徒一脉
也不知道他诊了多久,庄丁进来上过灯,暮色也渐沉了。聂无娘坐在窗前专注地看天空里的星星;慕容泊涯坐在床尾,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司徒傲安静地坐在床边,把黄翎羽左翻右看,神色越见凝重。良久他才起身开了个单子,给庄丁拿下去先熬一盅清淤化血的药粥。转回身又问道:“我刚才问过你的问题,你尚没有回答。”
黄翎羽已经有些睡意,闻言略为清醒,想了想才记起来,于是照实答道:“过血那一日我的确是被敲昏了,但过了不久就醒了过来。你说当时点了穴位,但是点穴似乎于我无甚效果。”
“司徒,他到底如何?”慕容泊涯问。
“去年在怀戈的时候你师父就已经发现他全身经脉淤堵,我们当时都以为是胎里带来的毛病。没想到……”司徒傲放开把脉的手,双目紧闭,面露沉湎之色,“没想到竟然真是我西戗族的一支。”
聂无娘悄无声息从窗前站了起来。她在白衣教里身兼重职,又在大燕朝廷里为将,西戗族的日益式微,不会再有人的感触比她更深。二十年来,西戗族里新生的婴孩都经她手抱过,但怎么也不会有眼前这么一人。
黄翎羽安静听着,这个身体的身世如何,他仅仅停留在感兴趣的阶段而已。就算有人断言这身体其实是莫灿的私生子,再对上那女人时,他也照样该怎样怎样。如何为人处事如何待人接物,并不是血缘出身就可以决定的,否则人的智慧和意志要来何用。
司徒傲向黄翎羽道:“你知道西戗族是什么样的族群吗?”
“泊涯和我说过。”
“血缘浓厚的西戗族人,到十七八岁左右,身体形貌会发生极大的改变,就犹如脱茧化蝶的过程。外人觉得惊怪,都称之为异化;我族人则叫得好听些,叫做羽化——但不论是羽化还是异化,说的都是同样的事情。因为是身体上的改变,所以必要有充足的睡眠和充足的养分。”
聂无娘问道:“司徒傲,你说的都是真的?”她指的自然不是那些异化羽化的事,而是黄翎羽竟然是西戗族人的事。
司徒傲摇头阻止她的打断,徐徐说道:“你血缘浓厚,本也已到了羽化的年纪,但恰恰遭此大变,阻断了羽化的过程。”他面露怜惜,安慰地握紧他的手臂,“今后将养得好,身体的变化或许还会重新开始,但年纪一过骨骼就会变硬,羽化也会是个沉重的负担。这发色还会回来,至于你的膝盖,恕我医术不精,实在无能为力。”
从头到尾,慕容泊涯都坐在床尾垂头听着,不发一言地听着。
“司徒,我还不知道你医术竟然有了这么大的进境,光靠诊脉就能断定一个人的血缘,真乃神技啊神技!况且近二十年来,除了林教主的遗孤,我并不曾知道还有哪个族人流落在外。”